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2──廁所、金幣、冰山美人
第一次交男朋友是高中到大學的這段時期,我們之間非常要好,所有情侶會做的事全都做過。不論是電影院、遊樂場、唱歌、到他家喝酒閒聊…就這層意義上我們或許是對『情侶範本』,很適合被擺在博物館掛上『戀人』的名牌當成標本。
但又為什麼這樣的我們無法走到最後呢?為‧什‧麼?
我咬著香菸,盯著冒起的煙雲發呆。出社會後我習慣點著菸想事情,偶而回過神時才吸兩口,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在想事情時抽菸,之所以會這麼做的理由是我不想讓自己看上去沒事做而發呆。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妳啊,躲在廁所後面做什麼?」
我轉過視線,果然看見一個死胖子,他是我在工作上認識的人,一個囉嗦又愛管閒事的胖子,真虧他能發現我人,或許改行做徵信社會意外有才華。
「抽菸啊。」懶洋洋回他一句。
「這個我看就明白了,我是想問妳在做什麼?」他看上去有點不高興,不論語氣或是臉色都比我背後的建築物要糟。
「摸魚打混。」
「不是說這個,我是問妳『現在』、『在這地方』、『做些什麼』!」
「遊樂園打工。」
「那稿子呢?只剩六天了。」
「作家打工犯法喔,我也是要拿錢過活的。」
「月初不是有匯錢給妳嗎?薪水呢?」
「我媽要我存定存,所以只好來打工了。」我聳肩說。
胖子一副快抓狂的模樣,忍不住說:「當紅作家不寫作打什麼工啊!一個月20萬誰讓妳全部拿去存定存。」
「我以為戶頭裡還有錢嘛。」我將香菸押進圓鐵垃圾筒上方的菸灰皿,翻過手腕看一下錶上時間,「差不多可以下班了,要去喝一杯嗎?」
「妳給我乖乖回家工作!」
「那,你不去?」
「…我要可以喝啤酒有下酒菜的地方。」他說。
我聳聳肩表示沒異議。
我們來到常去的那家居酒屋,日式混台式風格的那種。胖子點了一杯生啤、川燙章魚、辣炒螺肉、蛤蠣湯,這胖子對於配菜、菜單有著自己的講究、品味。相較之下我就隨便了,點了生啤跟皮蛋瘦肉粥。
「喝啤酒喝什麼粥。」胖子責怪我破壞氣氛一樣抱怨。
「囉嗦,吃你的火星人啦。」我指著他面前的那盤章魚。
胖子滔滔不絕向我抱怨我的形容壞了他的胃口(但我看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還有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把工作當成一回事,任性又缺乏常識。其實我是蠻感激他的,因為我知道如果不是他四處幫我解釋、圓謊,像我這樣任性妄為的作風早就被出版社當作黑名單了。只是一直向我抱怨的他充其量也只個死胖子,當自己被貶得一無是處還會痛哭流涕感激對方指正的人,是只在書中出現的化石標本,跟恐龍一詞同意。
不過今天我對胖子的抱怨一點也不覺得反感,半小時後喝完粥的我點了菸,抽沒幾口就掛在指頭上。當只是想要想事情的時候,香菸叼在嘴上還是在手上並沒有意義上的差別。
幾分鐘後,胖子抱怨完似地安靜下來喝酒。
「抱怨完了?」我問。
「沒有,反正妳也不是想聽我抱怨。」他放下酒杯白了我一眼,而我只有笑笑,沒有多說什麼。
「又在想他?」胖子點第二杯酒時問。
「在想接下來的劇情。」我說。
胖子露出酒很難喝的表情,皺起眉頭說:「一場二十歲前的戀情,有必要耿耿於懷嗎?妳也二十六了吧。」
「是二十五。」我白了他一眼。
即使胖子一直將我的年齡說大,我也不會忘記他跟我差了八歲,已經是三十出頭的人了。我是什麼時候察覺的呢,大概是第一次跟出版社的人喝酒應酬的事吧。
「好吧,二十五。難道妳就沒想過交個男朋友?」
「交了可以拖稿嗎?戶頭的存款會增加?政府會發一張證書表揚我?」
「通通不行。」胖子翻翻白眼無奈說:「妳把男朋友當作什麼?」
「我想想…對工作沒貢獻、對金錢沒貢獻、對社會也沒貢獻──像這樣的東西?」我講完後接了一句「男朋友真沒用」半開玩笑的感想。
「妳這傢伙…簡直冷感到骨子裡。」
「或許跟我的體質有關,不易出汗體溫偏高,所以討厭熱情的事。」
胖子瞪著我悶不吭聲灌了口酒。
「他真的這麼好?」
我訝異朝他臉上看去,沒有立刻回話,為了整理思緒喝了口啤酒。死胖子八成有點醉了,這是他頭一次明顯在我面前表露,雖然我早就感覺到了。
「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我已經忘了。」
胖子沒有打斷我,他知道我話還沒說完。
「實際相處的情況能想起來的沒幾個,畢竟是五年前的事了。但是你知道嗎?『記憶』分成兩種,一種被稱為『經驗』,另一種是『印象』。人是依靠記憶為生的生物喔,不論是『經驗』還是『印象』都會深信不疑。」
我伸出手,指著自己胸口說:「他留下的『印象』在這喔,一直都在,這不是用『好』與『不好』的價值能判斷的事。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胖子遲疑地點點頭,「也就是他留給妳的『幸福感』還在。」雖然他不太有把握的樣子,不過我知道他已經抓住我想表達的『那個東西』。
「就像傷痕一樣,受了傷就會痛。真正讓人學著不去受傷的並不是『經驗』,而是疼痛所帶來的強烈『印象』。」
我拿出一枚破舊磨損的假金幣給他看。「很難看對吧。」
胖子顯然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上了年紀的傢伙就是會想太多。不過是個定情物,而且已經是過去式了。
「當初究竟是喜歡這枚紀念幣什麼地方,這問題我根本沒辦法回答你。只是…每次看到都有懷念的感覺。」
胖子有些沉悶問:「即使是現在妳也很懷念嗎?」
小心翼翼收起金幣,我說:「這跟文章一樣,有價值的只有『印象』,如果『印象』不在了,文章不也只是紙張跟墨水的組合。假金幣沒有經濟上的價值,我留著等同於瓶蓋一樣的破銅爛鐵幹嘛呢。」
胖子點點頭,將杯子底層最後一口澄黃色酒液仰頭灌入嘴裡,放下杯子起身拿帳單說:「這餐先算我的,下個月錢再還我,快點去把稿子完成,別打什麼工了。」
我聳聳肩,「如果經濟許可的話。」
兩天後,我又在遊樂場的廁所後面被胖子逮到了。真搞不懂他怎麼老往這種地方跑。
「妳啊,現在又在做什麼?」
「抽菸、摸魚、打工。」這次我不再跟他繞圈子廢話,直接說:「新的稿子快完成了,回家修改完mail給你。」
「這麼快?什麼樣的故事?」
我把香菸押進菸灰筒,似笑非笑說:「關於一個胖子在遊樂園廁所與女孩邂逅的故事。」
他的小眼睛一亮,「真的?」
「當然,胖子是個對工作有貢獻、對金錢有貢獻而且對社會有貢獻的有用男朋友。」
胖子他傻楞楞看著我,幾秒後說:「妳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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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三題故事2,這跟第一篇是同一天寫的。原本就打算寫成這樣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