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腹狼籍的大賣場。
一道有許多傷痕的鐵捲門深鎖著入口,與搖搖欲墜的數十條生命,卻鎖不住從賣場外飄進來的、酸的冰冷的屍臭味。
原本光鮮亮麗的走道,充斥著滿地的各式食品包裝,被各種不明來源的汙漬與碎屑,塗污成一團說不出是什麼名堂的亂七八糟。
散亂如浮雲、污穢如糞土。
一批批用窗簾、塑膠布,乃至身上的外套充當克難式棉被的難民,找了個各自的角落,精疲力竭地在惡夢中沉睡著,每個人都萬番不願意從恐怖的惡夢中回到更加恐怖的現實。
--簡直是,一派清晰到無以復加的,大混亂。
大賣場的各處都有著早已停止運轉的監視器,空洞的光學鏡片依舊盡責地反映出這一切。
卻再也不能忠實而空洞地捕捉這一場災難了。
※
瞪著十幾步外的監視鏡頭,我看著這一切的倒影。
對從小就有一雙堪比老鷹的銳目的我來說,那倒影一點也不模糊,反倒銳利的連我的靈魂都被深深刮刺。
一定要帶著性命逃出去,然後把我們對災難掌握的所有資訊,分享給任何一個能充分利用的單位,結束這一切。我閉上眼,握緊拳,對著那道微小的虛像起誓。
睜眼,回過神來,讓靈活轉動的瞳孔繼續我的工作。
--善用我的眼力與珍貴的手電筒,在任何一頭藉黑暗掩護身形的殭屍或怪物造成傷害前發布警報,防患於未然。
這份工作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一個疏忽,可能就會把幾十條無辜的生命都一起疏忽殆盡。
沒有人想、也沒有人能承受這種痛苦的代價,所以我雙目中的血絲與手電筒的開關已經深鎖了六個小時,至今仍然沒有停止。
隨手抽了包櫃檯的菸,我絲毫沒有放鬆眼神中的警戒,一邊掃視著黑暗中可能發生的任何風吹草動,一邊用火柴點亮了菸頭。
我沒有抽菸的慣性,更不喜歡菸的味道,只是覺得此刻需要這個動作舒緩僵凝的鬱悶而已。
所以,我只是讓它在指縫中空轉、蒸散,漸漸把自己焚毀。
「喂,不抽的話幹麻點菸?你真是個沒事找事做的高手。」身後一句吐槽,透出淡淡的無奈與好笑。
「喏。」我會心一笑,轉頭手一拋,讓香菸在黑暗中畫出一道絢爛的拋物線。
他笑笑含住濾嘴,頓時,菸頭上的火光大盛。
人造菸霧模糊了他快活的表情,一時間只見白茫茫的一片,和著火光淡淡的光暈,說不出的朦朧。
即使面對這樣的噩耗,他依然微笑以對,如同過去我所認識的他一樣。
--我從國中以來的死黨,Boss。
該怎麼形容這位死黨呢?
他總是洋溢著笑容,有多到能送給很多人當禮物的風趣幽默與用不完的梗。玩世不恭的行事風格,配上獨到的見解更是令人傾倒,可說是為「開心果」三字作註的最佳代言人。
而這次災難,也是他最快反應過來,及時做出最正確的判斷、在每條平行世界的岔路上邁向最有可能存活的那條。
若不是有他,兩三天前的廢屋就是我的衣冠塚了。
至於墳墓?
當然就是怪物的五臟廟了。
在我們這群難民中,他恐怕是最核心的人物了……把足智多謀放一邊不管,他的笑容與風趣對於心情上的調適同樣功不可沒,那種暫時可以不必在意任何事、只要好好笑上一場的氛圍實在是輕鬆的享受。
「不會有問題的,我們一定能逃出生天!」他總是這麼說。
他的真實姓名沒有人記得,也不需要被人記得--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奇才。
能有這個夥伴在身邊,真好啊。我心想,嘴角不由得又是溫暖一笑。
撫弄著手臂上的傷口,懶洋洋的伸了個腰,我疲倦轉了轉頗為僵硬的頸子。
然後有些遲疑的望著隔壁的櫃檯。
我不想跟「那個人」有任何牽扯,但我需要他的專長,也就是接近預知的神奇能力。
--比野生動物還要敏銳的多的,直覺。
猶豫了幾秒,我才刻意草率的開口:「喂,」壓抑著不滿,頓了頓,好不容易又接下去問道:「沒有什麼狀況吧?」手電筒有些不耐煩卻又不敢馬虎的環顧著四周的漆黑。
隔壁櫃台,一道冷冷的嗓音:「今夜還是安全的。」似乎出於和我同樣的原因,語音輕輕頓了頓,答道:「不論那些特殊的變異生物,殭屍們挺安分的,外面的食物似乎還充足,所以牠們不想花太多力氣對付難以撼動的鐵門。」
意思是,等到外面的人死光了,就輪到我們了嗎?我苦悶的笑了。真是可悲。
彷彿看的出我心中的思慮,他又冷冷的補充道:「依我的直覺,這兩三天以內不會有問題的。夜間守衛的工作得照樣進行就是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語畢,清冷的眼神焦點匆匆回到被手電筒破開一小縫的黑暗,不再駐足於我身上。
「嗯。」敷衍了事的輕哼後,我慶幸地草草結束短暫的對話。
媽的,這傢伙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一點溫度也沒有。
如果說,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有個與他鬥地難分難解的宿敵的話。
他一定就是我的那個。
沒有第二種可能。
師大附小,誰都知道那對在籃球場上一來一往的男孩。
在居仁國中,無人不曉國三A段班總有兩名少年的分數高踞榜首、形影不離。
更不會有台中一中的高中生忘記,那兩位學生會長候選人的競選傳奇。
這就是……
我,烏仲煙。
他,范錫銳。
兩人之間的故事。
儘管彼此的緣分比其他人都還要密不可分,但卻分屬兩個天秤的極端,是天使與魔鬼的關係。宛若櫻木花道與流川楓,我們永遠不可能站在同一邊,自始就沒有打消競爭意識的半分可能性存在。
……話雖如此,現在的情況若不同舟共濟是不行的,所以我們也只能暫時止戈,累積的矛盾前所未有的巨大,卻又得硬生生地拋在快要塞不下的心理空間裡。
若沒有個BOSS一起擔任守夜的工作,在我們兩個之間調劑,我肯定會被這尷尬的空氣毒死……
我心想,忍不住又是一個自我解嘲的苦笑,這次還配上了倪匡筆下的衛斯里的招牌攤手。
也許,這也是一個要早點逃離這鬼城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