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背包裡摸索著家門鑰匙時,牠在我身旁又蹦又跳地不時還撲到我身上,明明有好幾次摸到那冰冷的觸感它卻好像長了腳般從指尖溜走。
整間房子非常陰暗,手在牆上摸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找到電燈開關,橘黃色日光燈閃了幾下,最後柔和的橘光將黑暗給驅走,光是看就覺得心裡暖暖的。
我將白色的薄紗窗簾拉了開來,午後的雨仍未止息,玻璃窗上留下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彼此順著玻璃窗奔跑著。
這個城市什麼沒有,就是喜歡下雨,就連寒冷難耐的冬天也不放過,以前在下雨的日子裡,櫻最喜歡和我一起盯著窗外的水珠發呆。
我盤著腿坐到矮桌前,並將筆記型電腦開機,在等待的時間我撫摸著牠那溫暖的身體,牠正慵懶地趴著和那隻幾乎和牠長得一模一樣狗娃娃玩。
牠真的長胖了,原本黑色身體上凸出來的根根肋骨現在都消失不見蹤影反而還頗有肉,摸起來就像絨毛玩具那樣軟軟的,身體還有股肥皂清香。
到後來我也不管電腦到底開好機了沒,用雙手替牠搔癢,牠也興奮地翻過身四腳朝天一副要我也摸摸牠的肚子似地。
最後或許是有點累了,牠翻過身趴著繼續咬著那隻娃娃。
電腦已經開好了,上頭的桌布是內建的不知是那裡的草原,綠油油的一大片,隨著地形起伏就像一片綠浪。
對我來說,就算是廣告郵件也十分罕見,我想大概也沒有人會對我這個宅女打廣告,通常會寄信的只有雜誌社或報社,不過自從不知多久以前斷文之後就沒有新訊息。
我點了開來空蕩蕩一片白的網頁裡只有一封未讀訊息,上頭標題只寫著“優子小姐您好”,而寄信人從來沒有看過。
不知怎麼地,除了疑惑我居然有點興奮,或許是因為很久沒有受到信的關係,既然都直接寫明我的名字了自然不會是廣告。
我緩緩地移動著滑鼠點了開,起初只有一片白,孤獨的游標旁一個綠色圈圈正不斷旋轉著,像隻追著自己尾巴的狗。
當內容終於出現,第一眼看到的第一行讓我不禁張大眼。
K出版社!不就是那個發掘並培育一大堆知名作家的那家出版社嗎?
我繼續看著下面的內容,雖然內容短短的,不過每字每句我就像要找出裡面的錯字般看得非常仔細。
對於之前您曾在J雜誌發表的『思念丈夫和女兒的未亡人』一系列文章,敝社非常希望能和您洽談出版一事,不知是否方便能抽空見個面?不過......
一看到出版二字,我更靜不下心來,我揉揉自己因為盯螢幕太近而開始痠痛的雙眼,繼續向下滑動著頁面。
不過出版之前,還是需要您對這一系列作結尾,畢竟......
要完成,不可能的,我已經寫不下去了,當初開始寫也只是為了要忘記傷痛,如今不會再疼,有了牠......咦?牠跑哪去了?
我站起身,心裡莫名開始騷動起來,雖然我知道牠是不可能跑出去的。
不管臥室、廚房、廁所,甚至是陽台都沒有看見那黑色的身影。
不會吧,怎麼可能,牠不可能就這樣消失才對,還是說......還是說。
我望向陽台,心裡的騷動讓我的手都開始顫抖,陽台雖然有紅磚砌成的圍籬,不過之間的縫隙要讓一隻狗通過應該不是什麼問題,這裡可是二樓呀!摔下去可會受傷的!
明明和木下醫生說過會好好照顧牠的,如今......如今......
我衝往大門前,用那逐漸顫抖無力的手打開門鎖,失敗了好幾次終於打開,連鞋子都不穿,只想趕快找到牠。
我一腳踩在外頭讓背脊直發麻的地板,或許是這種冰冷的刺激才讓我還有一絲理性。
如果牠掉下去,應該會有哀嚎聲才對。
雨聲仍滴滴答答地在耳邊迴響,雖然微弱卻彷彿是這世界僅存的聲音,沒有人聲,沒有哀嚎 聲,連風也無言,只有雨聲,和我急促地喘息聲。
只有一個,不會錯的,一定是那裡,也只有那裡了,那個曾經裝滿回憶的地方。
我走到臥室,裡頭只有一張大大的雙人床和一個比我還高出許多的卡其色木頭衣櫃。
我輕輕撫著那粗糙且充滿刮痕的門板,這衣櫃的門是用滑軌來打開的,只要往旁邊一拉就可以打開,就算是小孩也不用花太多力氣。
「妳這傢伙,」我忍住淚,只想好好抱抱牠,「妳知不知妳道害我多操心呀。」
「怎麼和櫻一模一樣阿妳,老是喜歡躲在衣櫃裡。」我捏了捏牠的臉,雖然溫熱黏稠的口水弄得我滿手都是,不過我也安心許多,「好囉,等等我就要訂火車票了,妳要乖乖的呦。」
正當我將牠抱出衣櫃時,我隱約瞄到一個咖啡色且方正的物體。
是一個相框。
這裡怎麼會有相框呢?我還以為之前就把全部的相片丟了。
那時的櫻大概才國小,身上穿著一件白色連身洋裝,紅潤的臉蛋笑得好開心,不對,我們都笑得好開心。
這是什麼感覺?胸口好像被撕裂開,感覺被開了個洞,好像有數十條蟲在爬。
為什麼?明明寫不出任何思念他們的話語,明明應該早就不會再疼了,明明......,我已經打算要重新展開笑顏。
丟掉丟掉丟掉!全部都丟掉!只要留下開心的回憶就好!痛苦的,悲傷的,全部都丟掉!
全!部!都!丟!掉!
不要,不可以哭,不能再哭了,不要不要不要!要想想開心的回憶,一定會好的,一定不會再痛了,一定......,只要想起快樂的回憶。
我隔著相框的玻璃撫摸著他們的臉,上頭冰冷的淚水將我們三人的臉弄得扭曲變形。
櫻看唐老鴨時大笑的臉龐,櫻和我一起盯著水珠發呆的臉龐,櫻摔進水裡大哭的臉龐,櫻躲在衣櫃裡那頑皮的臉龐,櫻拿到新娃娃時那開心的臉龐,櫻......。
還有遙,好模糊,就像隔著一片毛玻璃,看不清,也碰不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忘記你們,我不是好媽媽,好妻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要,不要,我不要忘記你們,我只是......我只是......」
我不要,我不要,沒有你們的日子我才活不下去,我不要忘記你們,我不要,快想,一定有什麼,快樂的回憶,悲傷的回憶。
想不出來,全都是一張張模糊的臉,好像全都被打上馬賽克。
我抱著雙腿放聲大哭,什麼都沒有了,連他們的臉都拼湊不起來,到頭來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我什麼都做不好,什麼都做不到,徒留哀傷摧殘著我,徒留悔恨讓我發狂。
我感覺耳旁有股熱氣讓耳朵直發癢,溫熱且有些柔軟的正東西蹭著我的肩。
我抬起頭,眼淚讓視線模糊不清,不過可以看到牠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微微皺起眉頭,那無辜的棕色大眼彷彿在安慰著我,又好像覺得自己做錯了事般在請罪。
「如果妳真的愛牠,就不該忘記牠,讓牠活在妳的心裡。」
還沒有,他們還沒死,只要我還愛著他們,就像木下醫生說的,我不要忘記他們,我要繼續思念他們,就算是痛苦、悲傷、寂寞,我一定要找回來。
我將雙臂環繞著牠的脖子,牠沒有抗拒,任由我抱著,牠的身體真的好香、好溫暖。
也不知道牠到底聽不聽得懂,只是用牠的鬍子搔得我的臉好癢,但這樣就滿足了。
我的手中仍拿著那相框,淚水已經褪去,我們三人的臉變得非常清楚,不再扭曲。
母親十分有活力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雖然如此,優子還是任由她那頭亂糟糟如同海藻般的
頭髮披散在床上,並慵懶地翻過身,憨睡的臉有點紅潤,看起來就像是臉紅了一般。
母親再度喊著,優子仍緊閉雙眼並以如呻吟般微弱的聲音回應著:「媽,拜託再五分鐘。」
「優子,」想當然如此微弱的聲音是傳不到樓下的,「我要上去囉。」
優子床邊突然跑出一隻黑狗用前腳巴著床站了起來,並用著牠的爪子不斷拍打優子那白皙的腿。
「好啦好啦,」雖然被叫醒了,優子卻笑著,伸了個懶腰後將頭髮束到腦後,牠摸摸黑狗那在金黃色的晨光下黑得閃閃發亮的身體,「早安。」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優子只好急忙回應,因為她不太喜歡其他人進她的房間:「媽,我起來了,馬上下去。」
優子再度慵懶地將雙手舉得高高地伸著懶腰,之後望向放在床頭櫃上的那深咖啡色木製相框,裡頭有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