<第二話>
喀擦。
塑膠打火機閃出火花的瞬間,火苗跟著高高地竄了起來,接著沾上純白香菸的頭部,靜靜地將之點燃,然後--成煙。
這已經是Boss點的第五支菸了。
點了五支,卻一口也沒有抽過。
盯著Boss手裡冒著白氣的菸,我不引人注意地嘆了口氣。
雖已盡量不讓低落的氣氛更再添上一筆,那口氣卻仍是難掩心中的頹喪。
除了我以外,身旁的大夥們也個個無精打采,一行人就像是剛打了場大敗仗的軍隊似的,原本高亢的氣勢被砲轟得體無完膚,業已不復存在,恍若從內部崩塌的高樓,整個徹底萎縮。
--所有人臉上的疲憊,都被更深的失落給消塗得無影無蹤。
就連范錫瑞也一樣,雖然冷冷的面色依舊,也沒有多說什麼話,但可以想見那副生冷面具底下的赤裸臉孔--肯定,就和此刻的我一樣吧。
距離剛才的集會,已經超過三個小時了。
而現在,空曠的賣場中心,就只剩下我們。
就只剩下--原班人馬。如此而已。
最後的最後,結果乏善可陳。
儘管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也就只是--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僅止於此。
沒有任何一個人,加入我們的行動。
連區區的「一個人」--對,就連那樣微不足道得幾乎可以被忽視的,「一個人」都沒有加入--
如果多了那「一個人」,即使就實質上來說並沒有多大幫助,但至少有拋磚引玉的功效……不,比起拋磚引玉,真正重要的或許還是我們這群革命者的心理因素--好比花了一萬元買彩券,中獎兩百塊和槓龜的差別或許不大,但前者至少勉可讓人安慰,後者卻是不留餘地的、一絲不苟的--全盤崩裂。
當然,這種情況並非沒有考慮到……甚至應該說,這樣的情況是相當合情合理的--在資訊僅公開最低程度的背景下,即使有那麼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有心想要參與,但「下意識的選擇保留、觀望,等待一段時間才做出決定」才是他們信奉的真實--
對,可能只是時間問題。今天沒有,明天呢?後天呢?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吧。也對,要是到了計畫付諸實行的那天還完全沒人加入,那才叫真正的離譜與脫軌。
眼前這個狀況,確實不是意料之外的誤差,更不是無法挽回的死胡同……但,卻也不是能夠振奮士氣的開頭。
「雖然不是最壞的情況,卻也不是個理想的情況」--就是這種進退維谷、不上不下的局勢嗎?
出師不利。
頭一次,我深切地體會到,這是個多麼殘酷的辭彙。
我環顧周圍的同伴,又一次試圖忍住胃部的翻騰與幾乎要把心臟戳出血來的難受,拚命與心中的陰鬱奮鬥--不行不行,不能再頹喪下去。這不算什麼。現在才是我發揮領導眾人的職責的最佳時刻。你可是烏仲煙,一定做得到的。對啊對啊,快點快點快點啊……
諸般念頭如浪潮般洶湧翻起,一個完了又是一個,幾乎可以用字體化的方式把頭蓋骨給脹裂--我卻只能偷偷地再嘆一口氣,無法將情緒真正從灰暗的陰霾中抽離,展開行動。
嘆氣的瞬間,有個聲音這麼響起--
「夠了吧。你還要這樣子下去到什麼時候?」
聲音中毫不矯飾的尖銳與冰冷直直刺進了我的腦髓,徹底驅散腦中無限膨脹的負面思考。
那個質問,雖然直接而尖銳,卻又不帶惡意,完全就是一如字面所示的「質問」。
原始不帶包裝的、直接進逼核心的、沒有其他意圖的--「質問」。
面對這百分之百是針對我而來的話語--
「唔……」
我僅能無言以對。
矛盾的是,儘管無言以對,卻也不能不找出言語來應對。
沒錯--好比面對一把毫不曖昧地指著自己的輕機槍,明明無法抵禦,可又本能的覺得必須採取一些「什麼手段」來反應。否則,就等於是把自己的內臟曝曬在陽光下、任人宰割。
沒錯,就是這種情況。
豎起毛也好虛張聲勢也好轉移焦點也好,打腫臉充胖子也好,無論如何不能夠呆呆的挨打不還手--
即便無計可施,也必須回應那個質問!
豈料,在我準備回頭答話的瞬間……
一股巨力陡然撞上了頰邊,然後暴裂地扯著頸部帶動整個人,用形容成「飛」也不誇張的方式,像是以臉部呧舐地板般滑了出去!
眼前忽明忽暗,視線頓時變得模糊不清,完全不知道「眼前急速運作著的變化」是什麼。
動態視力也沒能發揮應有的功用--或者也可能是大腦被劇烈搖晃的當下,暫時喪失了用理智去對「用視覺捕捉環境所得來的資訊」產生認知的能力也說不定--
視力派不上用場,耳膜所能觀察到的世界也好不到哪去,週遭忽而寂靜無聲,忽而雜音四起--看來除了視覺外,聽覺短時間內也無法使用了……該不會是股膜破裂吧?
出乎意料,唯獨痛的感覺,並未體現在此刻的我身上。
痛到極點時--反而不會感受到痛楚嗎?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總之--連被人揮拳打中的意識都還未產生,我就已頭部朝下,倒在數公尺外的地上。
唯一的成就,僅僅是死盯著胡亂轉動的骯髒地板,努力不讓自己失去知覺而已。
這麼趴著過了好幾個不知名的時間單位,那霸佔整個側臉頰的麻痺才突然猛烈地炸了開來,噬咬著每一吋的組織。
濕濕的液體也淌了滿臉滿地。是鼻血嗎?或許還摻雜了因遭受痛擊而不受控制、自由宣洩出來的汗水與淚水?
倦怠。
放鬆。
想睡覺。
下一瞬間,那些感覺卻又陡然無影無蹤,全身上下僅剩茫然的空虛。
不管是失去意識、昏昏睡去,還是繼續躺著不動,肯定都會比較輕鬆吧?但是,不知是出於某種理由、本能或是意志,我卻偏偏把正確的選擇拋到一邊去,逕自站了起來。
彷彿被絲線操縱的木偶,又像是剛剛睡醒似的,呆愣地撐起身體--站了起來。
不,不只站了起來,我還用那雙已看不清楚的眼睛,瞪視著朝我揮拳的人--
是什麼時候呢?
或許是在被質問時就已明白了,或許是直到那個身影映入眼簾才知道。
對我來說,不管是哪個都沒關係。
那傢伙毫無疑問就是--范錫瑞。
「你在搞什麼?」「仲煙大哥!」意味不明的雙重奏在耳際響起,似乎是人類的語言。是什麼意思呢?在跟誰說話?想說些什麼?算了,這個也沒關係。就像禮物的包裝紙一樣,丟到一邊去吧。
唯一能正確被耳膜所吸收的--只有范錫瑞吐出的語言。
「想讓這個膽小鬼睡一下冷靜冷靜而已。不過看起來儘管膽小,但同時也跟蟑螂一樣相當的強韌呢--」他一副無所謂的對旁邊的某人說著,然後話鋒無預警地轉向了我。「是吧?」
這個不帶挑釁的冰冷詢問,卻意外的觸動了我的暴走。
「 --」
扯開喉嚨用盡全力放聲,卻分不清自己喊了什麼。
在意識發生作用之前,我就朝范錫瑞撲了過去。說不上出於憤怒還是報復,那是連出於本能都稱不上的自發性動作。
兩人間的距離莫名奇妙地急速消失,下一剎那,我的拳頭已經捕捉到范錫瑞的面龐。
「碰」的重重一聲響起。
這一拳無非是全力外的全力,即使超出我平時所能使出的力量兩倍也不足為奇。他理應跟剛剛的我一樣,整個人飛出去才對--
但他只是默默承受了下來,除了受到衝擊而微微退後的那一步,並未移動分毫。
不只如此,他還行有餘力的回話道:「就這樣嗎,看來你的拳頭和你的精神強度差不多呢。」
隨即--連呼吸都沒有時間,他的拳頭精確地撲在我的臉上。
「啪」。
一樣的超越全力。卻也一樣的不為所動。
「唔唔--」
像是要否定他的話語,我再度出拳,一樣結結實實地拍上了他的臉孔,卻只換來一聲「嗤」的冷哼,和更重的拳頭。
然後是我。再來是他。之後是我。接著是他。
砰砰砰、啪啪啪、碰碰碰、啪搭趴搭。
一拳又一拳,毫無閃躲與防禦的互擊。
一句又一句,尖銳刻薄的鄙夷。
是故,沒有終止鍵。
※
在空氣中高速飛行的拳頭依舊。
時間的概念已被抹消。
漸漸的,從明顯可看出分界的頓挫,拳頭瞬動的軌跡變得連綿不絕。
我跟他,兩個人彷彿上了發條的玩具一般,在這時間感變得糢糊難辨的期間,不曾停止過動作。
源源不絕的力氣像是海水一樣澎湃地注滿了全身,一次又一次地牽動下一波的攻擊,無窮無盡。
照理說肌肉被這般肆無忌憚地濫用--不對,在那之前更重要的是,身體所負荷的傷害,本應已然大幅踰越極限,早就不可能再繼續像這樣活動了--但我們之中非但沒有一方停止,反倒越演越烈,不斷揮舞的雙手在對方身上持續爆開不正常的響聲。
然而。
然而--更讓我驚訝的是,除了出拳,范錫瑞的嘴巴也沒有停過。那些不間斷吐出的話語,已經讓我放棄去理解其中的意義了。
原先我以為那只是單純的詢問或囈語、辱罵--現在卻又不這麼想了。
那個姿態--究竟,是什麼呢?
勝利者?師父?同儕?諫言者?
為何會這般的讓我忘卻一切,只想繼續跟他打下去?
終於……
拳頭中所攙雜的多餘疑惑,讓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唔呼……」依稀,虛弱地呼出一口燥熱的氣息。
……看來身體跟精神都真的被操到極限了。
才剛停止動作,我就無力地幾欲倒下,方才像是空氣般輕盈的四肢,此刻宛如被水銀給填滿了一般,沉重得幾乎無法違逆地心引力。
眼角餘光瞥到的胸口起伏得非常厲害。可以想見胸腔縮脹地有多麼誇張,更別提負責輸送血液的心臟有多麼痠疼了。
大概--只要集中力有那麼一絲的裂縫產生,我便會在那瞬間不醒人事吧。
但即便如此,我還不能睡。
還不能失去意識。
還得要保持清醒。
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
拚盡了絕對是最後一丁點的力量,我對著同樣停下動作的他,以最簡短的方式放聲咆哮。
「為什麼--」
只是這樣好像還不夠似的,我又扯開喉嚨這麼用力問道--
「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面對我的提問,他只是露出難得一見的淺笑。
「這有什麼奇怪的嗎。不過就是,為了大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