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向注意)
科學家研發了一種能夠完全排除憤怒的藥物,吃下這種藥的人心中的憤怒一點一點的抹去,直到心中不再存在任何憤恨。
這樣的藥被認為是當代最偉大的發明,當所有對於他人的指向性被全部弭平,人們將原先的箭頭回歸於自己本身,藉由內省更正自己的行為,研究顯示能促進秩序的安定與進步。
實驗非常成功,雖然仍無法讓原先相互厭惡的人握手言和,但彼此之間已經不會出現衝突行為。參與研發的科學家表示,不出數年,將會讓犯罪率大幅降低。
實驗的成功被視為科技的一大勝利,無副作用的藥讓政府很安心的廣泛投入在重要都市裡。因為成本便宜,藥吃下去後又能給人一種祥和寧靜的感覺,似是要遺忘掉所有的紛亂,也在偏僻地區廣泛流行,很快的這樣的藥遍及了全世界。
藥被負責研發的科學家命名為「平和」,大家在心中無聲地祈願,願世界更加平和。
在用藥率最高的首都因為安定祥和,彼此分享著物資,街坊鄰居猶如親人,獲得政府頒發榮譽都市,人們相當引以為傲。
那是一個只餘下快樂與悲傷的城市。
當憤怒被看作一種疾病,所有被根治的人都在完美的表象下逐漸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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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意外過世,在車禍中倖存的車主相當自責,在他面前不停道歉,痛哭失聲。
「沒事的,沒事的。」他不停安撫著對方。
望著母親身首異處,父親甚至成了血泊中無法辨認的碎塊,他一顆心逐漸的下沉,沉到了一片再也沒有光線的深海。
他明白生命的無常,他不想在這場意外中分辨罪魁禍首,因為他知道就算找出錯的人也無法挽回生命的消逝。
當對方表示願意賠償,他婉拒了,他知道再多金錢也喚不回生命。
「請你忘了這場可怕的意外。家父家母如果還在一定也會這樣說的。」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有辦法擠出一絲微笑。
從警察那裡接過平和藥一口吞下,他望著陰雨濛濛的天空,似乎聽見一個淡淡的聲音在耳畔迴盪,鎮壓他的傷痛,靜靜地往腹裡鑽,他感覺自己似乎不那麼痛苦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蕭然。
苦喪著臉的車主、指揮秩序的警察、目睹案發現場的路人,似乎都逐漸的遠去,化作一個小小的淡淡的點,他舉目所及的一切都變得渺小,包括他本身。
他想著,自己並不存在於這片天空之下……
喪禮來了很多親戚,連肇事的車主也來了。所有人都對他父母的離去表示難過,沒有人指責對方的不是。
他望著扛自己父母的棺材的隊伍緩緩前進,一切的喧鬧都被嚴肅而安靜的氣氛取代,宛如一場令人屏息凝神的藝術表演。墳下葬的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到場的親友安慰起在現場痛哭流涕的肇事車主,告訴他不是他的錯,意外的發生總是難以避免的。車主跪在父母的墳前,讓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在參加對方父母的葬禮。
「他們邀請到我到他們家作客時,都會請我喝飄著薄荷葉的薄荷茶,那是我喝過最好喝的茶。」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先生推著眼鏡微笑回想。
「還記得他們很喜歡我家種的仙人掌,說從沒看過那麼美麗的仙人掌。」另一位老太太有點自豪的說道。
「我家上次缺水,去找他們借水,先生就弄了一大缸水給我,結果我扛也扛不動,就索性在他們家洗澡了。」住樓下的太太帶著輕鬆的語氣說道,把全場都逗笑了。
喪禮的氣氛十分融洽,人們像是在談論一齣日常的喜劇,盡是說著父母的好話與趣事,就如同他的父母猶在,彼此盡興歡談。
「孩子,你還好嗎?」牧師突然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嚇了一跳。
「我還好。」
他靜靜地望著在墳前興高采烈討論著父母的親友,他們成為了兩處對比鮮明的區塊,他訝異自己對於這樣的葬禮竟然沒有抱持任何想法。
「需要來一點平和嗎?」牧師察覺他臉色的不對勁,擔心的問道。
他搖了搖頭,短促地露出一個微笑。
「牧師,為什麼人能活著呢?」他為自己沒頭沒腦丟出的問題感到懊悔,但他仍然渴求牧師能給予他一個答案。牧師有點訝異地看著他,不過隨即露出慈祥的笑容,像是望著一個摸索新環境的,有點不安的寵物狗。
「因為快樂能忘掉悲傷,所以我們活著啊。」
「那為什麼我們要忘掉悲傷呢?」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拋棄憤怒真的好嗎?但他沒有說出口,以免自己顯得像個異類。
「為了繼續存活下去啊。」牧師的眼中帶著奇異的光芒。他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下去。
吵鬧的人們輪到了肇事車主講話,車主帶著歡快的語氣,指著遠方沉默著的他,「那孩子真的很懂事,他在現場還安慰我,要我忘掉這場悲劇。」
他發現親友們用欣慰的眼神望著他,也發現牧師加重了搭在他肩上的力道,激動的說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覺得自己是被豢養的獸。
他對平和的需求量越來越大,他明白自己不該怨天尤人,當望向天空時,總期盼著有更好的未來,他選擇用遺忘來面對傷痛。
他選擇和朋友一起尋歡作樂,當散盡家財時就去尋求街坊鄰居的幫助,有時他會這樣想著,當個被豢養的獸也沒什麼不好。
在模糊的夢裡,他依稀記得自己在喪禮那天的晚上,他拒絕服用任何平和,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看了一整夜的夜。
他恨起世上的一切,恨肇事的車主,恨離去的父母,恨老天恨自己,像是在將平和壓抑下來的憤怒一次爆發,他恨不得將肇事者殺了,他對著天空怒吼。
「為什麼要帶走他們!」聲音在漆黑的夜裡不斷迴盪,構成一處無法掙脫的囹圄。為什麼不帶走我?其實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在父母死亡後,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深深愛著父母,即便已經來不及了。
他不要只記著對方的好,他想把一切的一切都記下來,可是他再也無計可施。
他坐在長椅上仰望夜空,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他吞下了口袋裡的平和。眨了眨眼睛,他覺得自己已經徹底的死去了。
那是一個美好而不切實際的夢,他這樣想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