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接連下了幾個月的雪，雖然這情況對雪國北海道來說並不是第一次，該說是習以為常了，但是今年的冬天有種特別冷冽的感覺。
深夜的街道上幾乎沒什麼人影，角落老舊的路燈一閃一滅，光線投射入一旁陰暗的住宅裡。那是一間三樓的透天別墅，漆黑的屋瓦上頭堆滿了雪霜，房屋外的牆壁因久年失修而造成脫色，顯露出灰黑色的水泥。門口邊的車輛被厚雪覆蓋著，沒人開過似的，輪胎早已經深深沒入雪中。
陰暗的房間裡映照出兩個人影，些許嬌小的女孩身後隱約藏著一位老人。
海茵坐在柔軟的床邊，年紀才十六歲的他雙腳微微離地不規律的擺晃著，不時與地面擦出嘶嘶雜響。因房間中的寂靜，聽起來更加煩人。
但女孩對那聲音卻沒有感到厭煩，她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看著那颯颯風雪。
瀏海下一對淺褐色的雙瞳是父親與母親遺傳的交織，配上那美麗的雙眼皮與皎長的睫毛，雖說年紀還小，卻有著未來模特兒該有的氣質與外貌。
原本居住於台灣的海茵，四年前就搬來北海道和爺爺一起居住。她的母親則因於台灣都區工作，兩年才返來見她一次。但海茵並不是那麼的在意，從母親忘記她的生日那一刻起，心中早已淡忘她的存在。
與平時一樣，海茵在睡前喜歡與爺爺聊天。她常常問一些關於未來，或者是人生中的疑惑，而爺爺也樂於回答。
今天的話題比過往沉重，但想想也不令人意外。海茵背對著爺爺，張口後遲疑了幾秒才將疑問提出。
「爺爺，你認為，人死後會去哪裡呢？」
稚嫩卻帶有些成熟的聲音夾雜著風雪聲，輕輕話語顯得更加微弱，但爺爺聽得很清楚。
雖然十分的不吉利，但他也不怪孩子為什麼提了這問題。孩子只是單單希望他以後能快樂而已，能活多久自己心裡有數，遲早要面對的。
爺爺伸出發顫的右手，輕微的碰了碰海茵的側臉，萎縮的肌肉讓他連簡單的撫摸都做不到。
乾燥的指尖無意的勾了海茵的髮尾，使她感到了些許不舒服而皺起了眉頭，但立刻就緩住了心中的怨嘆。
就在兩年前，爺爺突然從樓梯跌落，雖然經急救後並無生命危險，但頸部脊椎因撞擊力道過大，最後造成了下半身癱瘓。手腳不斷萎縮，連進食都有困難的他只能依靠海茵的照顧。
「孩子，妳…...知道嗎？」
蒼老的聲音中帶著不捨，也雜夾著一絲悲傷與無奈。他何嘗不希望自己能在這世上多待個幾年半載呢？但胸中隨時傳來的劇痛告訴他，能陪孩子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是不相信地獄與天堂的，身為一名無神論者甚至能說是十分反感。雖然離世後的去處無人得知，猜疑催生了心中的恐懼，但他還是希望孩子能放心下來。
「其實，人死後會去一個很幸福很幸福的地方唷！聽過天堂嗎？」
海茵搖了搖頭答道，「沒有。」
因背對著爺爺，使他無法得知海茵臉上的表情。也許是因為情感神經的衰退，使得耳邊的話語顯得無情。
「妳看看喲——」
他故作笑容，讓自己那顫抖的手指比向窗外，些微日本腔調的語氣稍微興奮了些，卻掩蓋不住語末的顫音。
「外面的雪十分美麗，爺爺只要去了天堂，不僅有著看不完的美景，還有吃不完的好東西。到時後爺爺…...就不用在天天挨餓，看著無盡的白雪了。」
「美麗的雪景看久了，還是很無聊的哈哈！」雖然淚水滑落，卻還是擺弄了下氣氛。也許是因為情緒的悸動，胸口不斷的上下起伏，使他深喘了幾口氣，途中還因濃痰重重咳了幾下。雖然嘴角沾了些黏稠的痰，但他還是微笑著。
海茵轉頭看向爺爺的眼睛，淺褐色瞳孔中倒映出他蒼老的臉孔。
「是嗎…真的會很快樂？」憂傷的表情帶著一些欣慰，轉了半面的臉孔，嘴角淺淺揚起。
「傻孩子、你看過…死掉的人回來過嗎？因為…...實在太幸福了，所以他們都捨不得…...回來唷！」
顫抖的雙唇擠出字句，像是拼湊般的緩慢吃力，他希望孩子不要為他擔心。
「那我就放心了。」海茵淺淺呼了一口氣，拭去眼角的淚水。
或許是因為話題太過沉重，雙方沉默了一陣子。
風雪颯颯不斷，托襯著房間的寂靜，時間就像是被止住了。
「那，你要去死嗎？」
雖然小聲，卻打破了寂靜。
細微呢喃的聲音讓爺爺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是脖子上的劇痛與呼吸困難證明了一切。他拼命的想叫出聲，卻只聽見自己喉中發出的乾澀沙啞聲。他只能以虛弱的手指輕拍著海茵那騎坐在他身上的身軀，希望能有放過他的機會。震動讓一旁桌檯上的相框摔落床邊，玻璃碎散一地。
要使一個年邁且毫無反抗力的老人斷氣，對一般人來說輕而易舉，但是十六歲的海茵只是個嬌小的女孩子，力有不足的雙手使得老人持續掙扎了很久，也許比死還痛苦。
「喔額、啊…...不要…...」
喉腔深處發出的呻吟充滿著許多疑惑。他不曉得為什麼海茵要這樣做？
他怕死了，怕離開了這世界，如今生命卻要斷送在自己的寶貝孫女。
「爺爺、如果死後的地方…...是那麼的令人嚮往，那你應該會想死才對喔？」
海茵沉著臉，雙手使出全力勒緊脖子。明明是如此的使力，臉上那冷酷的表情依舊不改。眉頭因使勁而冒著青筋，不時抽動著。
最後老人不動了，雙手不再掙扎。斷氣而摔落的掌心刺滿了尖銳的玻璃。
「呼哈——呼呼——哈！」
些許緊張與持續的出力使得海茵不斷喘息著，但心中卻感到順暢，神色也慢慢轉為淡淡的笑容。
她將爺爺的雙眼闔上，嘆了些氣。
「如果說，離開後能去了天堂，會使人快樂的話，照理說爺爺應該會很想死才對？畢竟這裡太痛苦了嘛！」
「當然如果不想死的話嘛——」
臉上浮出厭惡的表情。
「你就是騙我了。」
「爺爺，我雖然愛你，但我更憎恨謊言，人可以為了不擇手段而說謊，為了自己的目的去說謊，就像那個人一樣。」
窗外風雪颯颯。
「不說謊，他就不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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