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死了。」
她的第一句台詞便為我帶來十足印象。
彷彿置身事外的陳述，說得卻是自己的死亡，如此冰冷淡然。
我是稍微愣了愣神，這才趕忙收復恍惚，並抄起我專業的從容。
「妳好？９１１緊急求助電話，請問我該如何幫助妳呢？女士。」
畢竟，身為專業的報案電話接線員，就絕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慌亂。
說來可笑，一分鐘前，我還想著「今晚的緊急電話不多」呢。沒想到下一秒那刺耳的響鈴便貫徹雲霄了。俗話說的「烏鴉嘴」或許就能拿我當經典範例——也罷，是時候上工了。
稍早的卡布奇諾正發揮功效，連續上班的疲倦感在這通電話接起後一掃而空。我深呼吸提振精神，並挺直腰桿，將麥克風輕抵唇前。我已經準備好了、準備應對任何可能的緊急事態。
只是，接下來卻換得長久的沉默。我順眼瞧了瞧掛鐘，凌晨兩點十二分。我一度以為又是哪來的騷擾電話，正當我想切斷通話之際，那平靜地女聲幽幽：「抱歉，但這不是惡作劇。」
凌晨兩點十三分，一股惡寒從腳底攀藤而上。電話那頭的她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
「啊？」古怪的感覺油然而生，我一時有些語塞：「不，請問……」
「有人想殺害我。」又來了，這種攸關生死卻事不關己般的語氣。
「是，請問妳的大名？還有所在地是？」怪人。我細細分析起電話那頭的她。同時，我關閉方才為偷閒所開的ＹｏｕＴｕｂｅ視頻，將畫面移轉至專案登記系統。深吸口氣，我將指頭擱於鍵盤上，靜靜等待她的回覆。
我又習慣性仰頭看鐘，兩點十五分，我不喜歡凌晨兩點，我已經想下班了。
「我叫做……」沙沙的雜音穿插耳內，使我聽不清楚她的答話。
「抱歉？這裡收訊有些……」我蹙眉而按緊耳麥細聽。
「我叫做艾薇！」然而她下一秒忽然清晰且突兀響亮的答覆，就讓我後悔做出細聽的舉動了。我承認我嚇了一跳，她的唱名就像突然有人緊貼在自己耳邊尖叫。也不等我登記，她便自顧自地繼續說：「維爾卡街２１６號。」
「是。」我認得那裡。嚥了口唾沫鎮定方才受驚的情緒，我接著詢問。
「發生了什麼狀況？現在情勢如——」
「噓。」
艾薇阻斷我的詢問，我彷彿可以看到電話那頭，她指抵唇前的禁聲指示。
「他來了。」她壓低音量，緊迫的氛圍因此蔓延開來。我一邊回覆些要她冷靜的屁話，一邊假想起她那邊的情境。我看見的是一間殘破廢屋，在黑燈瞎火之下，艾薇躲藏樓梯下的儲物櫃中，她以手機微弱的光線照亮狼狽面孔。
她應該漂亮的面容上，僅存恐懼之情。
然後，她側耳傾聽儲物室外長廊上的腳步聲。
「艾薇？」我試著呼喚，卻在此時，我聽見一道男聲從話機中也如此喊著她。
我頭皮發麻。那是有些飄渺而遙遠的呼喚，有個男人正在尋找她。艾薇沒有答覆，所以我更能聽見，一人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斧頭在木造地板上拖曳的沙沙響。對，是斧頭。
這讓我也開始緊張起來，就好像我緊繃的神經與艾薇同步了般。
我伸手習慣性地摸摸右手腕上的銀錶，從其下傳來一陣搔癢感。
「艾薇？情況如何？」
「他正在翻找東西，我不確定。」這次，艾薇有給我答覆了。她所言不假，陣陣物品雜亂的掉落聲細微傳動。我可以想見男子摸黑翻找餐廳的畫面，樓梯下儲物櫃就在餐廳門外，那男人絕對離她很近，情勢令人窒息。
「艾薇，跟我保持聯繫。」我試著掌握住情況，並提醒：「說些什麼都好。」
「他說要在這棟廢屋裡舉辦愚人節派對，為了惡整愛德華和米拉他們。」
喘息聲伴隨她的陳述，她每一次呼吸吐氣，都讓我心跳加速。
「結果，誰都沒有來，他騙我，我差點被他強暴。」
「但是妳逃掉了，現在躲著，這樣嗎？」
我緊握拳頭，指甲也跟著陷入肉中。我可以聽見男人因尋獲不到艾薇，進而將憤怒宣洩於木桌椅上的噪音。他拿斧頭狂亂的擊碎家具，同時高吼著艾薇的名字，那聲音聽來多麼駭人。
「我躲不久了。」艾薇沉靜地向我表示，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聽著，我要妳冷靜下來，或許那男人只是喝醉了。」我試著把情況往好的方向解釋，冷汗從我面頰上滾落，我祈禱一切都會好轉：「出去跟他談談，或許他會恢復理智，艾薇。」
「不，他不會。」她的語氣肯定莫名，同時也挾帶恨意：「他是個敗類。」
「艾薇！出來！」忽然，我聽見電話那頭，男子粗暴的狂吼聲，他正在奔跑。
疾跑的腳步聲穿越長廊，也穿過艾薇躲藏的儲物櫃。男子銳利的斧緣暴虐揮舞，於白色牆面上割下長長一道口子。水泥牆斑駁而整片落下，我隨艾薇驚恐地顫動，也跟著肩頭一震。
心臟急遽跳動，我啞聲於男子的接近，呼吸急促則使我面紅耳赤。
我可以聽見男子衝上二樓的躁動，木造樓梯受其踩踏吱嗄作響。
然後，漸行漸遠。他略過了那間儲藏室，艾薇沒有被捉住！
這樣很好……這樣很好。我暗自慶幸，慶幸慘劇沒有發生。
「聽、聽著，艾薇，我要妳趁現在移動，大門就在前面，對吧？」眼前，那間廢屋的配置清晰可見。我假想儲藏室外連接著玄關，而大門就在幾步可達的距離內。要是艾薇能抓準機會脫離，或許就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快點……」
我著急催促著，希望事情不要往最壞的情況發展。
「我沒辦法。」艾薇卻沉靜地反駁，她深吸口氣，遍布的塵埃湧入她鼻腔中。那是來自於男人方才上樓時，踩踏所震下的灰塵。而此時此刻，那些飄落的細小顆粒，又再次揮灑遽增。
只因男人下樓了。這次，他的態度很冷靜。
然而，變得冷靜，卻並不代表事情好轉了。
我知道……那是因為……
他想起了什麼，而且他也確定了什麼。所以他的腳步、他的心情都不再急躁，他冷靜地邁開步伐，一步一步踏下台階。吱嗄、吱嗄、吱嗄。我屏息以待，等待那每一階樓梯代表的致命訊號。男人輕手輕腳地、就像愛惜小動物的溫柔般，深怕驚嚇到艾薇。
最後，他停滯腳步，豎立於儲藏間前。
「艾薇，妳要冷靜。」我的嗓音抖顫，寒氣直逼心頭。
「妳還有機會。」但我還是試著說服她、也試著催眠我自己。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又一次，我的嗓音與電話那頭的男人同步。然而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卻是戲謔而令人寒毛直豎的。我從不知道他講話可以這麼恐怖、這麼不像是個人類。
喀嚓。
門把輕輕扭動。
我隨著艾薇瞪大的瞳孔，跟著圓睜雙目。
光線透入門縫之中，木門敞開，手電筒光芒閃爍。
「我找到妳了，小乖乖。」電話那頭，男子溫柔地呼喚。
「吉姆……不要。」我聽見艾薇絕望的求饒，也看見她雙眼泛淚的苦笑。
接著，是短暫的沉寂。我想沉默應該不到五秒，卻讓我像是過了五年的光陰般難熬。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呃！噗呃……」
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聲響徹。在尖叫過後，是艾薇嘴角潺潺鮮血泉湧的呢喃。喘著粗氣，男子狂暴地將斧頭往她身上猛砸，就像企圖湮滅過錯的孩子般，不停地試圖消滅眼前存在。我呆愣當場，渾身暴起的雞皮疙瘩使我四肢發冷。
我癱軟地倒入椅背，兩眼呆滯地直視著報案系統介面。
「吉姆……」艾薇虛弱的嗓音傳來，伴隨一聲金屬落地。
我知道，那是她垂死掙扎時，扯下男人手錶的聲音。
「我恨你。」
凌晨兩點三十分，掛鐘揭示著慘劇的終末。
而上頭的指針，則跟我壞掉的銀錶如出一轍。
「啊啊啊！」我驚恐地扯下耳麥，將它往桌面上一甩。大口喘氣同時，我看見報案系統介面上，自行浮出的打字紀錄。我全身惡寒地抱緊雙臂，寒氣穿透我的身心，令我咿呀呻吟。
報案人：艾薇．懷恩斯。
時間點：２００７年４月１日，凌晨兩點三十分。
喀嚓、喀嚓，我親眼目睹我的鍵盤一個接著一個陷下又彈起。
它正自動書寫著告發詞，我定睛於那緩緩拼字的介面上，咬牙哀鳴。
兇手：吉姆．哈沃克。
最後，它緩緩敲出了與我辦公桌上名牌一模一樣的名字。吉姆．哈沃克。
我迅速地站起身，環顧四周。隨即愕然發現，整間辦公室空無一人。原本忙碌的同事全部消失無蹤。就像上一秒還在的人們被一隻邪惡的魔獸吞噬般，連骨頭也不剩。我說，我討厭凌晨兩點、討厭兩點三十分、更討厭手錶下被刮破的傷痕。
啪！
斷電了。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可以清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就像我跟艾薇一樣躲入了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儲藏室內。焦躁不安的心情催促我挪動步伐，然而我卻哪裡也去不了，因為我發現，我是真的回到了那狹小的儲藏室中。
擁擠、閉塞，毛孔隨灰塵的撒落而擴張，我的心跳幾乎可以穿破胸膛。
「不……」我伸手敲打四面的窄牆，堅硬的觸感傳入掌心，我哪裡也去不了。
無助蔓延，我依然摸索著，卻在連續的堅硬觸感中，摸到了軟綿綿的東西。
那是有些黏稠又冰冷的東西。伴隨那東西的觸感，腥臭的液體滴落我手背。
「吉姆。」
近乎是貼近我耳根的柔聲呼喚，使我精神崩潰。我絕望地抱頭呢喃著歉意。
然後，我感覺她纖細而染滿稠血的手臂，輕輕環抱住我的頸子，並溫柔地勒緊。
「愚人節快樂呢。」
創作內容
RPG官方相關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