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難耐的靜默，直到拉麵送上來才由老闆打破。
「兩碗拉麵，小辣是哪位的？」老闆說話時有些口音，紀楚麒抬頭，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眼前居然是位貨真價實的日本人。
夏裕哲微笑地略舉起手，老闆來回看了他倆一眼，並沒有因為他們是同性同行而表現出任何好奇或不悅。
但回頭打理廚房前，老闆忽然端出一小盤雞肉串給他們。「年輕人，彼此有心結就好好解開，悶著不說只會徒增痛苦。」
兩人互視一眼，尷尬地笑了出來。
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三片肥厚的叉燒豪邁地橫貫瓷碗，上頭豆芽、筍子與木耳絲三分天下，而兩個對半的糖心蛋飄在湯上，微微灑出了蛋黃，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拉麵擺在眼前，怎叫人不垂涎三尺。
可紀楚麒下不了筷子──中心那坨蔥花讓他不太舒服。
他剛才是想拜託老闆替他去掉蔥花的，被夏裕哲一阻止，倒是真遇上了不知道該怎麼下手的情況。
聞著不斷誘引他的香味，沒多久，紀楚麒還是抿著唇動了筷子。
身旁人忽然朝他下手，剎那只看見從旁伸來一雙筷子，往他碗裡一夾──中心那團令人生厭的綠色自他眼前消失不見。
夏裕哲見他錯愕的模樣，不著痕跡笑了聲。
「你以為我想搶你的叉燒嗎？」
「你的動作是有那麼點像……」
夏裕哲哈哈大笑，「也是，或許我是該趁機報復一下小時候你總是把蔥花扔到我碗裡的仇。」
紀楚麒一愣，模模糊糊地想起小時候似乎真有那麼一回事。
「不過還是算了，我最討厭惹你不開心了。」話尾剛落，夏裕哲便自顧自吃了起來。
少了蔥花的拉麵看來充滿誘惑，但紀楚麒只是定定地注視挺拔的側臉。
「你……怎麼連這種小事都記得這麼清楚？」
「小時候那些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夏裕哲聳聳肩，抬筷子夾起一大球麵條，用力地朝冒煙處吹氣。
「多清楚？」
「嗯……我記得你小時候怕黑，有次偷偷跑來我這裡睡，結果尿床了。」夏裕哲想了想，突然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一眼，「我醒來後，你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騙我說是我尿床，鼓著紅通通的腮幫子笑我。」
「我哪有做過這種……」
「有次，你故意打破鄰居家的玻璃，哄我說站在原地等你，你馬上回來，就一個人跑掉……你知道我當時被隔壁大嬸罵了多久嗎？」
不等滿臉通紅的他出聲反駁，夏裕哲一派正經地再度開口。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你在我八歲生日送了我一個紙盒，用超級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打開，裡面是一整盒毛毛蟲，你當著我的面拿起其中一隻，笑容可掬地放到我頭髮上……我嚇得整整一個禮拜都沒睡好。」
聆聽夏裕哲數著他小時後惡作劇的歷史，紀楚麒羞赧地都想找個洞鑽了。
小時候不懂事，覺得跟在自己後頭的小傢伙很討人厭，所以他才總是對那個人一再惡作劇。
沒想到兩個人都長大了，這些事情還會被當事人一個一個數出來。
「還有一次……」
一聽夏裕哲還打算說下去，紀楚麒激動地揪住對方肩膀。
「別、別說了！難道就沒有我對你好的記憶嗎？」發覺自己音量過大，紀楚麒羞愧地捂住嘴，垂下頭吃起拉麵。
「有啊，當然有。」夏裕哲好笑地看向他，「只是我不記得了。」
「你！……」紀楚麒氣得迅速翻臉。
這個人剛才還說小時候的事情都記得，現在又說對他好的事情全忘了，難道他真對這傢伙很糟？
可他明明記得，從那件事之後，他就再也不對夏裕哲惡作劇了啊……
見紀楚麒別過頭，一副翻臉不認人的樣子，夏裕哲才苦笑著輕摟他的肩，柔聲說道，「騙你的，我怎麼可能不記得啊，傻瓜。」
語尾才落，夏裕哲便露出苦惱又複雜的神情。
「其實應該這麼說……關於你的事情，我都記得特別清楚，還得每天在腦中複習個八百萬遍，以免自己不小心忘了。」
「少來了，你當是在想戀人啊？」紀楚麒壓著心頭撲通撲通的躁動，抿著下唇駁斥。
「在美國，我每天都會想，現在的你過得怎麼樣？是不是交到了新朋友？然後我就會一個人胡思亂想……」夏裕哲彷彿獨自進入了回想，低沉的嗓音持續吐露心聲。「我總擔心，會不會有天我回來，你認不出我，就算自報姓名，你也說不記得。」
紀楚麒一聽，嘴唇蠕動好幾番，始終沒把到了口中的那句「那為什麼不回來」說出口。
他垂下臉，靜靜注視吃得剩下熱湯的碗。
「你……在美國過得好嗎？」他轉移話題，無意間把一直以來的疑問吐了出口。
「嗯，雖然一開始不怎麼順利，但開始長高後……」夏裕哲一改方才低沉，爽朗地和他分享搬到美國生活的趣事。
從最開始對環境不熟悉，天天都想回台灣，到後來要求自己鼓起勇氣與人交流，最後能用流暢的英文和朋友打打鬧鬧。
儘管辛苦的部分被夏裕哲用自嘲的口氣淡化不少，紀楚麒依然聽得出對方在美國曾歷經一段辛苦的時期，但……
「其實……你在美國過得那麼好，沒有必要回來。」聽完夏裕哲的分享，紀楚麒忍不住吐露真心話。
夏裕哲發出一聲苦笑，這片刻，他似乎看見對方眼底閃過一絲沮喪。
「楚麒，你剩下的湯能不能給我喝啊？」
循著問句回頭，那讓他擔憂的男人已對他展開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
而這大而燦爛的笑靨，幾乎讓他認為，方才看見的消沉只是幻覺。
併著肩回家的路途，他們不約而同陷入沉默，但這並不讓他感覺焦慮，反而覺得與青梅竹馬在飯後靜靜散步，也有另一種特別的滋味。
只不過，夏裕哲沮喪的表情仍不時閃過腦海，他好幾次開了口，卻捨不得打破寧謐的氣氛。
若這樣的時光能永遠持續下去該有多好？他明知不能如此期望，還是忍不住竊竊想像。
一條不及兩百公尺的路途走得好似漫長，但回過神，兩人已經站在家門口。
紀楚麒不由地嘆了一口氣，翻起包包裡的鑰匙。
「奇怪，我怎麼常常丟鑰匙……」
當他終於從包包底層觸碰到金屬感的硬物，頭頂上忽然傳來一聲低喚。
「楚麒。」
驀地攫住他的雙肩，夏裕哲與他四目相對，「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忍什麼……嗚……」
高他半顆頭的男人猛地俯下身，輕鬆地叼住他因吃驚而微啟的雙唇。
柔軟的觸感印上唇瓣，意識到那究竟為何物的紀楚麒不由地瞪大雙眸，卻阻止不了夏裕哲略粗魯地蹂躪緋唇，混亂的喘息溢出交貼的四瓣，一下紊亂了呼吸節奏。
……為什麼要吻他？
無法思考的腦袋只能感受溫熱的舌頭在他口腔內靈活地掠過一圈，酥麻感爬滿全身，讓他忍不住打顫起來。
雙手本想要推拒，觸到傳來陣陣熱度的胸膛反而無力了起來，寬厚的掌心不給他掙脫機會地改按住他後腦杓，不斷加深掠奪的唇吻。
直至彼此都要為之窒息，翩然俊雅的男人才大夢初醒般挪開雙唇，結束令人頭昏腦脹的深吻。
「你剛才說我沒有必要回來……」
在紀楚麒出聲質問前，夏裕哲搶先開了口，面對他詫然又惱怒的眼神，露出更加落寞寡歡的表情，宛如快要被主人拋棄的小狗，不安而恐懼。
他嚇了一跳，胸口卻為之發疼。
「但這七年來，我一直夢想著回來，每天都期待能再和你見面……」伴隨輕得模模糊糊的話語，英挺的眉宇皺得更緊，夏裕哲遲疑一會兒又再度開口，「其實，這次回來，就學只是藉口，想見你才是真的……」
「為了見我……？」
男人回來當天故作輕鬆的玩笑忽然閃過腦海，他從未想過那居然是青梅竹馬的真心話。
忽地，一陣強勁的風襲來，吹得綠意盎然的枝葉沙沙作響。
「楚麒，我……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著你。」
瀏海凌亂得遮住眼簾，可紀楚麒卻沒能忽略近在咫尺，那雙央求與真切參半的碧色眼眸。
澄澈的雙眼注視他，那股目不轉睛的炙熱好似不需媒介就傳了過來，內心深處的封印也因為突如其來的告白，框啷粉碎。
「楚麒，我喜歡你。」彷彿深怕他沒聽見似，夏裕哲輕聲重複。
紀楚麒一怔，由太陽穴發出的陣陣刺痛卻逼得他打了個哆嗦，彷彿提醒他七年前青梅竹馬離開時，他歷經了怎麼樣的生活。
那些罹患失語症而無法與人交流的日子、回到家只有黑暗迎接的生活……
這刻，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清楚自己該給予怎麼樣的回答。
久久，他壓抑內心狂躁地別過頭。
「對不起……」自己格外苦澀的聲音，分不出究竟是苦惱還是難受，「我……不能喜歡你。」
語畢，他重重推開火燙的胸膛，迅雷不及掩耳地開了門，把滿臉錯愕的男人關在門外。
凝聚已久的水珠在沉重的閉門聲中落下眼眶，紀楚麒整個人也隨之無力地順著門板滑下。
胸口好像莫名空了一個大洞，不時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他就如這七年來期望地，真正了結了糾纏已久的初戀，可為什麼絲毫不感覺解脫，反而更加痛苦……
創作內容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