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求學至今雷蒙德見過不少被人們稱為詩人的存在。他們自稱是文字與音律的工匠，但多數卻都不屑於那些看似幹練卻樸質無華的打扮。
詩人都極為重視儀表，對服飾流行的趨勢有著相當的敏銳；上衣跟下著該如何搭配？靴子的縫線針腳要怎麼設計？是否該加頂帽子？披肩還是斗篷？整體色系主軸要以哪個顏色為主？飾品要走奢華風還是極簡風？各個都像是發情期的孔雀，不吝於展現華麗的尾羽。
也有少數不修邊幅、粗獷放蕩的存在，不過從雷蒙德從某人身上領悟到這類詩人說不定只是天生就有著無法被文明教化的邋遢本性。
然而【盲點】的授課者卡森先生卻是雷蒙德從未見過的類型。老詩人留有一頭俐落的大平頭，剃短的鬢角下不見一絲雜毛，下巴也是乾乾淨淨，總是穿著略為寬鬆的長袍──素雅的灰白或偏黑的鐵灰──他印象中的卡森先生總離不開這兩色，唯一稱得上飾物的只有腰繩的銜扣，是朵黃銅鑄的……牡丹？還是冬柏？他分不太清楚，那作工不算細緻。
這副打扮與其說是詩人，說他是清貧的修士還更有說服力，而老詩人身周也的確散發著這種氛圍，他嚴肅、拘謹，彷彿只要將詩集換成《聖言錄》就能主持教會的講演佈道。
就像沒人敢質疑教會佈道的內容，當卡森先生退回作業時雷蒙德沒出聲辯駁，連一向強勢的莉昂娜也只是默默接過那落寫滿了自己苦思與心血的紙張。可就算出聲提問，照【盲點】的課程慣例他們也不會得到什麼答案。【盲點】的授課者向來不會直接指正學生缺點，學會發掘自己無法察覺的缺陷正是這門課的教學宗旨。
「卡森先生真是教授這門課的不二人選。」雷蒙德苦笑道。桌彼端的莉昂娜抬起頭白了他一眼，再度埋首前喝了一大口紅酒。艾克已上桌添了第二輪酒水，桌上菜餚的量卻沒減多少，這得歸功於那些菜單上沒有的額外菜式──詩集、紙張、炭筆、墨水還有枯竭的靈感──無論哪道都令人食不下嚥。
「我管那個老傢伙是不是什麼不二人選，」莉昂娜在嘟囔中翻過了書頁：「我警告你，艾爾格索先生，要是我沒辦法準時畢業，你們就是要負起這責任的不二人選。」
「如果討厭這科目那當初為什麼還會選修這門課呢？」女精靈不解道。
「妳以為我願意啊！」女詩人說：「在選課時不知道為什麼，我要修的其他科目不是與其他課時間對沖就是已經額滿無法再接受修課申請。於是呢？有兩個渾蛋就連哄帶騙把我拉進這門課裡……我當時其實還有其它課能選，但可憐他們倆耐不住寂寞我才選擇跟他們一塊兒進修的，但沒想到……」
「自己沒本事過關就別把問題賴到我們頭上。」她口中的其中一人經過桌邊時故意大嚷道。一塊羊排不偏不倚砸在他後腦上。
艾克摸著後腦杓沾上的醬汁回頭看去，只見雷蒙德指了指莉昂娜，一副無奈的樣子。若艾克再慢個幾秒才轉過頭，肯定能察覺異狀；但他沒有。
「你幹麼嫁禍給我。」女詩人壓低音量問道。
「妳是不是忘了我的作業也被退回來了？」
莉昂娜從盤裡抄了段結實的血腸，正中忙著彎腰收桌的艾克。他撅起的屁股正是最好的靶子。「這是為了你。」莉昂娜說。雷蒙德憋著笑向她道謝。
由於他們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作業上，今晚兩人很罕見地不多話，而凡妮雅絲本來也就於屬寡言的類型，偶爾開啟的話題總沒法持續太久，嚐過羊排與血腸滋味的艾克也不怎麼敢來桌邊胡搞（雷蒙德認為他可能在生悶氣，他知道艾克很討厭人浪費食物，可不扔食物的話還能扔什麼？酒杯？陶瓶？還是分肉用的餐刀？）。
在艾克將一個滿口胡言亂語的醉客扔出門前，他們都沒怎麼注意時間。那人說艾克是他的親兒子，並且鉅細靡遺的描述著十多年前的某夜他是怎樣取悅艾克的母親，不放過任何細節。
雖然凡妮雅絲認為能自己回去宿舍，可她仍推不了雷蒙德的堅持。
「我也悶了一晚上了，剛好也需要到外頭轉轉，吸點新鮮空氣。」雷蒙德如是說。在離開店前雷蒙德還特別囑咐艾克別太早收桌，他回頭還想再喝點。
打烊前的酒館壟罩著一股狂歡後的落寞。零散的客人珍惜地啜飲著所剩不多的酒水，等店伙計與老闆收拾趕人。店角落的幾名女子眼神在落單的醉客間游移打量。對妓女而言，反正都要躺上床，那不如藉這機會再賺一筆。
「……你猜他們兩個在一起了沒有？」
「你跟我說話？」艾克故作詫異。
「不，我是問窩在廚房裡不見人影的老洛特──屁話！我現在還有挑話搭子的餘地嗎？想聊就答腔，不想聊就給姑娘滾！」
「我猜……應該是沒有吧。我們之間的互動沒有什麼不尋常的跡象，當然，也可能是他們隱匿的很好，沒讓我倆察覺。可直覺告訴我，雷那小子應該還沒跨出那步。」艾克走過她身邊時打量了下詩稿，說：「順帶一提，妳這戰歌完全不行，聽見這詩詞啊，別說是老二了，直挺挺的長槍都會整根軟掉給妳看！感嘆詞用太多了，小姐。」
「閉上你的嘴，誰問你意見啦？」
「不然妳試試看把第三段句尾的『啊』還有所有對仗句後頭的感嘆詞都抽掉看看。」
「多嘴的東西……再來呢？喂！別又不出聲啦！」
「妳不是要我閉嘴嗎？」
「那是在你開口之前的事，現在本姑娘命令你給我繼續說下去！」
「真難伺候呢……」他指著那有待改進的草稿說：「這句也不太行，代入的情緒不夠重，用字也不太精準。不要刻意去迎和押韻，那除了讓妳的戰歌顯得可笑外沒別的用處。戰場上什麼樣的死法都有，但我可沒聽過有誰是活活笑死的。」艾克挺腰起身，回過頭繼續忙碌。
莉昂娜對著那高大的背影擺了張鬼臉，在重握炭筆前喝了口酒。女詩人雖然不想承認，但在艾克的幫助下，杯裡的東西總算恢復了該有的味道。早些四人同席時，她總感覺杯裡裝的不是葡萄酒，而是摻了檸檬的薑汁。
「你猜他們之間的關係會不會很尷尬？」
「尷尬？要尷尬什麼？」艾克抽起客人側臉枕著的木盤，同時輕搖著對方。
「嗯……就是那種介於愛情與友情之間的尷尬、不上不下的，彼此心裡都有個底，可在別人面前又得保持原樣，深怕跨出了那步後就再也無法回頭，可這都只是表面上，說不定獨處時他們倆就情不自禁，然後──」
「所以我就說你們女人──喂！吉利根先生，那不是海菈小姐的胸部，是我的屁股！海菈，快來把妳的恩客帶走，啊！記得別讓他老婆知道。」
「偶爾陪我八卦兩句又不會要你的命。」
「我不愛八卦，見幾分真相說幾分話是我們梵堤亞多人的本色。要我看，他們之間根本沒啥好尷尬的。」
「那你猜他們……做過了沒有？」
「都夏天了怎還有人在發他媽的春啊？淨聊這些有的沒的？」
「那麼我們來聊聊近代宮廷詩與主流題材之間的關係如何？還是要你想發表下對城裡新增收的稅務項目的看法？」
「……我想他們倆還沒上過床。」艾克認命地回答。
「我猜也是。畢竟照你們男人的死個性，要上了個精靈的話隔天肯定會好好吹噓一番。」莉昂娜喝了口酒繼續說：「男人就是這樣吧？就像當時跟我見面的紈褲子弟，沒膽上戰場拿真的長槍殺敵，就只好靠著褲襠的長槍來捅姑娘，捅一個是一個。獵到的人頭越多，成就感也就越高，上過的姑娘越多，頭自然也抬得更高，至於抬的是哪個頭就不一定了。」莉昂娜遞出草稿，鬆了鬆指結。
「那只針對妓女、蕩婦還有急著脫處的傻村姑。」艾克看了看稿子，再度交還到莉昂娜手中：「對於真正珍視的對象，男人是不會像妳說的這樣亂搞的。」他沒對詩詞提出任何意見。
「我才不信呢，死大個兒。對你們來說，女人就只是戰利品，一件又一件拿來炫耀的寶物，串在那根骯髒的長槍上。」莉昂娜興高采烈的將羽筆浸入墨壺中。紙張上的戰役即將鳴起收兵的號角。
「就算是如此，這些寶物中也有一件會是讓我們想私心收藏，永不跟人炫耀分享的好東西。」
「說得跟真的一樣……」女詩人一臉不屑。對於艾克的話語她總是這反應。
「騙妳有啥好處啊？我們也許會為妓女贖身、娶她，但絕對不會讓妻子去當妓女。就拿吉利根先生來說吧，他常跟我吹噓與海菈的風流，但我可從沒聽他說過他是怎麼在自家床上與老婆模仿春宮圖上的姿勢，一次也沒有。再不然我這麼說好了，如果男人真的不重視他們真正珍惜的女人，那怎麼結了婚以後都一個勁兒的把妻子往家裡頭塞，不希望她拋頭露面的？當然是怕被其他長槍給勾去！」
「給其他長槍勾去？」女詩人笑了笑，一口酒差點嗆著鼻頭：「這種事什麼時候輪到男人主動啦？」她放下了羽筆，纖指輕托下頷，露出了嫵媚的神情。
「算了吧，別告訴我妳對這事也有研究。」高大的詩人輕瞥了莉昂娜一眼，搖頭嘆息。再怎麼說她都是大家閨秀，不是夜街上的遊女，這種事離她畢竟太遠了些。
艾克才轉過身準備繼續忙碌，莉昂娜突然一躍而上，從後頭一把攬住了他頸子。突來的沉重感讓詩人吃了一驚，但也不至於無法承受。
莉昂娜的雀斑臉枕上了詩人寬厚的頸子，酒紅色的鬈髮披灑在他結實的胸膛，細緻的天鵝絨輕撫著他喉結，隨之而來的淡淡香氣是混了少量松香的馬鞭草，她最喜歡的香水。
「這需要什麼研究？」女詩人在他耳邊低喃道：「只要表現出一副投懷送抱的樣子，男人就會連自己老爸老媽叫啥都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啊，我想這對滿腦子都只有母馬的傢伙來說恐怕很難理解吧。」
雖然身後掛著莉昂娜，可他腰桿卻連彎都沒彎，仍挺得直直的；畢竟跟他所習慣的肥羊相比，莉昂娜的那點重量還不夠看。
「妳這就叫投懷送抱？」艾克揚眉詭笑。
「幹麼？第一次有女人對你投懷送抱，感動得想哭啦？」
「不，不是。只是我印象中的投懷送抱應該是這樣的。」
莉昂娜還沒來得及反應，環扣住的雙手就已被詩人解開。艾克一個轉身攬住了她的腰，還未站穩的女詩人直接躺進了他臂彎中。
「你在搞什──」
女詩人的視線內剩下的只有粗糙黝黑的皮膚與連著鬍髭的耳鬢，啤酒、汗水與料理的氣味混雜在一塊兒，掩過了她鼻頭；是艾克的側臉。
餘光裡少數還有意識的醉客發出了含糊的驚呼與喧鬧。
「這才叫投懷送抱。」
莉昂娜不清楚自己最後是怎麼回椅上的──一陣臭罵、一記耳光、一陣拳打腳踢，甚或是一句調侃的玩笑──這些都沒發生。她呆望著眼前高大的背影，就僅僅是望著。
她試著想在一口酒後釐清頭緒，但流入喉間的暖意卻又讓她憶起了方才的景象。男人溫暖結實的臂彎、粗厚的胸膛、修剪過的鬍髭，以及──『笨蛋』──那對被強吻的雙唇淡淡地吐出了聲斥責。
很久以後，女詩人經常回想這段往事；可她始終不明白自己斥責的究竟是誰……
說真的，艾克這舉動到底該歸類為真男人……還是人渣啊？
綜合一下好了：真男人渣。
※ ※ ※
好啦，先不開玩笑，我其實很喜歡艾克與莉昂娜這對。
我欣賞艾克，我盡可能把他塑造成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粗獷、不修邊幅、沒有架子，一個看上去可以依靠，但那個性又會讓人猶豫到底要不要依靠他的傢伙。
至於莉昂娜，我對她的愛就像是頑皮的男童，拙於表達，所以只好一直欺負她欺負她欺負她欺負她欺負她……沒辦法她太可愛了_(:3」∠)_
感覺我在這對身上投注的心血比主角組還多啊Orz
創作內容
顱骨內的空間 (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