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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大陸的早晨一如既往地冷,蜿蜒的山脈已經開始從邊緣展現出微綠。儘管冬天已經走了,蓋在新芽上的春雪卻比積雪還令人倍感涼意。等到夏天來臨,這裡就會只剩山尖雪。
橫向山脈擋住了海上吹來的南風,將濕冷的氣候隔絕在沿海地區。山脈北部的平原和丘陵由於乾冷更適宜人群居住,那些人群也包含了一同躺在床舖上的兩人——或者說,兩個非人。
清爽的朝陽帶著雪光照進半掩的窗簾,撒在床尾處。鬆軟的厚被下有什麼動了動,一排腳趾從棉被縫隙露了出來,很快又因為冷空氣而縮回去。
一對男女並排躺著。男人的黑髮彷彿一排綢紗,蜿蜒在床鋪起伏的皺褶間,像極了峽灣中永不消融的黑色冰河。他側躺,如同孩子擁著身邊的女人,鼻尖湊在她脖頸邊,滿足又深沉、但斷斷續續地呼吸著。
同樣側躺的夕雅瞪著男人頭頂,渾身僵硬,把被窩當成了惡魔的胃袋。男人把她抱得很近,她想推又不敢推開,結果雙手只好、只好……摸了一整晚的胸肌。
男人睡著後就忘了呼吸,但是每當聞到她的氣味(明明沒在呼吸也不知道怎麼感受的),就會恢復人族該有的呼吸頻率。
昨晚,直到男人將外服卸下後,她才發現這個傢伙全身上下都塞滿了暖暖包,一脫衣服就掉滿地。她本來還以為對方有多怕冷,直到對方用一種不容她抗拒的霸道將她抓來當抱枕後,她才又發現——冷死了、它吸血鬼的冷死了!
聖飲者的體溫已經很低了,低得被光照就會被燙到,而這傢伙比聖飲者還要沒溫度!他的心臟跟血液真的有在運作嗎——不對,他根本沒呼吸哪來的心跳。
而且這個男人睡著了真的跟死了一樣!完全不翻身換姿勢!
她凍了一整晚、僵了一整晚、也醒了一整晚,明明被這個男人(或許只是外表像男人的東西)抱著,可是卻一點溫情都升不起來;明明躺在柔軟蓬鬆的床舖上,可是卻越躺越疲憊……
在她感覺到自己可能要得褥瘡的時候,天終於亮了。
窗簾遮掩的位置很巧妙,窗戶洩進來的陽光將床尾、以及離開房間的空間通通撒上光線,卻不會照到床上的人,像是精打細算過的監牢。
男人環繞的手臂也像監牢。
他到底要醒了沒——夕雅止不住地想著。他是神職人員,他應該很早起吧?話說回來,這個沒有體溫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的傢伙,為什麼會需要睡覺?
夕雅將視線從對方頭頂移開,看向對方的額頭與睫毛。
阿,再度的、該死的——他好帥。
不過仔細打量,他帥得很不真實,像被精心設計出來的……
也許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男人緩緩睜開了那雙有著無比漆黑瞳仁的眼。她吸了一口氣正想抱怨她根本無法休息,雙眼迷濛的男人忽然摟緊她,熟悉的冷氣又撲在她的靜脈上……
一聲尖叫劃破早晨。
「說好不吃我的!」
男人驟然驚醒,馬上抽身。
「抱歉。」
他用早晨特有的慵懶啞聲回應,帥得她一身雞皮疙瘩。
「我不是你的抱枕好嗎?」夕雅重複著她昨晚的反抗台詞。
男人改為正躺,抬起一隻手臂壓在眼上,一隻手臂仍然圈著夕雅,被她的腰壓在底下,有氣無力地回話道:「或者你想當我的早餐?——我昨晚說過,你被『監管』了。」
「我是一道睡眠不足的早餐,不好吃。」夕雅疲憊得都有膽子開玩笑了。她前晚遇上阿貝爾,昨天又被帶著在曉徽教廷奔波一整天,昨晚又是她的生理清醒時間——她已經快兩天沒睡覺了。
「說到早餐,你要給我吃什麼?——不要動物血、也不要放超過兩天的血。」
「……你現在在跟我提要求?」阿貝爾沙啞緩慢地回問,一會兒回答:「吃那麼好做什麼……我桌上有餅乾、櫥櫃有茶,自己拿。」
「我才不要吃冰雪人的垃圾食物過活,而且我不只餓了,我還想洗澡、換衣服、然後好好睡上一覺……你害我昨天早上沒有睡耶!」夕雅拍著自己的夜行服,還抬起大腿讓對方看她那一整晚都沒卸下來的匕首劍套,但是對方半點同情心也沒有。
阿貝爾忽然把她攬過來——夕雅以為對方氣得要吃了自己——埋頭到她頸間深深一呼吸,滿足地放開她,掀開棉被起床了。
「……。」她啞口無言。
這算什麼,吃不了聞一口也開心?
阿貝爾整整寬鬆的白襯衣,皮膚上慢慢出現微光。他坐在床邊回眸,窗簾般挽起的黑髮後方是他睡眼惺忪的眉眼,夕雅還沒有來得及被帥得再起一次雞皮疙瘩,身上的棉被就被粗魯無情地掀開了。
「起床了。」阿貝爾說。
夕雅像彈起來的死魚,雙腿曲起、雙手抱在胸前,大聲道:「不要突然掀被子啦!會冷耶!」北方不像南方有溫暖的空氣可以讓聖飲者保持體溫,阿貝爾掀被子的舉動幾乎讓夕雅炸毛。
「知道冷就不要隨便跑到冰雪大陸來。」邊說著,依然毫無同情心的阿貝爾站起來,走到衣櫃旁取衣服。「我還沒問你,聖飲者跑來冰雪大陸做什麼?更別提你還揍了一群教廷巡守。」
「這是聖飲者的事情。」她撇頭,冷冷地說。
阿貝爾直接換了一個暴力簡單的方式,語氣甚至沒什麼起伏。
「『答吾問』。」
夕雅像被配音的演員,順從地回答道:「我來找在我祖先身上下詛咒的人。」她回答完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跟昨晚一樣,而且還一點違和感也沒有。
「你你你……」她猛吸一口氣,被激動的口水嗆到了。
於此同時,阿貝爾已經拿好了衣服,轉身走進裡頭的盥洗間。咳完的夕雅重新變回一條死魚,攤在床上開始對自己往後的生活感到茫然,而那個可惡的男人還沒罷休。阿貝爾的聲音從盥洗間內傳來。
「好好想想等一下怎麼報告細節。以後聽話點,『自己』回答問題。」
你明明對每個人都那麼和善溫柔有禮貌,為什麼偏偏對我這樣?種族歧視?——這段話夕雅沒敢罵出來,她繼續躺在床上瞪天花板,彷彿那裡有個欠打的教廷巡守。
白瓷水龍頭流出熱水與蒸氣,冷硬的鏡子開始凝結水滴。
我漱洗完,開始梳我那永遠不會變長、也無法被剪短的頭髮。
誕生後的一段時間內,我都以為我是永生的,直到我開始「上線」,才知道永生的傢伙的頭髮指甲能留長剪短,而我卻不行。
因為我是永恆的,我永遠都會保持這個模樣。
我開始綁聖騎士的標準盤髮。
幸好孕育母神給我的長度夠綁盤髮,我不用像新進的騎士一樣被勒令把短髮留長,想到因為長期盤髮而導致捲毛而必須堅持每天綁的同袍,我就覺得一陣有趣。
其實這也不算盤髮,只是兩側可以緩衝衝擊的結實編髮,沒有字面上那麼女氣。我熟練且仔細的盤好,完成之後按按兩側的編髮,確定它們夠緊不會滑出髮絲。
我穿戴好,繫上神職領,將頸後被衣服壓住的頭髮抓出來,在穿衣鏡前整好飾帶與綬帶,調整站姿,對著鏡中的聖騎士笑了笑。
我想著教父的容顏,對著鏡子行了點額禮。
所有的事物都有結束的時候。
不去想永恆這件事,我會覺得活著容易些。
開門出來時,夕雅像頭終於吃到教訓的小貓,乖乖地坐在我的床上,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我把我來的原因告訴你……」
「嗯,你想提條件。」
「……。」她抿了抿嘴,再度壯起膽子。「我被你監管了,但是這件事情太重要,如果你不幫我的話,我只能冒著死亡的危險來逃離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把我解決掉,但是你已經有一堆麻煩了,我也是。所以我們公平一點,各退一步。你監管我,我不給你惹麻煩,你讓我做任務。」
「我讓你做任務就是給我自己惹麻煩。但是我很高興,你開始把我當成一名『聖騎士』了,而不是一個可以被自己神職身份限制住的『怪物』。」我走到房間外的辦公廳,開始翻閱桌上的日程表。「我同意你的提議,但我要不要幫你,是我說了算。」
我不太想幫她,這是聖飲者內部的事情,我的責任只有在他們「打破規矩」時才需要履行。我繼續說:「而且,你不覺得曉徽教廷是你最不可能找到詛咒來源的地方嗎?」
「可是線索指著這裡……」她反駁,發現我的凝視,自動自發解釋道:「我的家族在這個紀元年初中了詛咒,只有直系血脈才會被遺傳。那詛咒很奇怪,它不傷害我們,可是卻給我們打上標記……」
現在已經是天蠍座末年,這個紀元都快過完了,你們居然還沒查出來……
「標記?你是說下詛咒之前放在被害者身上的標記嗎?」
不知道這跟她聞起來超好吃有沒有關聯。
「不是,我們逮了幾個高地法師,他們說這個詛咒只是很單純代表『可殺害』的標誌。它告訴……某個對象我們是該被『殺害』的目標。而我們從中詛咒的時間去查跟那位祖先有關係的人們,其中一個曾經隸屬曉徽教廷,所以我來這裡查那個人。」
夕雅很不安,顯然她也是直系之一。
對我來說,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聖飲者惹上是非根本是遲早的事情,而且他們到現在找人問話依然不是綁架就是打,一點長進也沒有……
簡而言之,夕雅的祖先很久以前惹到了某個傢伙或某個勢力,然後被下了一個意義不明的詛咒,所以她的家族開始找當時有動機的敵人,其中一個是曉徽教廷的,就一路查來曉光城了……你們究竟得罪了多少人,查了快一千年還沒查出來?
「名單排除到現在,只剩下幾個比較不可能的人,尤其是曉徽教廷的這個……可是我還是來了。」夕雅的語氣中都是懊悔。要是她不來,她也不會遇上我了。
我倒是覺得會笨到跑來曉徽教廷查詛咒的聖飲者,真的活該撞見我——一句話:欠教訓。
如果聖飲者們還在尋找名單中的嫌犯,而且還不只一名,那麼夕雅有很大可能不會在曉光城找到答案。我稍微放了心,這代表夕雅在這裡不會有多大的目標要做,我只要讓她查一查那個死了可能有一個紀元的人,然後把她丟出曉光城就可以了。
我現在比較好奇的是那個神祕的加害者。
「會來殺害你們的東西是什麼?」
「不知道。」
「……。」
「它還沒出現啊……所以我們才想趕快查出來……呃,該不會是你吧?」她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這可怕的傢伙,竟然吃聖飲者……」
「不是我。」我回答道:「我的對象是所有黑暗種族,只是比較針對聖飲者而已,因為你們最容易違反『規則』。而且我要殺你們我會直接殺,才不需要特別做記號。」
「說得也是。」她撇頭,一臉生無可戀。
室內陷入沉默。
在我看日程表的時候,她忽然說道:「我能問問嗎?」
但是她還沒等我回應就問道:「你到底是什麼?」
我蓋上日程表,走到床邊,正好在她面前。
我單膝跪下,她瞪眼,接著抬高了音量叫道:「你你你、你跪什麼?你想道歉是不是?所以你要吃我嗎?要臨時反悔嗎?一個破問題哪裡惹你了?」
「你想太多了。」我朝她搧手。「到一邊去,我要用這邊的床。」
「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磨蹭到床的另一頭去,極度疑惑地問。我跪著,趴在床沿上,雙手相握,丟給她一句:「晨禱。」
她的表情就像在說你一個黑暗生物晨禱個屁。
「趁我晨禱,去折衣服跟棉被。」
聖飲者看起來快吐血。
帕諾隊長一如往常地站在我門外,盡職地成為每天早上第一名看見我的人(夜班護衛不算,帕諾隊長一出現他們就去漱洗了)。
我昨天放他們一天假,好讓他們去冷靜冷靜有關於我跟貝里的那些誤會,昨晚不該有人值夜班的,但是帕諾隊長的黑眼圈說明了他有多麼盡責……
一看到他的表情,我那不存在的胃痛就來了。
「早安,帕諾。你昨晚不需要值夜的。」我對他說,結果帕諾隊長用一種懊悔的神情回答我道:「為了不重蹈覆轍,聖長。」他顯然擔心又會有不該爬床的人出現。
「阿貝爾!你讓我洗澡可是沒有給我衣服穿——」
夕雅的聲音從沒關的門內傳來。
帕諾隊長的表情僵硬了好幾秒,他轉頭瞪門,接著再轉頭瞪我。我瞪回去,想把聖飲者大卸八塊的心都有了。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開。
「阿貝爾!我不要用你的溼毛巾,你有聽到嗎?」
我一腳把門踢上,說出一句我自己也不信的話:「這也是誤會。」
帕諾隊長什麼也沒說,可是他的沉默讓我寧願他說些什麼。
「我在路邊遇到她,她摔在雪中把衣服弄濕了,為了不讓她著涼……」
「您不需要因為我昨天的發言而真的去找女人的,聖長。」
「你們想太多了。」為什麼我這兩天好像一直在跟人解釋誤會?——我有時候真慶幸他們這種「想太多」不是用在另一方面上,例如我的真實種族。
說到他們昨天的放假,新來的護衛隊昨天應該已經報到了,就是那幾個法術師與魔法師,我接下來應該會先見見他們,然後才能去跑我的日程。
集合地點是我的門前,我和帕諾隊長等了一會兒,默契地不提房中的夕雅。五名護衛很快的也來了,身後領著新人。我很高興看見貝里也在其中,有聽我的話沒離職。
貝里一直低著頭,還換了新站位,縮在隊伍最後面,其他護衛則表情如常,但是在我移開目光時仍然會忍不住打量我的表情……
看著這浩浩蕩蕩的護衛隊,我真的覺得我要有胃痛了。
「新任護衛臨時改動了。」帕諾隊長報告道:「醫護神官巴摩.渣渣被任命為您的護衛,頂替掉了一名法術師的位置。」
我鬆了一口氣,幸好不是額外再加上他,不然就要變成十一人了。
昨天認識的巴摩站出來,對我點額,臉頰邊有緊張的汗水。
從我麾下管理範圍的某個地方被調進我的直屬騎士團兼護衛,他這個升官可不是一般的猛……我不禁覺得教皇改成給我一名神官是因為昨天的誤會風波。
帕諾隊長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補充道:「由於新來的法術師能力優秀,因此冕下認為挪一個位置給醫護神官比較好。這是冕下給您的。」他拿給我一封手信,看來原因應該不是我想的那樣。
我收下信,帕諾隊長繼續介紹,兩名魔法師站出來。
兩位魔法師都是被特別選拔上來的,而且與舊人員不同,除了巴摩,他們都不是神職人員。帕諾隊長等人都是被調任進我騎士團或者本來就在我騎士團的人,教皇這次開始從外頭找人了,看來真的是鐵了心的要「保護」我……
成為我的護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不會被我的外貌吸引」,所以每次看到護衛時我心中唯一的安慰,就是死老八婆說祂肯定能征服各種審美觀的海口被打臉。
「這位是魔法師席拉.古德維澤。」跟名字不同,席拉是男性,有著北方人的淺青瞳色與淡金頭髮,表情有新上任的興奮。「魔法安全評定等級普通,但是他的主要工作是偵測與追蹤,他之前在獵人協會工作,成果都非常優秀。」
什麼……這樣我以後要怎麼開溜……
我瞬間超絕望。
「這位是魔法師薇拉.丹尼斯……」介紹時,帕諾隊長也有一絲新奇。「她的魔法安全等級很高,專職技術性組合,還有許多輔助魔法。魔法師公會給了她很高的能力評價。」
薇拉的表情比席拉淡定多了,而且有很專業的注視方式——彷彿有看我又沒看。
我的神!竟然是女性!我真是迫不及待想把這件事告訴孕育母神了……
不過護衛的數目怎麼不太對。
「還有一名法術師呢?」
「可能迷路……他來了。」
最後一名護衛姍姍來遲。他異常高大,用訂製的半臉面具與兜帽遮臉,藏住了頭髮與耳朵。半臉面具沒有露出眼睛,可能是某種特殊的單向透明材質。聲音冷冽低沉,聽起來像許久不曾休息的疲憊之人,又有點像有氣無力的憂鬱者。
他走過來,自我介紹道:「我是雷洛斯,作為法術師來報到。」
帕諾隊長的介紹只有猶豫很久的一句評價:「他……總之,他很厲害。」
我看著雷洛斯那高我好幾個頭的身高,不禁懷疑是哪方面的厲害,我還跑不跑得掉啊?
絕望中,我還是帶著我的平時表情,微笑著說道:「我有東西忘在房間裡了,等我一下。」然後在帕諾隊長瞭然的神情中重新進門。
我一關門,偷聽的夕雅就從內室探頭出來,髮梢有沐浴後的水珠。日頭漸升,打進窗戶的陽光再也無法將她困住了。我看到她的穿著先是一陣氣結。
「你穿著我的襯衫做什麼?」
「你又沒給我換洗衣服。」
她把我的襯衫當連身裙穿,我的心情就像人族看到一隻香噴噴的烤豬偷穿自己衣服,想把衣服扔掉的心情都有了。夕雅顯然偷聽了好一陣子,還綜合了她昨天跟著我跑教皇書房、騎士團、餐廳的所見所聞,不怕死地對我說道。
「著重外表、喜愛面膜、浪費食物、現在還跟自己的護衛有床第關係,你的名聲真差。可是為什麼你好像還是很受歡迎……?」
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但是我更想要你把我的衣服脫掉。
「那件衣服你留著,別還我了。」
「……你為什麼看我這麼不順眼?我不過就打了幾個教廷巡守……」在我的凝視中,她結結巴巴地改口道:「可能還有一個審判騎士……三個神官……幾個警衛?」
最後她耍賴般大喊道:「好嘛!我是黑暗種族!誰都可以看我不順眼!」
我放柔了表情,覺得自己還是要把立場說清楚才行。我朝她走去,夕雅不意外地又開始咕嚕咕嚕的後退了,一頭撞在床邊,縮在角落。
我放低身體單跪。
「我對你的態度不是因為你是黑暗種族。」
「那是怎樣?除了打人以外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我也沒有打你啊?」
聖飲者似乎總是對打人情有獨鍾。
「因為你是我的『責任』……除了聖騎士以外,我對黑暗族群有責任,而在黑暗族群中聖飲者是我的『主食』。你在曉徽教廷闖禍,我還得藏著你,你覺得我會對一個闖禍、還不讓我吃的食物有什麼好感?」
「哪有人是吃聖飲者的……」
「我就吃。還有不要隨便貶低你的種族,再讓我聽到一次,我就用聖光曬你。對了,給我調整好你的作息,這裡是晚上睡覺的。」
我看著聖飲者的黑眼圈覺得她似乎有那麼一點不美味了。
「你強人所難!」她氣得跺腳,在我靜靜盯著她的同時,她喊到一半直接低頭轉而回答:「……好,對不起,我一定改。」再度萎成小綿羊。
我讓她改作息只是不想讓她有機會在晚上亂跑……但是一想到她白天要待在聖徽裡,我就又覺得還不如讓她在裡頭睡覺算了,這樣我的八卦她就會知道得少一點,我在食物前也不會感覺那麼沒面子。
「算了,當我沒說,你就在白天睡吧……起來。晚上你跟我出去,我們得把你搞丟那名審判騎士的事情解決。」
「我沒『搞丟』他……」
「好,你害他把自己搞丟了。」
「隨便啦。幫你解決完麻煩後,我就可以離開了嗎?」
她的眼中都是希望。
「不行,我不能放你獨自去做你的任務……」
她委屈地低頭。
「所以我會盡量幫你。今天晚上我們一起解決這件事。」
她抬起頭,神情微微閃亮,顯然對我的觀感好了許多。
但是我並沒有打算跟她有更多牽連,除了吃掉她。
「你的衣服呢?」
「晾在你浴室。」
我起身,去把浴室的門鎖了起來,免得被打掃的人看到。
我從抽屜裡拿起聖徽,朝夕雅勾勾手指。
「我上班要遲到了。」
「喔……」
我一出門,就發現腳邊有一些東西瞬間消失……那是幾環立體法術公式,如果我沒看錯,這幾環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複雜的法術公式。
我抬眼看向那名新來的法術師。
雷洛斯面具下的半張臉看起來仍然很累。那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精神上的,我在生命中看過幾次他這樣的人,他肯定有著許多不太好的際遇。
我隱隱約約覺得從雷洛斯見到我以後,他就在注意我的聖光。剛見到我的人對我的神賜天賦好奇是正常的,但是雷洛斯面具後的目光讓我覺得他好像知道一些什麼……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我這兩天夠倒霉了。
「很精妙的公式,剛才那些是做什麼用的?」我禮貌詢問。我總有權利知道那些東西在我身上是幹嘛的吧?
雷洛斯緩緩回答道:「只是一些基本防護,我明天會放上完整的。」
這還不算完整?
帕諾隊長的表情充滿了希望。
我心中真它吸血鬼的絕望……
在我和雷洛斯說話的期間,我感覺身上又多了幾個魔法,可能是來自席拉或薇拉,他們不動聲色,我也裝作不知情。我認命拖著加長的護衛尾巴,準備開始我日程中的第一站——騎士團例行訓練。
我們剛經過教廷守衛「敬畏」的目光,帕諾隊長忽然對我報告道:「聖長,其實我剛才忘了對您說,您今天可能沒時間去騎士團了……」
我聽完,不禁覺得帕諾隊長越來越像祕書,最近教廷的消息通知都開始改成給他,我都不知道多久沒有看見來傳令的傢伙了……
他繼續說著:「教皇又要見您了。」
那傢伙幹嘛?我昨天可沒有惹禍!
我在走廊上停下腳步,新來的護衛也調適得很好,沒有撞上來。
「冕下有說是什麼原因嗎?」
「請您務必儀容整潔地去。」
有說跟沒說一樣,教皇標準的作風。
連續三天面見教皇,這一定會成為我的糟糕紀錄之一。神啊,真希望今天不要又是什麼麻煩,從西德妮跟我要面膜開始,我的麻煩簡直出奇得多……
我只好轉了個彎,改成往另一方向走,一面交代道:「傳話給湯瑪士副團長,請他帶領例行訓練,我見完冕下就回去,把騎士團面試也推遲了吧。」
希望那些新人不要誤以為我在給他們下什麼馬威……
我照昨天的路線,只是沒有去蒂凡恩斯那裡,直接去了教皇所在的大殿堂。在我進入警衛的視線範圍前,我的副團長忽然出現在旁邊的牆角。
湯瑪士今天特別不像他自己,他竟然沒有規矩地站在我面前行禮然後看空氣,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在牆角對我又招手又噓的,看起來違和又不熟練,連帕諾隊長也忍不住對著他凝視,試圖分辨是不是有人假扮了湯瑪士……
雖然對湯瑪士的舉動產生了高度疑惑,但在確認他的氣味後,我還是走過去對我的副團長問道:「湯瑪士,你現在不是應該正在騎士團帶領例行訓練嗎?」
我從來沒有處罰過湯瑪士,因為他一直都是好好辦事的那種人,這讓我對他有點失望。
「聖長。」他恢復成平常的超級立正,開始看我頭頂的空氣。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讓護衛們站遠一點。他們猶豫了一會兒,但是鑒於我等等要去見教皇,不大可能會開溜,所以他們放心地站遠了。
湯瑪士開始說話。
「您要小心。」
「小心什麼?」
「如果可以,我希望您不要去。」
「湯瑪士,你如果不把話說清楚,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教皇殿……」
湯瑪士難得地沒一次把話說完。
「今早傳喚了驅魔師與審判騎士。」
「湯瑪士,你怎麼可以去打聽教皇殿的事情?」
我的語氣難得嚴厲了起來。
湯瑪士不善辯解,也不打算辯解,他直奔主題:「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有出來。」他的目光離開我頭頂,固執地直視我,說道:「聖長,我擔心您。」
傳喚驅魔師與審判騎士?接著又傳喚我?——湯瑪士的消息讓我開始不安了,我以為昨天的回答就結束了一切,為什麼現在又忽然多了驅魔師與審判騎士……
這聽起來簡直是打算好了要抓捕我。
曉徽教廷對於任何他們懷疑的「邪惡」通通都是先抓起來再說,就跟他們淨化物種一樣奔放,難怪湯瑪士溜出來對我遞消息,即使他什麼內情也不知道。
我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而湯瑪士的表情完全表明了就算我要跑,他也會盡全力幫我而且甘願被我拖下水——騎士精神的力量真偉大,幸好他是效忠我不是教皇。
但可惜我不能跑。
我拍上他的肩膀,好好安撫他。
「他們可能只是留下來作客了,湯瑪士,教皇總是喜歡聽很長的報告……也許他們只是想徵求我的意見,你知道,我在淨化上特別有心得。」
湯瑪士的眼神表明他不吃我這套,但他還是點點頭。
「我會備著馬。」
「湯瑪士……」
「我也能支開帕諾。」
「謝謝你,我保證我會『平安無事』,好嗎?」
就算出事了,這也不算說謊。
我告別了面色凝重的湯瑪士,不禁懷疑他今天有可能打開我騎士團漏掉例行訓練的先例,只為了幫我準備跑路……我真希望我不會用上。
我照往常通過了警衛的安檢,不過他們今天特別安靜,在我走後也沒有講任何八卦,讓我覺得他們有點陌生。我的護衛隊照慣例被留在了教皇殿外,但是巴摩以外的三名新護衛卻被警衛給帶走了。
帕諾隊長好像也開始發現了事情的不對勁,但是他的目光只能戳在我背上,看著我在神官的帶領下消失在教皇殿轉角。
真希望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我的護衛們別做蠢事……
這是三天來第三次見教皇了。
只是他這次坐得很端正,也沒有陽光照在他臉上。他接見我的地方不是書房,而是略正式的偏殿,這裡的建築比較穩固、也沒那麼多的大窗戶,外頭四周都有人把手著。
我沒看見審判騎士與驅魔師,但是我聽見偏殿後方的內室中有複數的呼吸心跳。偏殿中目前能看見的人員只有帶路的神官、以及兩名護衛教皇的聖騎士。這個環境看似沒有防備,但是我確定我沒見過這兩名聖騎士,無論是在哪個騎士團中。
我點額後單膝跪下。
教皇用平常的語氣對我說話,但我猜不出他的真正心情。
「連續三天見面了,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起來說話。」
我聽話起身。每次他不讓我跪著說話,通常都沒好事。
「我肯定又犯了我不自知的錯。」
「你每次犯錯你都不覺得自己有錯,又怎麼會自知?」
教皇像往常一樣嘲諷我。
我低頭受教。
「我耍你的——抬頭。別緊張,我沒有要再給你增加護衛。」
他竟然還說了一個冷笑話。
一點都不好笑。
我抬頭,露出打圓場的微笑。
教皇繼續說道:「希望你滿意新來的護衛,他們都是人才,薪水是其他人的五倍。」
什麼?五倍?你不覺得這樣子請人有點浪費錢嗎?不過就是監視我而已!
但我感激地回答道:「他們非常優秀。」
「但我今天不是要跟你聊你的新護衛。」
那你開那種頭幹嘛?
「阿貝爾,今天只有一件小事而已。」
對我來說,曉徽教皇在幹的從來就不是小事。
「在眾人的評價中,你的淨化能力一直很優秀。你甚至能依照不死生物或者黑暗生物細微的不同而給予幾乎不同的處理方式,而且方式多樣……你是一名非常優秀的聖騎士。」
「這是我的職責。」我略帶光榮地回答。
「我是相信你的,阿貝爾——我很相信你。」
聽到這句話,我那裝飾用的心臟幾乎都要跳動起來。
「冕下……」
「我現在要讓你為我做一件小事,如果你要責怪我,或是對我失望……你完全有資格。」教皇難得說出有點放低姿態的話,讓我越來越緊張了。
你究竟要我做什麼?如果是要抓捕我,為什麼還要鋪陳這麼久,曉徽教廷總是二話不說就先動手的不是嗎?等等,難道這其實不是教皇的主意?
「阿貝爾,其實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站著就可以了。」
呃,好……可是你如果是要對我放類似偵測邪惡之類的神術,我想它們還是不會有效果的,就跟在門口的安檢一樣。
教皇說完,他身邊的聖騎士拿來一個銀盤,接著另一名聖騎士忽然架住我,我嚇了一大跳,不解地看向教皇——這到底是要幹什麼?
教皇顯然也沒料到聖騎士的舉動,他欲言又止,最後什麼也沒說。
我不敢掙扎,但是聖騎士抓得很用力,彷彿擔心我隨時會逃走似的。端盤的聖騎士將銀盤交給那名神官,神官猶豫地接過,看著對方拿起了上頭的銀剪刀。
「冕下、冕下……」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不用擔心,阿貝爾,只是剪一小搓頭髮而已。」教皇很鎮定地安撫我。
頭髮?
我心中的警鈴瘋狂大響。
真正意義上來說,我不是永生的,而是「永恆」。
永恆使我永久維持在我最初的模樣,也就是說,我受了傷會立刻恢復、被剪了頭髮也會立刻長回來,平時聖騎士的盤髮很好地遮掩了這點,它並不會讓人注意到我的頭髮究竟有沒有留長或剪短,但是如果被人當著面剪下……
我雖然能控制「傷口」晚一點復原,但頭髮這麼微小的部分不在我的掌控中。不是大面積組織的話,法則不會給我這個臉,它會依照我的永恆性質直接回收我的組織,所以我被剪下的頭髮會當場灰飛煙滅。
那個的畫面驚悚度絕對不比傷口轉瞬消失低。
「冕下,我有定時修整我的頭髮,您已經很關心我的生活安全了,我會謹記在心,請您不用這麼堅持,您真的太關心我了……」
教皇沒有接我的話,只是低聲說道:「開始吧。」
我只能定定地看著他,感到一片茫然。
聖騎士的手伸到我頸後抓出一束頭髮來……
我此時想起了教父。
那天他穿著白白淨淨的主教袍,在明亮的花園裡面用潔白的茶具泡著我喜歡的飲料——那套名貴的茶具應該是用來泡好茶用的,但是教父用來幫我泡冰甜飲,還壓著壺蓋拿起來搖晃它。
「你想侍奉神?沒有問題呀,怎麼會有問題呢?」
「因為你是……嗎?不對,不能這樣想,曉徽神從來就不排斥想信仰祂的人。」
「阿貝爾,夢想是一件很棒的事物,信仰也是,它們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且有追尋的意義。那個意義不在別人身上、也不在他們口中。」
「那你答應教父好不好呀?侍奉神以後,就要守好與祂的約定……」
教父告訴我,我沒有必要學習活得像個人族一樣,畢竟我終究不是人族,但我可以在某些特質上向他們學習,經歷並體會他們的生命。我並不是想成為人族,只是喜歡這樣的生活而已——有生活、有生命。
我一直以為,按照計畫,再過個幾年,在我應該要「變老」的時候,就是我離開的時候。我還沒想好是要意外死亡、意外失蹤、還是直接病死。重傷而死有點難,而且我裝死時不能讓人檢查我的屍體……
雖然這個過程還不急,可是偶爾想到真的會讓我感到捨不得。一但我「死」了,我就必須等上最少兩代人,直到再也沒有人認得我以後才能回來,然後再度重新來過,有些麻煩,但為了夢想,我很有耐心。
——不過這些都不用想了,因為要提早結束了。
我才第一次來這裡,沒想到就要用這種不是很好的結局離開,顯然我做事還是不夠仔細,我太隨便了,也老是以為混過就好,事實上我沒成功根本就代表了我沒有自己想像中重視這件事……
那把剪刀要剪下來了,我首次體會到什麼叫做「時間放慢」。我能逃,但那就跟不打自招一樣。還不如像個聖騎士坦然面對,起碼我有展現遲來的誠實。
一想到西德妮與蒂凡恩斯可能會有的失望眼神,還有會被我影響職業生涯的護衛們,甚至是每天與我打招呼的神殿巡守、總是面無表情的湯瑪士會有的表情……
我到時候要說什麼呢?
「對不起」?
「但是我其實也不想騙你們」?
「我真的只是想當一名聖騎士,信奉曉徽神」?
吸血鬼才相信……
銀剪刀夾住了我的頭髮。
雖然後面多了新章節,但這部基本上還是試閱狀態,
我只是因為最近要多貼幾篇所以換到了連載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