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萊茵河,如此絕景,果然是人間罕有。」
一名身著輕裝扮的旅人,面容中帶有無盡的滄桑,唯獨並未隨著歲月而日趨迷濛,反倒是顯得更加精煉的一對雙瞳,望著眼前迂迴蜿蜒的河流,那鬼斧神工般的天然景色,口中頓時流露而出讚嘆的話語。
站在舉世聞名的羅蕾萊礁壁,身旁數步那雕塑出女性軀體美好之處的羅蕾萊像,象徵著此處曾傳出的無數悲歌,令這名中年男性的腦海中不禁想像起,數百年來葬身此處的無數水手們,是否也是因眼前這般景色,才會忘我地投身其中。
「您覺得呢?美麗的女妖小姐。」
這番話語,男人投向了羅蕾萊像另側,身穿一襲黑色晚禮服、頭戴黑色面紗,那位著喪服的女性。
對方並未因自己輕挑的言語,就有所動作。
只是默默地,持續望著眼前的山岬。
「失禮了。」
如此告知一聲,男人走向了喪服女性的身旁,並保留了約莫一個人身的寬度,做以表達彼此間關係的距離。
視線的彼端,那處有座無數旅人往來的城市。
當耳裡聽見如此一位,在諸多身著輕便遊客當中,身著一身黑色喪服,顯得十分異樣的女性,不時會佇立在羅蕾萊像旁時,他便決心要來見一見這人。
男人不僅循著歷史的足跡,走上山岬,更是為了追尋傳聞中的萊茵河女妖而來。
即便得向旅館提出了延長留宿期間數次,他總算是盼得了那人的身影。
「今天,不再歌唱了嗎?」
或許也是厭煩了,女性的目光,總算不再望著前方那以眼淚做成的激流。
「若是那個人不再歸來,歌唱又有何意義?」
歲月並未殘忍的從她身上奪走美貌,在黑色薄紗底下,那張精緻的面容更是增添了名為成熟的氣質,令男人一時間無法吐露任何話語,體會到了百年前的水手們,之所以受羅蕾萊所誘惑的理由。
「咳哼。」
一聲輕咳,別去了內心的雜亂思緒。
他早已不是年輕小伙子,即便內心感到震懾,表情卻是絲毫不見任何的紊亂。
「能否,多說說這個故事?」
「…………」
沉默片刻,也是這請求來得突兀。
些許時間的流逝,女性這才抬起了手,指向遠處的出海口。
「我的他,十數年前便已離去。」
哀怨的眼神,悲傷的口吻,道盡了女性心中的慟。
一去,而不復返。
這並非罕事。
海洋孕育了生命,卻也能在一念之間,無情地扼殺襁褓中的嬰童。
不諳海之恐怖,每年懷抱夢想的年輕水手們,又有多少人能順著燈塔的光輝,回到那有人等待之處呢?
即便多年前,她仍然歌唱,希望自己心繫之人,能順著美好的歌聲,再次回到身邊。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就在數不盡的日與夜中,女性在時間的折磨下,捱不住眼淚堆疊而起的絕望。
那顆心。
充滿希望,想要再與愛人相會的心。
已死。
「所以,我不再歌唱。」
那身漆黑的喪服,不僅意味著訣別,更是女性心中的殷殷期盼,早已死去的象徵。
一聲滿懷無限感傷的嘆息,輕拂著她的面紗。
「今天,是最後一次。」
黑色的長手套,底下緊緊糾纏的十指,便是女性心中的糾葛。
自從披上黑色面紗,不再穿著雪白衣裳,本以為光是如此,就能夠斷絕與那負心之人的關係。
然而,曾與他在一起的回憶,還是牽引著自己,走向羅蕾萊像旁,看著底下曾帶來人們心中無數希望的萊茵河,就望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奇蹟。
不過,這一切都結束了。
她不會再涉足至此。
「他,不會回來了,也認不出我了。」
無奈地,十數年過去,即便做出了螻蟻般的微渺抵抗,女性還是不得不從少女,成為一名婦人。
當面容有所改變,心中的瘋狂,帶領著她前往不願多想的事實。
──是啊,就算他回來了,我們可能再也認不出彼此。
就在一聲道別過後,那人卻是不會再回到自己的身邊了。
那麼,自己癡癡的等候,不就失去了意義嗎?
暌別數個月,當再次登上此處山岬,望著眼前擁有豐富色彩,那片清澄的藍天所包覆,峭壁上蔓延著無數茵綠的美景中,不住衝擊礁石,激起雪白泡沫的蔚藍萊茵河,自己心中卻是只剩下了如同那身喪服般,僅有絕望的濃稠黑暗。
此時,男人卻是輕笑了聲。
「這還真是失禮了。」
循著黑色面紗底下,那對眼眸所流露出的憤怒,男人先是躬身致歉,回過身望著那尊羅蕾萊像。
「即使百年來,她的美貌與歌聲,誘惑了無數的水手們,步向死神斗蓬底下,那對乾枯雙手的懷抱中。即使城市曾經受到戰火的侵襲,帶來了毀滅與死亡,人們仍在絕望之中,探尋著渺小的希望。」
男人將目光拋向了遠處的城市,如今早已恢復了生氣,雙瞳凝望著從火焰中重生後的美麗身姿。
隨即目光一轉,望向了不遠處聚集而來的人們。
「如今,她仍是繼續在這等候,默默注視著往來的旅人。」
──羅蕾萊,傳說中帶來死亡的萊茵河女妖啊。
──她究竟期盼著什麼呢?
──她究竟尋求著什麼呢?
男人口中接連吐出了詩意般的詞句,令女性心中帶來了些許的迷惘。
卻是不令她有所留戀,男人又接著說了下去。
「我,曾經是名水手。」
此話一出,男人伸出手來,揭開了後頸一處觸目的傷痕。
「十數年前,我背離了所愛之人,走向了船板的另一端。卻在航海的途中,遭遇了暴風雨,令船上那一張張熟識的面孔,被大海無情的吞噬。」
直到此刻,當雙眼闔上,男人彷彿還是能耳聞當時淒厲的悲鳴。
「本以為,我會就此跟隨著其他人的腳步,一同葬身於大海某處漆黑、陰冷的角落,誰知命運居然在此時,向我招了招手,送上了一艘同為暴風雨摧殘過後的商船。」
然而,當時迎向他而來的,還有遭受無數船隻碎片落下之際,那直擊後腦,幾近失去生命的強烈衝擊。
因此,男人的記憶,流失在時光的轉輪當中,就此蹉跎了十數年之久。
「直到幾年前,我總算想起了一段曾許下的約束,所愛之人的身影,這才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
此刻,當男人的目光望向女性時,眼框中早已存在著斗大的淚水。
「我,回來了。」
扭曲的面容中,他極力的擠出了一絲,不知能否讓女性憶起,當年還處於青澀歲月的自己,所擁有過的單純笑容。
為了籌促與她訂下人生誓約證明的費用,只需再一次的出航,便能換得一只並未鑲嵌寶石,就連任何雕飾也沒有的樸素戒指。
孰料,一場暴風雨,卻令自己的人生,硬生生地留下了大片空白。
直到曾經丟失的記憶,漸漸回到自己已現衰老蹤跡的身軀,男人毅然決定離開異鄉,踏上那尋找歸處的旅程。
直到,那人的身影,總算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能夠,再見妳一面,我就滿足了。」
這聲遲來的問候,他甚至不敢奢望,能夠得到她的原諒。
而她,那位身著喪服的女性。
並未有任何的言語。
只是,揭開了漆黑的面紗,往後一拋。
令其如夜蝶般自由地飛舞在空中,直沒入萊茵河湍急的激流之中。
隨即猛然向前,投向了他的懷抱當中。
「歡迎……回來!」
萊茵河女妖,她不僅僅見證了人類文明的興盛,更親眼目睹了無數生命的逝去。
即使如此,如今已不再歌唱的她,仍是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包含,一個遲來的約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