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白綾、斟酒獨酌、天葬台
010： 三尺白綾 - [唐琴]
爲看今夜天如水，憶得當時水似天。
身處在這時局中就是這樣，一朝位居朝堂、梳理政務，一朝卻踉蹌在荒山野嶺，不知歸宿。
那年，他隨皇軍過秦嶺經蜀道，欲往成都避禍。
馬嵬三尺白綾早被遠遠扔下，孤冢已寒，拋開故城離去的人仍舊命懸一線，逃難的路上雨夜棧道濕滑，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官兵將士均貼著岩崖壁踽踽攀行，所有人莫不都為之膽寒。
鐵鎖繫上了鈴，破舊銅鈴淋著雨晃蕩的聲響粗啞難以入耳。
一聲一步，他忽然不清楚自己踏足的是往巴蜀的路途，亦或是一步一步踏向黃泉彼岸了。
心思家中父兄，眼觀夜雨敗軍，惶惶然難以自拔，他身旁同行者腳步一絆便往崖下摔去，剎那間勾著他衣角，給那人這麼往千呎峭壁外一扯他也幾乎失足，所幸幼年於千島長歌習武的身手始終沒落下，頃刻間攀住石壁。
雨夜雷聲劈在附近山嶺映出他慘白臉龐神色驚惶。
墜谷者已跌的沒影了，崖壁邊其他人手忙腳亂的將他拉回木道，而他俯望空蕩蕩的虛空，久久無語。
那場變故在他手上留下道血口子，再無法彈琴了，並且，雖說是撿回一命，卻折了腳。
禁軍身懷重任，不得已將他留在附近一座廢棄山寺裡休養。
初見那景況至今仍印象深刻，彼時他疼的睡不著覺沁著冷汗直至天明，山嵐塵霧中，見那藏藍衣袖的年輕人，披滿山月暉而來，開口說了句什麼，他完全沒聽清。迷茫中還以為是仙人，後只覺是見到了哪來的惡徒了，他撐起身子隔窗遙望，說了句不太好的話，一手已按到劍上，來者微微一笑，似是對此毫不戒懷。
後來他才曉得，那自山外匆匆趕來此地的唐門俠士是受了委託，特來看顧的。
原先他們打算帶傷好立刻追上行軍，無奈自那夜後他變得極其怕高，兩人幾度欲起程，均受限於腳傷和他揮之不去的心魔。就這麼耽擱下來，那唐門俠士卻也不惱，起初帶著各自故鄉的口音，日日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竟也不知不覺聽懂三四分。
自唐家堡來的藍衣青年，始終對他笑著，這樣一個愛笑的人，實在很難想像他來自蜀中那樣有名望卻為人敬畏的家族，盯著對方擺弄受潮故障的機關小豬，好像對此十分陶醉，他不知怎麼覺得，那些過往的苦難、感傷、別離，好像都能隨著那一彎雲淡風輕的淺笑悄悄散去。
此前種種，有如幻夢，夢境卻又時常纏著他，總夜不能昧，望著對方的睡顏直至天將破曉。
說好要離去的那幾日又下起了雨，入夜，唐門青年吹熄了燭火，夜色中暈開的細煙裡，他隔著對方遠遠的盯著滴答落下的雨水。不知怎地開口說道，墜谷的，是他一位感情非常要好的同窗，兩家是世交，他們打小便一起長大。
可他卻無法為那死去的同伴流下任何一滴眼淚。好奇怪。
沒事了。對方只這樣輕聲說道。
都過去了。
他再沒從那位唐門青年口中聽過任何暗示要離開的字眼了。千機匣擱在一旁生灰，他只為他靜靜維持著山寺中靜如止水的生活。灑掃庭除做飯洗衣，那人一應包攬了，半句怨言也沒有，當他沿著寺院一跛一跛行走時，能看到周圍都是菜圃上飛著小蝶。
年年季春，院中那株百年槐樹都會開滿白花。
望著花穗良久，粉白的槐花映在他眼中，一直以來都是馬嵬驛上那三尺白綾，紛紛飄落時，像極死了漂下山溪的人。
若能死在槐樹之下，看來是再幸福不過了，比之墜谷的剎那間被同伴鬆手拋下的人，他幸福太多了。有時他也會這麼想著，死了也無所謂的，只是有點可惜了另一個人，他看著對方自花雨深處一路走來，也朝他笑了笑。
那段綾羅的白，一如四月槐花蔭中被裁剪破碎、因風搖盪的暖陽。
等到不再恨了、不再懊悔了，遺憾也是潔白的，潔白如山寺深處年年紛飛的槐花，歲歲不止。
011： 斟酒獨酌 - [蒼策]
歌殘席已散，秋葉滿空山。
北都太原，中秋前後趕集的商賈和入城採買的尋常百姓將街市擠的水泄不通。他呢，自然不可能選這時間湊什麼熱鬧，早早換地方約人將事辦妥了，然後十分不湊巧的，他選中近郊這處酒肆歇腳。
遂碰上不想遇見的人。
這時節還能在此處碰頭，也算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了吧。
「我沒有那種一笑抿恩仇的肚量，滾。」他看著那一身黑沈沈戎裝的男子逕自走進店裏繞啊繞的，邊說邊朝他腳邊盾刀一踢，對方沒怎麼搭理他的挑釁，只按了按眉心，探了口氣。
他大約也是洽公吧，年餘未見，眼前的人似是滄桑了許多，眼底竟微泛著幾分老態。
「我就坐這喝酒，想滾你滾。」那人寒著臉沈聲說。
「嘁。」
「老闆娘，隔壁那酒也給我來上一壺。」也不搭理他了。
「噯，好。」
卻不巧這酒肆裡同樣擠滿趕集的商旅，沒空桌了，玄甲的青年轉悠上好一陣，最終還是有些不情願的勾了張凳子在他桌邊坐下。
「走開。」
「無聊，你哪家閨女？還怕我坐在這壞了名節？」
他給堵的一時回不上話，兩人分別占據桌子兩頭，自斟自酌，臉色說有多差就有多差。
「我師姪如何？」
「比原來好。」
「你……」這話可不好反駁啊。「多大了？還學武？沒跟你們學壞吧？」
「干你何事？」
他還沒發作呢，酒肆的小姑娘靈活的一鑽便阻在二人之間道：「我說呢，兩位哥哥，要中秋了，可不能在我鋪子裡打架呀。」
「勞煩小妹給個方便吧，讓這人換個位子行不？」後到的竟出聲趕人。
「換你爺爺，老子偏要坐這。」
「那您二位好好聊聊吧，」小姑娘連忙笑說：「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說不開的。」
又送上一壺酒。
「郎倌清……」他轉過身輕輕抿了一口。
呵，酒如當年，人卻不如當年了。
他在面前擺了個酒杯，就往裡頭斟上滿滿一杯。
「哎！住手，這酒可不是給你倒的。」後又一掌拍開朝杯子探來的手。
對方亦不做聲，安靜的看他挾起杯子，指尖一挑，傾杯將酒液全往地上灑去。
石地上暈開一圈水痕。
沉默的，向外淌去。
算上，她走也有整三年了。
又是中秋，他知道不會有人聽見祈禱，可原先他也只希望所有人好好的。
沒有人需要這麼委屈在這時節的城郊一個人喝酒，沒有人需要守著一個墳，千回百回盼望著一個離營的機會，舟車勞頓只為短短半日的祭奠。
就這樣兩個人同桌，同飲一樣的酒卻又無比遙遠，可明明所有事情最初也不是這麼一回事。
師姊一直深愛這個男子，而他與他原先也是好友。
這裡是他們初次遇見的地方呀。
周圍人聲嘈雜，卻只有此間靜默到幾乎死寂。
曾幾何時，他們只能獨自飲下眼前那碗苦酒呢？
天色不知不覺便暗了下來。
「姑娘，酒錢我放這了。」
「噯，好！」
他把那桌的帳一次結清。
「我師父近來身子不大好，我差不多擺平府裡那些閒言閒語了，找時間帶孩子回去看看吧。」他看著墳的方向，起身敲了下桌子道：「跟你喝酒，酒都變難喝了，我走了。」
「不送。」
秋風瑟瑟，天涼了，明夜便是中秋夜吧，他姊夫也望著遠處。
墳的方向。亡妻的方向。
012： 天葬台 - [明秀]
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
他又回到長安。
撐著把鵑啼紅，一樣是明教弟子有些張狂的異族衣著。
城南晉昌坊，曲江在不遠處，水聲潺潺，春風徐徐吹來時不時伴著落花幾許飄過疏林，鄰處大慈恩寺傳來低沉緩慢的誦經聲，他在杏園裡不急不緩的走著，等人。
眼前的春景，於他只想起了許久之前烈火焚去的寺院。
儘管當時尚年幼，可那一切景況至如今仍歷歷在目。
大光明寺的火焚盡少時眼底流光，西遷時曝於沙海的屍體，也連帶將心中殘留的理想全蒸乾了。他還能一一數過幾回呢，西嶺那片山野是他師兄埋骨之地，而這一處的荒沼中有著他的一對雙生師妹，他回頭，想起在長安他還有許多人沒來得及道別。
懵懵懂懂之間交上幾個朋友，懵懵懂懂之間許下過諾言，又在懵懵懂懂之間，煙消雲散。
而今又歸來，整座城吧，在他看來如一座廣大的墳。
旁人看到的或許是花滿春城，而他，只看見煙靄中一個個倒下的教中兄長。那時他還很小，左右給師兄師姊們擋著，混亂中拉起過幾個滿身是血的同伴，又在一陣驚詫過後，發現一切為時已晚。
他只能傾盡所有心神，把那些葬身之處一個個記起了，儘管，後來也沒有人在意了……
「你還是來了。」
「別來無恙。」未回身呢，他幾乎情不自禁探手往背後雙刀摸去，彷彿這城中所有故人都曾背叛過自己似的。
身後的人有些矜持的輕聲道：「你倒是長得比我高了。」
兩人默然相望，眼前如約而候的青年一襲尋常人家的裝束，卻不掩眉宇間風采，似是自嘲又像感慨著什麼一樣，瞇起那對多年來幾乎沒什麼改變的桃花眼笑了。
「你也是……變了許多……」他皺眉，不知為何將移開目光。
倒是他才感到訝異吧，眼前這人若不朝自己搭話他或許不認得呢，當年那個隨姊姊們提扇輕仰起頸子踏著舞步的小孩，物換星移間守約而來的已是個俊朗的青年了。
記憶中還是他八九歲時跟著自己滿街跑，動不動就哭得沒完哄都哄不過來的模樣。
說來，這孩子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多年前武林各門派齊心圍剿明教，還是當年那隨師父入宮學舞、與他算有幾分交情的秀坊少年，危難間將同伴藏進大慈恩寺附近一處太湖石裡，待得其他明教教眾也趕到，結伴離去，他才得以倖存，不然才十歲半大的孩子，哪有能耐從那場血戰中脫險呢。
所以他一直記得，這墳場也似的長安，曾有人為他守著這麼一方小小的庇蔭。
他回來，無非是想再見那清澄無暇的少年一面罷了。
「十多年了，你也二十……二十七歲了，說起來，當時不過隨口說說呢，我生日時，你說你會回來的。」
「我遲到了好幾年呢。」他腆然道。
「無妨，我總會來的，也當賞景了，能再相逢就很好了。」不知是否仍在秀坊的青年抬起手，盛住飄零飛花，幾片花瓣沾上他髮絲，那人恍然未覺，一舉一動都宛若一場表演或一支舞，在故景中的一支祭天的舞。
似是一切末了，他聽見那人在春風裡輕嘆一句：「就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登登，寫在這三篇文章後的小注記～
010三尺白綾那篇是所有角色出場都很沒幹勁的一個小段子，或許不久以後他們會離開的，也或許會過幾年，然後四處遊歷，會在五臺山上參拜的信眾中遇上他們，然後那雙再也不能撫琴的手，或許會再度提起劍。
012的天葬台，當喵哥想再前進個幾步給秀秀撐傘時，邊上一個拿著夜幕星河的二少揹著泰阿牽著里飛沙後頭跟著一二三四五五個花街姑娘走過去了，啾咪二少。開玩笑的，嗯，波斯的袄教有天葬習俗，不過官方設定的明教並沒有明確說明是否沿用天葬，寫文時可以自行斟酌。
至於011中用過的郎官清，《唐國史補》記載：「酒則有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河東之乾和薄萄，嶺南之靈谿、博羅，宜城之九醞，潯陽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蝦蟆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漿類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謂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
郢州是武昌，滎陽在河南，劍南在四川，潯陽在江西，蝦蟆陵的郎官清，產地自然是長安了，蛤蟆陵位於長樂坊，近曲江，唐時為酒樓歌伎常駐之地。順帶一提安祿山範陽起兵，改地名為燕京，範陽大概在今天北京一帶。
唐朝西都長安，東都洛陽，北都則為太原，而太原即晉陽，或稱并州，位在今日的山西省。山西省有沒有自己的名酒呢？
有的，即是以高粱釀造的汾酒，產地在山西省汾陽縣的杏花村，最早載於史冊是《北齊書》：「帝在晉陽，手敕之曰：『吾飲汾清二杯，勸汝於鄴酌兩杯。』」汾酒清澈乾淨、幽雅純正、綿甜味長。後世有釀酒者在汾酒中添加砂仁、紫檀、當歸、陳皮等中藥材，遂成今日名酒竹葉青。
所以上文中我用了郎官清，其實不妥，應改作汾酒為佳。(･∀･)
改日資料齊全些，再來談談唐朝茶酒等物產吧。(*ﾟ▽ﾟ)ﾉ
創作內容
古風百題 010-012 - 三尺白綾、斟酒獨酌、天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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