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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吾愛

作者:大理石│2015-07-03 13:22:58│巴幣:0│人氣:187
※雖然說是短篇,其實沒想像中那麼短。(篇幅長約兩萬四千餘字)
※本故事算是與《生化人與機械蟲》同系列的短篇小說,個人暫稱為生化兵貝塔系列短篇。
※上一篇講得是關於認同與價值,而這篇講的則是愛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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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吾愛

  水仙-貝塔-023的外觀不夠正常。
  
  她活像個控訴社會的藝術品:那張機械化的左半臉鑲著一顆渾圓的義眼,鏡頭縮放揪著人們的恐懼,它冰冷、怪異、了無生氣、令人難受,然而右邊卻留下的綠色眼睛透徹鮮活,像極了人類;她平坦的胸口蓋上了一層白色的陶瓷殼,白皙的皮膚與無機物混為一體,不知界線何在。水仙-貝塔-023是個半人,一半一半、機械與生體熔接密合,只是除了生化工程學者外,沒有人說的清楚她到底是半個被生化改造的機器、還是半個被改造成機器的人類,有時候學者們也很難弄清楚她該如何歸類。
  
  問題如陳年水垢般惱人,總而言之,她不夠正常,遠遠偏離人類標準。
  
  正因為如此,原本機構打算先替水仙進行義肢更換手術後再將她投入回歸計畫,然而水仙-貝塔-023卻堅持保持原樣--以自由意志之名--這句話令心理學研究者們都為之瘋狂,他們恐懼、但也驚訝一個思想奴隸為自己發聲,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好如世界之光、壞如末世警鐘,一切都是未知數,不過撇開發展預測,至少無論如何他們都有些有趣的新鮮事可做。
  
  盡管水仙的外觀或許不夠像個人--就本質而言,稱之為人也有些勉強,但無庸置疑的是,她的心理狀態絕對比大部分的人類都要正面且健全。只是心輔官安德魯質疑這份健全;他總是在質疑,質疑所有改造比例超過百分之九十的生化人是否存有健全度這回事。
  
  最初他受召集時就對召集人史密斯博士講明了,他不會當個幼稚園老師--盡管安德魯博士的存在就是為了替政府診療並修復這群生化人的精神功能,然而點火者系列全都是一群腦袋被雷射電網攪得稀巴爛後再重組出來的缺陷品,循循善誘一點意義都沒有;那些人形產品是工具,隨時隨地都會崩潰的糟糕玩意兒,所以他總是質疑任何該系列的產物表現出的任何人性表現。
  
  可是史密斯相信她的水仙,相信一切發展將會至善至美。史密斯的冠冕堂皇令安德魯覺得噁心。
  
  「"全"生化人只是顆不定時炸彈,史密斯夫人,」安德魯坐在辦公桌旁的沙發上,雙眼緊盯著窗外的蠻荒綠意,「你不該用"你的專業"來臆測"我的專業",這是天大的錯誤,而現在,我的專業判斷就是:不能對任何一個全生化人輕下判斷,檢驗只能層級上推、不能下放。」
  
  史密斯博士寬厚的臉龐表現了些許猶豫,她似乎想要傳達些什麼,擺在文件上的雙手交扣、指頭規律地跳動著,看來不甚安份。史密斯博士想了會兒,眉頭似蹺蹺板般地左右升降,接著,她說:「抱歉,我太寵那女孩了。」
  
  「哼......」安德魯挪動身子,並將身子的重心傾靠在扶手上,「你親口說說吧,我給你的報告上都寫了些什麼?」
  
  「讓我想想......"在標準值內"?」
  
  「對,標準值!」他摘下了眼鏡,那張臉就是想看清楚窗外的老樹上到底爬著些什麼生物一樣,眼睛與眉梢都擠成了一團,「我的工作就是確保有天這個"標準值內"不會因為我的介入而無預警地變成"超出標準",也許你聽說過其他心輔官會採用他們"安樂適當的彈性調整法",借此安撫並誘導那些怪物們接受現實,但我不承認任何不必要的調整,如果沒有出問題也只是暫時沒事,天曉得這個暫時會維持多久、又能保持在什麼範疇。所以,那恆定就是最好的答案了,我們不需要彈性與改變。」
  
  安德魯就如同史密斯一樣年長,但他的作風遠比任何一個同輩人士要古板,沒有人會期待從他口中得到一句美言或半點愉悅的哼聲,要是安德魯有幽默感,那也是在某人即將離世的時候。不過史密斯博士知道他並不是一直都如此,安德魯只是重視自己的工作,實際上他也有親切的一面,只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為他的親切是件好事。安德魯的為人讓史密斯博士想起了另一位貝塔裔族的代管者,那個人名為扎伊采夫--奧圖.扎伊采夫,他的脾氣跟成就一樣遠近馳名,火爆、自負、有點工作潔癖,光憑大眾印象來說,扎伊采夫簡直就是安德魯的孿生兄弟。
  
  史密斯覺得她的心輔官哪天該跟根扎伊采夫見個面才對,他們肯定會很合得來--或者產生劇烈的核反應。
  
  「你有在聽嗎,史密斯夫人?」安德魯看著史密斯的眼睛,他無意地瞪著,像是期盼史密斯博士眼睛也能像終端機般藉由瞳孔跟他來場三十萬分之一秒的交流。
  
  他們倆互瞪了一會兒,史密斯薄荷色的眼睛與安德魯的棕眼互映。史密斯覺得安德魯也只有這點可愛了。「我有在聽,安德魯先生。」她懇切地回答。
  
  「很好。總之別再跟我提這件事了,我有我的考量--我跟整個團隊都有自己的考量,當然,我知道你也是,畢竟你是最接近水仙士官的人,你能看見我們未能察覺的細節,但是、但是!作為一個代管者,你只要安份地做好觀察紀錄並負起監護人的責任就行了,別多嘴、別多管閒事......」
  
  史密斯接著他的話說:「我知道,"別多嘴、別多管閒事、別試圖當個老媽子"。嗯?沒說錯吧?」
  
  「......沒錯,就是這樣。」安德魯把眼睛移回窗面,柔和的光線讓他消瘦分明的臉顯得沒那麼怪異。
  
  「那麼就接著談下一件事吧。你看過那些信了嗎?水仙士官最近罕見地收到了很多實體信件,據調查指出,那些信件的原始發信點都在穀神星市,只是輾轉走過了很多地方......」史密斯博士調整了一會兒她那副無框的小眼鏡,跟她稍寬的骨架與臉蛋比起來,那對鏡片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另外,信中用的是地平線牌的二號黑墨水,品味還不錯,至少對於一個懷舊者而言,它知道什麼是最好的。」
  
  「是的,有品味的假詩人......」安德魯說,「......千真萬確的蠢蛋,不管那東西到底是哪個刻意使用代寫機或裝了義肢的人類、甚至是人工智能,至少還沒看見對方藏了些什麼意圖,沒有暗碼、沒有微機械,他給的就只是一張無聊的信。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你怎麼看這件事呢?」
  
  「......我不反對讓水仙士官知道這些信件,她需要一點新鮮的刺激。」他回答。
  
  安德魯本來預期史密斯會給一個笑容,就像平常一樣嘲笑他的妥協,然而史密斯博士卻抿了抿嘴,她正準備出言否定安德魯的期待。安德魯認為這不可能,他沒有一次錯估史密斯的反應,那位農學博士就跟朵向日葵一樣單純;但她的行為有了變化,那位夫人不再用平常的態度應對安德魯的行為,史密斯博士別有意圖,大無畏的生化人保母對眼下的事情產生不信任感。
  
  此時,安德魯思考著:"所以她猶豫不決......是這樣嗎?不,接著看吧。"
  
  「但是,老實說,我很擔心、上層的人也很擔心,」史密斯博士說,「這幾十封信可不是什麼新裔權益保護協會的廣告信函還是反改造組織的恐嚇信,它們是情書,還是手寫、附上詩歌的情書,這很不得了!」
  
  「我知道,它跟那些粉絲的電子賀信不一樣,」他揚起嘴角,「你總說要讓水仙小姑娘多點社會經驗,現在不正是時候?」
  
  「我發覺你的幽默感總是用在很奇怪的地方,安德魯先生。」
  
  「史密斯博士,我只是在提供我的意見......也許你們都很放心我報告上寫的"容許值內"或"標準值中"之類的鬼話,但我不信那套。貝塔版的腦袋都有問題,如果不早點找出問題點的話,這些鬼話永遠只是用來欺騙世人的謊言。」
  
  「為何你認為貝塔版的孩子們有問題?」
  
  「......那些工具留下太多人類成份。人類的意識不過就是些狗屁玩意兒的綜合體,由軍方設計出來的"好"工具在這方面肯定又更上一層樓--更多的爛缺陷。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有個貝塔版的形變者被回封的事情嗎?看吧,那就是證據!我們不能輕信任何一個生化人從頭到尾都能安份守己,人類都不可能做到了,你怎麼能期待以人為基底的全生化人做得到?承認吧,非人非機械的玩意兒根本就是生來滅世錯誤。」
  
  「所以,你這是想試探水仙士官的引爆點?」
  
  安德魯看了史密斯一眼。「是的。但決定權在你,史密斯女士,我只是你的顧問,而你才是那個有權下決定的代管者。」
  
  「嗯......聽起來很有意思,只希望我們的水仙能找到正確的方向,」史密斯博士一邊說話,一邊在早已準備好的公文上簽下姓名,「讓我們試試吧,議會那邊就由我來說服。」
  
  「......你......」安德魯驚覺自己上當了,他根本不該猜想史密斯的意圖。那陣猶豫不過只是陷阱。安德魯怒道:「你誘導我說出那些話!你別有私心......我就知道!但你何必拐那麼多彎?你只是想要羞辱我,對吧?」
  
  「不,我是真的擔心,所以才想詢問你的意見,心輔官大人,」她輕輕地笑著,嘴邊劃出兩道深邃的法令紋,「況且我以為--我以為你總是掌握一切,不是嗎?那你早該知道我的想法了,但你在猶豫,一遇見超出預想的就會亂了步調。」
  
  「史密斯女士,你有一天會後悔的。我嚴重地警告你,不要把這些事當玩笑來看待......拜託你把面對植物基因的態度放在水仙-貝塔-023身上,好嗎?」
  
  「我也是個熱愛工作的人,但我更傾向把工作帶進生活裡、而非反過來,現在我看帶水仙就跟看帶我的工作一樣,兩者沒什麼不同。」史密斯博士望向窗外,她看著那顆雄偉的山毛櫸,接著說,「如果議會決定讓貝塔版回歸社會,那我就這麼作。只是要怎麼做?我能發揮水仙的專才,但我不是個恰當的心靈導師......所以我得問問你的想法。現在,你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想讓水仙明白自己正被其他人關注著或許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這樣她才會明白我們不是她全部的社會意義。」
  
  「哼,"不失為一件好事"......看著吧,看看她會不會自我毀滅。」
  
  「下個賭局?」
  
  他故作好奇地問:「嗯?你想賭什麼?」
  
  「我不曉得,但就先開局吧。」
  
  安德魯雙手一攤,表示他悉聽尊便。
  
  
  
  一場賭局,賭上『點火者回歸計劃』的成敗。
  
  史密斯博士在安德魯心輔官的背書下與議會交涉良久,他們說這是一項簡單的社會實驗,這不但有助於士兵們認知自我,同時也是個能驗收那位生化英雄再社會化成果的友善決策。盡管第一次他們沒能說服議會接受這項提案,畢竟對於政府而言,包括水仙在內的生化人都是國家的資產,他們允許那些資產在戰後從事有效的回收再利用,但相對的他們不會冒任何風險去讓士兵們輕意地去接觸來路不明的外部訊息,況且自從安德魯口中提到的那件回封事件發生後,機構便強力要求所有代管者嚴加管制所有下放的貝塔版士兵。
  
  任何有風險的舉動都是天大的錯誤。沒有小實驗、沒有友善決策--不過在史密斯博士一個月的努力下,他們如願取得了許可。安德魯不曉得史密斯到底動用了什麼人脈才搞定那群自視甚高的政客,不過他問都不想問,就算史密斯博士親口透露,安德魯也會用洗腦機把那段話連同自己幾個月來的記憶一起銷毀。
  
  等一切就緒,那又是三天後的事情了。這三天所能發生的事情不多,但都是些重要的大事。
  
  當天早上,水仙-貝塔-023站在實驗台前紀錄植物樣本對病毒的反應,她的義眼接上了電子顯微鏡的鏡頭,左手的兩組機械指分別已墨水筆描述樣本的狀況並繪製圖例。就跟史密斯一樣,她們都喜歡寫,不過水仙的紙本紀錄更接近體驗,她能因此獲得喜悅與完成感--
  
  --就是現在。「水仙士官,有你的信。」
  
  「不好意思,可以請您請幫我把它匯入個人信夾嗎,史密斯博士?」她回答。水仙從來就不知道史密斯博士也兼職收信員。
  
  「恐怕有困難,水仙士官......因為這是封實體手書。」
  
  「實體手書?」她的機械指頓了一會兒,疑惑與不安益上心頭。但她沒有回頭觀察史密斯博士,反倒先一步檢查了溫室中的其他同仁以及採光穹頂之下的所有研究體,她似乎有些擔心"實體"這件事會對溫室造成任何不存在的傷害。
  
  「來吧,水仙姑娘,趁現在人少,我們去中庭那佔個好位置。」
  
  「關於信?」水仙問。
  
  「雅致而樸素,內容不含任何致命病毒與暗示碼。我保證,水仙士官。」
  
  「請問我能索取這些信件的訊息摘要嗎?」她解開顯微鏡的連接鍊,人類的眼睛看向史密斯。她渴望知道史密斯博士的旨意。
  
  「你會喜歡的,」史密斯博士笑著,太陽花般的燦爛笑容掛讚臉上,「那是一位熱情粉絲的來信,至於詳細內容,等會兒我們再慢慢談吧。」
  
  離午休還差半小時。水仙感覺到即刻的離席讓她不自在。還差半小時,水仙-貝塔-023不該擅自離席,畢竟工作未完--可是代管者下達了命令,她的離席是被允許的首要任務--是的,水仙說服了自己,她的邏輯系統完好無缺。
  
  兩人穿過氣閘,雙腳踏上通往休憩中庭的黑色走廊。機構中的人來來去去,他們在工作、分毫不差地發揮功能;當然,有些提早結束工作的人可能已經先離席了,畢竟時間操之在己,他們要的是效率、不是永無止盡地消耗時間,然而水仙不是那些會提早離開岡位的人,她總是能一批接著一批地把事情完成,因為那就是水仙-貝塔-023的存在價值--然而史密斯博士與水仙卻嚴重偏離了軌道,她們在偷閒。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史密斯說。
  
  「我沒有想任何事。」
  
  違心之論。監視人員收到了訊號,史密斯也是,他們都知道了水仙正在壓抑情緒。「壓力很大嗎?」
  
  「--喔......史密斯博士,對不起,我說謊了。」
  
  「小小的謊言。水仙士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並未察覺任何額外訊息,我只是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對離開岡位這件事。」水仙不是第一次在史密斯或其他上級的指令下離開岡位,但那些時候也未曾像現在一樣充滿焦慮。
  
  「深呼吸。用你的呼吸系統,水仙士官,分析綠意的味道。現在,你得明白,你並不是對離席一事感到不安......我認為你只是害怕突發狀況。」
  
  「是的,史密斯博士,突發狀況。」她按著胸口,試圖感覺自己的軀體存在著某種生命的起伏。
  
  「我跟安德魯以及諸位同仁談過了,我們察覺到,對於一個退役生化人而言,盡管你適應得很好,但仍舊缺乏一些柔性應變能力。喔,水仙,你雖然是朵花,可是你不能只是朵留戀溫室的野水仙......如果回歸社會就是你與諸位兄弟姊妹最後的任務,那你就必須理解你們所處的社會跟戰場一樣瞬息萬變,漫漫人生、意外重重......現在,你就遇上了一場意外,既不是最初、也不是最後。」
  
  「我想我凍過頭了,史密斯博士。」
  
  「可是你仍舊能發芽,不是嗎?來吧,你活過的最艱困的時代,現在你要學著承擔和平......學習、理解、並學會維持它的訣竅。」
  
  和平對所有參加過戰爭的人來說都不簡單,尤其是對橫跨三場大戰的貝塔族裔,有時他們會感覺到,自己是時候被停機了,而不是在一個沒有歸屬的地方蹦蹦跳跳,不過現實如此,他們也只能欣然接受。雖說如果沒有外界壓力,議會情願把這些小工具封存在下次、或下下次的危機、甚至銷毀,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泰拉與厄斯人都在盯著,他們知道、而且永不忘記這群士兵的象徵意義。
  
  
  
  "致吾愛。切莫恐慌,也請別放下信紙,雖然吾愛一詞對你而言過於親暱,但請讓我使用它吧,僅此一詞......此外,我將永不越壘。吾愛水仙,第一次與你見面是在泰坦的穀神星鎮,當時你我以書結緣,但我看得出來,你並不熟悉、也不特別熱愛民間出版物,然而你仍借走了它。多麼奇怪,你在烽火連天的戰場向我借了本詩集,難道你也曾厭倦血腥與痛苦,因此想靠陌生之物來分散思緒嗎?吾愛,我的女武神,請原諒我的自問自答,如果這封信令你感到厭惡,那就扔入垃圾桶吧。署名-特戰隊的大兵。"
  
  中庭的意義相當多元,尤其對一個農業試驗所而言,中庭無非就是植物比較少的地方,有必要時,它也會被改裝為實驗場,就像今天--它是水仙-貝塔-023的實驗場,一個專門為她準備的療癒之地,裡頭除了最親近的史密斯與安德魯之外,沒有任何外人在。
  
  此時他們坐在大樹下的長石椅上。安德魯居左,雙手環抱著一個三十立方公分的黑盒子,裡頭全都是那位神祕大兵的來信;史密斯居右,她的體型並不瘦小、甚至有些具有威脅性,對任何人來說,坐在右邊的史密斯就是船長,她開口號令、凝聚人心;最後,水仙坐在中間朗讀內文,只要她開口,任何人都將沉醉其中--縱使文句已了,但聽眾們仍細細回憶著水仙的聲音。聽著水仙朗讀、看著紙墨言述,這封再普通不過的信件突然展現出了屬於它的獨特性。
  
  「這是第一封信。」史密斯博士說道。
  
  「地平線二號黑墨水。」水仙說。
  
  「沒錯,一瓶好墨水。」
  
  「他是一個好人,」水仙此話並未參雜任何情感上的意義,「但我不認識這位特戰隊的大兵,此外,假如這位好人參與的是六十三年前於獵戶泰坦發生的大裂谷戰役,並且在戰役中與點火者系列中的某個同袍相見,那他遇見的極有可能是第一代水仙,而非第二代水仙,甚至可能是誤用水仙一詞稱呼其他先前機。」
  
  「安德魯,該你囉。」船長要大副開口。
  
  安德魯身子一振,接著才趕緊解釋:「水仙士官,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們已經檢查過所有的內容了。但是某人要求你親自--嘿,別瞪,我不說就是了。好吧,總之,經過核對之後,我們發現這位大兵參加的並非泰坦星的大裂谷戰,而是三十三年前獵戶泰拉的龍火戰役,首信的泰坦一詞應該是誤植,後文也並未再出現過;再來這位士兵的信件是兩個月內分別寄達的,每三天一封,首信完成於二十年前、每封信的完成間隔為一年,總計二十封,信件內容分別為參雜著戰地回憶的記述文與隨文夾帶的五行詩一則,其中多次準確地提到了關於貝塔版的身影,以及你,水仙士官,只是他很少描述個人背景資料,筆跡亦不符合當年特戰隊的任何一個人......所幸現今少見實體信件,因此我們很快就追到真正的發信源,發信者為一位名為約翰.李的泰坦星西區移名者,五十八歲、曾任軍職,但他服役於舊聯盟陸軍第二十三師而非特戰隊,盡管他宣稱信件內容真實無誤,然而我們懷疑另有隱情。」
  
  「為何不做進一步的調查?」水仙問。
  
  「因為我們將這個決定權交給你,水仙士官。」安德魯忍著不露出任何破綻,他覺得自己會勝利,這場遊戲會跟著他的步調走。
  
  「您真壞心眼,安德魯心輔官。」她說。
  
  這時,史密斯博士補充道:「這不全然是安德魯的主意。水仙,這是場實驗,雖然說沒有人會直接跟受驗者說"你接下來會某種心智檢驗,你可能會恐懼、你可能會大笑"--然而對像你這樣的精密偵查者來說,有所疑慮只會造成大麻煩。所以,現在我們將一切攤在你面前,我們實驗的意圖就是想弄明白你對這名陌生人得看法,想或不想探究,一切操之在你。」
  
  「我的選擇將因此導致任何積極影響嗎?」
  
  「積極或消極,我們沒有辦法給一個準確的評估,但就影響方向與強度來看,肯定會對你造成相當程度的改變。」
  
  「好的......」水仙將信紙置於腳上,在那片無須衣物玷汙的白瓷之殼上,「......那麼,史密斯博士、安德魯心輔官,請容我拒絕此事。」
  
  安德魯答對了第一題,水仙-貝塔-023拒絕了提案。他看了一眼史密斯,希望從對方的眼神中找到一點挫敗;沒錯,一點點、微不足道,可是那依舊令安德魯感到愉快。
  
  頓了一會兒後,水仙接著問:「請問我需要呈報拒絕原因嗎?」
  
  「是的,請呈報並詳述拒絕原因。」安德魯回答。
  
  「了解。以下是水仙-貝塔-023對這份調查的個人判斷:盡管我對此人深感興趣,但我研判這份資訊並無深究的必要性,因此無須耗費資源進行探查,同時在於改變一事上,我評估自己並未準備好接受這份大禮--所以,綜合以上兩項重點結論,我決定暫時拒絕深入這份信件的相關事務。然而若對方的經驗資料對戰史與文化紀錄有益,我建議請專員進行研究訪查以強化當代史料的豐富度。」
  
  「我們會考慮這件事的。」史密斯說。
  
  正當安德魯的一號表情下仍充溢喜悅的同時,他知道事情還沒完。突然間,水仙開口詢問:「請問我能繼續實驗嗎?」
  
  「你想以什麼樣的形式持續實驗?」史密斯問。
  
  「我希望繼續閱讀這些信件。在工作時段之外的時間點閱讀,也許我將從中獲得一些重要啟發。」
  
  「喔、當然可以,畢竟這些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史密斯接著請水仙念出第一封信的五行詩,而她也照做了。
  
  水仙的聲音在樹蔭下蕩漾,音訊經收音器傳至監控室。
  
  也許這些詩藏著某些密碼;也許經由水仙之音,筆墨中的齒輪將應運而動。無數的猜想在監控室中打轉,現場人員緊盯著水仙-貝塔-023的一舉一動,意圖尋獲消失的密碼匙以開啟潛藏於信中的真實訊息,然而直到詩句收尾,他們卻仍舊一無所獲。
  
  那不過只是首詩,一首平庸的五行詩。
  
  
  
  這場賭局並不公平,因為安德魯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安德魯博士的贏面建構在對人工智能的了解上。說道人工智能的設計,裡頭除了一套人類至上法典外,它們的正子腦中並沒有任何複雜的束縛--其中唯二有的規則就是極限與最簡,就是這兩個戒律,機械之心才得以茁壯。極限是渾沌值、乃是對可能性的評估與規劃,極簡則是理性之道、刪減混沌以求最佳解答,兩者加起來就是人類意識之完全型,如此人工智能具備極為真實且高精密度的邏輯結構--但過度發展帶來的自主性以往往會嚴重妨礙了人工智能的運作,甚至是造成不可預知的危害,所以若要開發準人類層級的產品就必須經過重重關卡。
  
  而某些特殊用途的全生化人與人工智能的設計邏輯正好相反,他們是仿機器、而非仿人類,正如以水仙為代表的貝塔一族,他們被生產的目標是為了純化人類的構造而誕生的產物。那些傢伙的腦中原本充滿束縛,人類的混亂與矛盾,因此研究者則放入了人工智能的雙鉗規則做為明燈--剎那間,點火者系列出現了,從最初至最後、阿法至加瑪,橫跨八十年的戰爭機器們令勝利之火延綿不斷。
  
  正因為如此,基本上安德魯可以預測特定生化人的行動邏輯,就像預測扳手該怎麼鎖螺帽、鏟子該如何挖土,點火者是人類中的完人,他們的選擇就是為了完善使命而存在的。
  
  「這是我對你們的看法,水仙士官。」安德魯坐在診療床旁的椅子上說道。他不曉得自己有沒有跟水仙提過這些事,但安德魯並不反對多提幾次。
  
  「請問我能發問嗎,安德魯心輔官?」
  
  「當然。」
  
  水仙從診療床上起身。「為何我們不坐在平常那兩張沙發椅上?」
  
  「我的諮詢室就是有一張診療椅,不用多可惜?」
  
  她點點頭,接著又躺了回去。「剛才的話題。安德魯心輔官,我們以能夠被預測為榮,改良者希望的就是得到一批能夠被預測的生化機器。」
  
  「沒錯、對極了,你們就是那群瘋子的終極工具!然而,一方面希望能擁有可預期、另一方面卻又希望創造出不可預期,你們是前者、人工智慧是後者......如果要比較起來,雖然我將全生化人描述為一種完人,但無法突破預期的完人實際上也不過只是批理想之物的二次再製品,乏善可陳、缺乏進步......老天爺,我們到底想要什麼?你們又想要什麼?」
  
  「安德魯心輔官,您的談話已經牴觸了這場輔導諮詢的底線。請問我們應該更深入會談嗎?」
  
  「不,別擔心,我們離底限還遠得很......」安德魯感覺到監視器傳來一陣冷光,他的耳機傳來了幾聲低吼,「......水仙士官,你已經把信都看完了嗎?」
  
  「是的,我已全數閱讀完畢。」
  
  「請容我一問,這個舉動對你而言有什麼意義?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反應全都在預料之內,因為你們是可預測的全生化人。水仙士官,我們掌握、亦訴說了你的命運,但你卻仍選擇走上這條必然之路......在如此漫長的光陰中,你可曾想過去修正它?偏離、或逆風而行?」
  
  「既然有最好的答案,又何必繞遠路呢?」
  
  「......沒錯,標準解答。好吧,接著告訴我,你的實驗進行得如何了。」
  
  「僅僅是充滿疑惑。」
  
  「請詳述引發疑惑的原因。」
  
  「我不記得他。水仙-貝塔-023的記憶庫中沒有那位特戰隊士兵,然而他觀察、並詳述了關於貝塔士兵們的行動,除了百分之四點八八的誤差外,幾乎完全正確。我曾懷疑對方是團體,而信件中的紀錄是複數陳述者拼湊而成的組裝物,但內文的觀察視角顯然皆出自於同一個人、同一種價值觀,偽造率低於一點三三。現在我可以確定他是舊聯盟陸軍宙航師三棲偵察營第十一隊的成員--只是,水仙-貝塔-023的記憶中卻沒有這個人,他存在、卻又不存在。安德魯心輔官,我的內部曾經被更動過嗎?」
  
  「沒有。我們也很懷疑是否有人對你動了手腳,但暫時還沒頭緒。」
  
  「也許是我自己,我刪了他。」水仙疊在腹上的手掌動了動,雙手指尖輕輕碰撞。後來她將話題帶回到了信的內容,水仙問:「安德魯心輔官,您們認為這些十行詩的後半段會寫些什麼呢?」
  
  「你認為那是首十行詩嗎?」安德魯身子前傾,全神貫注在水仙的話語中。
  
  「只是種可能性。這些詩句隻身孤影,我想如果還有後五行,那肯定會很"均衡"。」
  
  「很獨特的觀點,水仙士官。」
  
  「安德魯心輔官,您們對這些詩有何評價?」
  
  「寫實派,創作者可能深受厄斯古詩影響,平淡、紮實、偶爾有些乏味,詩中有一半都在描寫泰拉星大戰,其餘的主題有兩篇懷古、三篇宙航與五篇抒情詩。但我不介意把這些都當成情詩,反正都差不多。」
  
  「他為何"愛"一個生化工具?」
  
  「你該知道,愛是無法預期的......」安德魯頓一會兒,而後他看向映射綠意的電子窗,「......預期一個不預期,只有人類才會做這種事。」
  
  「真有意思。」
  
  「是的,標準答案。很棒的結束語,水仙士官。」
  
  例行檢查完畢後,水仙回到了試驗所的宿舍。宿舍窄小、但潔淨劃一,平時房中的木紋桌上通常會擺上幾本書與些許文具用品,但近來幾天桌上總是放著一個黑盒子,它的存在取代了房中的任何物件。水仙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她準備再次重新檢閱了一次那二十信,接著,水仙藉由筆跡、語法、以及語意拼湊出一個假想人物,她暫且稱對方為虛擬大兵,可能存在、但還未證實的一個角色。
  
  虛擬大兵並不是非常受歡迎,在水仙的代管小隊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對他表示負面觀感,至於理由也毋需多言。
  
  水仙舉例醫護官林耘與隨從機W5為正反兩面的代表,林耘基於職務因素,他極度厭惡有個可疑的局外人介入水仙-貝塔-023的生活圈,就往常案例來看,當代的人工導向模組雖然盡可能避免了悖論詭局造成的突變危害,但莫非定律從來不鬆懈,就算出錯率低於十的負三十三次方,將軍方生化人的首次感性體驗託付給一個到現在還在用手寫信件的人身上,這實在有欠考量;至於隨從機W4,它本人對於生化人接觸局外人這件事倒是挺樂觀的,儘管根據設計者的藍圖,W5是典型的卡特爾式自律服從型人格,理論上它對首要任務外的事物"沒有主見",可是W5依然對於這名虛構大兵有相當不確定的好感度。
  
  不確定這種事常常發生在高度準人類層級的人工智慧上,只是誘發這種模糊狀態的事由大多是出現在當人們開口問"你比較喜歡檸檬味的綠色星狀軟糖還是檸檬味的粉色心狀軟糖?"--面對無解給予不確定的回應,在這種層級上,W5一向做得很好。但水仙認為,W5這次是站在一個獨立個體的角度給予意見。它並非毫無主見,只是環境刺激不夠強烈;它的判斷條件足夠,只是不足以導出解答。
  
  厭惡者如林耘,積極且針對性;喜好者如W5,樂觀、直覺、然而被動。虛擬大兵目前正處於弱勢,如果他想要在這個小團體中博得一席之地,那下封信就該試著表明自身。
  
  "他真的愛嗎?"水仙想著,他思索這位大兵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一萬兩千三百五十二個標準日,這份愛真的如他想像的那麼持久嗎?"
  
  下一秒,她重新思索起安德魯的話。關於命運--水仙的未來就掌控在議會的母盒中,經由他們的設計藍圖與流質體配置,研究員就能逐一破譯這群生化士兵的思考路徑,這就是所謂的命運。但安德魯為何質疑先人的設計?如果不可預測,那士兵們又要如何回應指令?因為水仙現在不該是個士兵,她有義務成為一個人類。
  
  "或許大兵想要的不是愛,而是想藉以愛之名否定命運。很像是人類會做的事。"水仙想,"那我該又該怎麼做?盡管當下的答案已成為了安德魯心輔官預測中的定論,可是我仍舊充滿疑惑。"
  
  --現在,第二十封信。是時候該決定下一步了。
  
  
  
  "致吾愛。不知不覺間,給你寫信已經成為了我的習慣,縱使知道你可能永遠都不會揭開這些信紙,然而這一連串的模式已經成為了我的精神支柱。離開戰場已三十年餘,每當閉上眼,地獄總是緊追而來--我知道現在後悔已經太晚了,可是與我總是忍不住後悔自己迫於環境而戰爭為伍,後悔自己年輕時竟因煙硝與殺戮而亢奮不已;但我見到了你,水仙,因此我的地獄中總是有片淨土賜予救贖,讓血腥、罪惡、以及恐懼遠遠離去,那片綠地中盛開著水仙花群,潔淨、完美,就像你與你的同事一樣在綠地前守護著我們。不過你是唯一的、唯一的23號,我最敬愛的白水仙。
  
  泰拉節分七月二十九日,今天是終戰紀念日,就跟往常一樣,我寫了一封信來思念、亦是悼念所有人,並且、按照傳統,我只是把它們跟前幾十年的信一起藏在我的資料夾裡,同一時間我也寫下了這封信來回憶當年、以及現在的你。到底是什麼是促使我每年都試著從回憶與紀錄片中尋找你的影子?因為那本詩集嗎?不,絕對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但我為什麼想不起來?你曾救過我無數次、給予我數不清的靈感,這是何等決定性的歷程。然而它不是我愛上你的所有因素。可是仔細想想,我猜這份愛就是那份漫長的戰爭中唯一的光芒,也因為這份光芒引導,所以至今我仍活著,並且頑強地留在世間。已經不需要理由了。
  
  戰爭,光芒。從穀神星鎮到小石嶺、瑞切山脈、再到北羚羊峽、雷枝高地,當年整個泰拉幾乎被我們跑透了,最後大夥甚至跨越泰拉了直到安息日星。有時候我真不曉得自己到底在追什麼,是那群入侵者、還是自己影子?一切都好奇怪,在二十三個移民星、五個聯合政體中,唯獨我們所在的星系充滿紛擾。也許是我們晚了,其他地方早就熬過了命運所賦予的試煉,而我們的才正要開始......"
  
  第一封信、最後一封信,前後歷時二十載,二十載無所不變,某座大城化為廢土、某塊廢土都蓋了座大城,此起彼落、川流動盪--在所有有變動中,唯有但落書者的情感卻從未動搖。
  
  通往穀神星市的車流不多。那個時代,無論哪個地方,內外過境的車流量都不多,有些人深信離開了城市殼就會讓猥瑣的大自然給侵犯,也有人只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擠不出離開的空閒,永遠忙碌、永遠一事無成。再說穀神星市佇立於荒野,如果有人決心要出遠門,那他們情願花點小錢搭高速鐵路,要不就是把遠門這件事情推遲到下個遠門,直到世界末日或稅務局找上門為止。
  
  公車逐漸逼近關卡。喬扮成人類的水仙在窗邊觀察著鐵軌線上的銀色子彈穿過荒土--她覺得有些新奇,畢竟三十三年前的穀神星市不過是個只有四線鐵路的偏郊聚落,稱不上小、但也大不到哪去,只是現在它長的過於高大,十里外的拓礦區可見塵煙飛舞,一棟棟大工廠在黃土上反覆堆疊;緊接著,都市調節網殼下的民生設施佔據湖畔的一角、商辦機構又佔去一角,住宅與小型工廠則沿著剩下的湖畔平均向外分布。
  
  穀神星鎮變了,變得遲鈍又肥胖。她可以理解,但卻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車子停了。乘客看著一台筒狀偵查儀與一名關卡人員登上車廂,他操作那台不甚靈活的精密儀器走過座位,口中喃喃自語,不時對著耳機另一頭的夥伴發牢騷。除了例行的攜帶物與身分驗證外,半身以上義肢化的公民必須攜有新裔證件、義肢亦有詳細紀錄以便核對,自從義肢普遍化之後,各種光怪陸離的狀況讓關卡檢驗不得不如此大費周章,就像那年人工智慧即將跨越人類之境的時代,人們害怕、亦否定人造產品有佇立於巔峰的可能性,所有的政策都變得無比嚴苛,檢驗、限制、驅之於外,一切舉動都是為了保證自然人的生存權益。
  
  但兩者的出發點或多或少有些差異。如果說人們對人工智能抱持的是優越感的喪失以及被取代的危機感,那麼對生化義肢手術者就是一種否定,看待那些高度生化化的人,有些民眾恐懼、有些民眾充滿敵意,那些生化人非我族類。他們生來不自然。
  
  「全?」黑髮的關卡人員輕聲問道。車上的乘客不多,這點音量還不至於傳到第二個人耳中。除非他裝了一副蝙蝠牌聽覺強化器。
  
  「是的。」水仙回答。
  
  「真少見。」這代表他得仔細查閱對方的義肢編碼才行。
  
  「但不是唯一,對吧?」
  
  「對,可是數量真的不多......珍.史密斯女士。」關卡人員檢閱著水仙偽造的假資料。
  
  「真遺憾。」
  
  「可以給我您的義體內碼嗎?」他從偵查儀中拉出了一隻掃描棒。在一陣來回檢測後,關卡人員總算才放下疑慮,並說:「穀神星市對新裔很寬容,但有些地方還是盡可能不要去比較好,比如老岩區或新穀神星二號街之類的地方。」
  
  「謝謝您的提醒,好人。」
  
  「我人不好,只是公事公辦。」海關人員笑了笑,隨後便帶著儀器離開了。
  
  車子又動了,無聲無息地滑入都市殼中。樓房漸高、但始終比不上中央區的大簇群,車輛陸續增加、然而總是沒有那些空橋貫穿的地方來的熱鬧,穀神星市裂成了兩半,一邊盡可能維持平靜,其氣氛懷古又老舊,像是塊模型佈景、充滿中上階級的古怪雅興,另一邊則又擠又混亂,真正的動力全聚集在殼中心的窩巢裡。在兩者之間有些孤島,它們都是趕不上時代的古老地窖,雖然城建不過三十餘年,但有些地方已經開始疲憊了。
  
  一站又一站,乘客散去。
  
  ("水仙士官,狀況如何?")史密斯博士的音訊傳入水仙耳中。
  
  ("一切安好。")她回答。
  
  接著安德魯也傳來了訊息說:("與切爾雷赫警官會合了嗎?")
  
  ("距離還有八公里又五百四十一公尺。。")
  
  ("很好。")
  
  這時,水仙從座位中起身。她問:("史密斯博士、安德魯心輔官,請問我能申請提前下車嗎?")
  
  ("為什麼?")安德魯反問。
  
  ("下一站離約翰.李的住所很近。")
  
  安德魯辭嚴氣正地否決提案,他對這些臨時動議從來沒好印象。然而史密斯博士卻插嘴說道:("准許要求,水仙士官。")
  
  ("潔西卡.史密斯,你不能如此諮議妄為!)安德魯大喊,他想搶走船長的控制權。
  
  然而史密斯船長仍主導大局,她根本不必怕那位大副小鬼頭似的囔囔。("別擔心,水仙,我會搞定他的。")
  
  ("水仙,我不允許你亂來!水--")
  
  --通訊中斷。
  
  水仙走上伴星大道,那裡擠得像座鍋爐,倒不是因為人太多,而是建築物的外觀看起來分外沉重,違章招牌與增建讓空間變的分外窄小。她觀察著周遭的人們,他們都忙著要去某個地方,不知目的為何,或許定居於此的人生來就是為了趕路--在所有變化中,唯有這點不曾變動過,只是水仙不知該對此作何反應
  
  感到親切?感到陌生?
  
  上前三步,她的裙擺搖曳;再上前三步,水仙試著習慣包裹在腳上的塑料皮。她打扮得像個剛從農鎮歸來的年輕女性,有些樸素、像朵無味的粉白花,對這座城市而言她這身行頭中規中矩,只是水仙終究不是個都市人、甚至連個人類都算不上,在這處都市沙場,只要稍稍注意就能發現那位假名為珍.史密斯的女性是個外來客。
  
  那位外來客為何踏上此地?正當第一個人準備將目光停留在水仙身上時,他忽然撇開了視線--剎那,那位外來客行蹤成謎,她仍走動,卻無人知曉。
  
  
  
  約翰.李住在舊市區,也就是尚未破壞、卻也沒被更新過的老穀神星鎮。
  
  以一位即將邁入老年的獨居男子來說,他的生活還算過得去。每當老約翰下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穀神之光酒吧混一混,他喜歡那裡的啤酒、偶爾還能從老闆手中弄到些高純度的私釀酒來喝;等時至晚間七點,老約翰告別了幾個不算深交的友人後就會到金麥公園休息,坐著、對著和平女神像發楞,直到手中的玉米粉麵包嚥下胃囊,他就會踏上歸途。日復一日,工廠、酒吧、公園、公寓。
  
  他是個無聊的人,空閒時會兼職寫些無聊的訃聞;上班日的老約翰走在一成不變的路上,休息日時亦是如此,除了採買外,他總是固定在下午三點出沒於名為原野特快的餐車前,一個手勢點上廉價的某種食物當午晚餐、十個跨步帶著自己入座花台,然後拿出紙筆等待靈感,直至太陽西沉--老約翰就是明白該如何將自己所剩不多的時間摧毀殆盡,而且從不失手。
  
  今天就是那個休息日,然而水仙沒有在原野特快餐車前找到老約翰--原來他今天選擇了走入穀神之光。
  
  水仙依循氣味軌跡來到酒吧,在踏入店門前,她觀察了招牌上的女神圖像。那張圖仿自舊時代最長紅的藝術風格之一,圖像中的她確實是個女神,手中的大酒壺盛著瓊漿玉露、婉約的花草飾與之讚賀,但眼前的酒吧似乎更喜歡抽象線與霓光燈,也許比起穀神與她的美酒,那道門牆更像店面的招牌。所幸天色尚早,水仙有機會在日光下目睹神祇最後的風采。
  
  往下探了十一階,店體一覽無遺。此時人潮低於二分之一,空間中的談論聲小於四十分貝,老約翰則以遠低於所有人的姿態縮坐在吧檯角落,花白的短髮凌亂,汗水浸濕了那身粗製的灰內衣。
  
  「請問您是約翰.李先生嗎?」水仙在老約翰身旁問。當她開口,這時現場的所有人才注意到有個姑娘闖入此地。長達一秒的屏息靜默滲透全場。
  
  不一會兒,聲音又回來了。老約翰也回過頭查探,並說:「是的,小女孩。」
  
  「我是水仙,請問這段時間您是否有寄信給我?」
  
  「你?」約翰皺起眉頭,壇木黑的眼睛使勁地想看清楚眼前的年輕女性到底是誰。她有一頭黑髮、一張樸質素雅的臉,五官端正,但幾乎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特徵;那個女人膚色白皙,身形高挑勻稱,就像櫥窗前的模特兒,美好、卻不值得細心注意。「你是你所宣稱的人嗎?」他反問。
  
  「那您呢?您是你所宣稱的那個人嗎?」
  
  最後約翰注意到她的眼睛,金綠色的虹膜。「我該怎麼相信你?」
  
  「我沒有方法能證明自己的身分,因為您我之間沒有共識,縱使以信件作為信物亦然,畢竟您已經知道,它不是獨屬於我的物件......」水仙從斜背包中拿出一張紙片,「所以就以我不是本人為前提來談話吧。約翰.李先生,請問我能問問題嗎?」
  
  「......喔......傻女孩,如果你非你,我又要怎麼樣滿足你的提問?」約翰笑著接過紙片,紙上寫的是第一封信的五行詩,雖然約翰早已將它銘記在心,可是他仍忍不住多看幾眼,觀察字符間的筆觸與軌跡,「......所以,"非"水仙,你想知道什麼?」
  
  「這首詩真的只有五行嗎?」
  
  「--原本、原本只有五行,後來又給人加的五行。」
  
  「為什麼?」
  
  「因為這樣比較均衡。原本的詩句太輕、太枯燥,它們缺了一個主軸點。以這首詩為例,它說:"曾與光行、今同浪離;無鄉塵星、宙海漂泊。啊、汝在何方?雖目盲耳聰,然不忘其光、其鳴、其婀娜多姿。"--然而這只是在抒情,其他一無所有,所以......下半部就補充道:"昔日追尋、過眼遠去;曳尾無心、汪洋盤旋。啊、何必流連?雖銘記於身,然其光、其鳴、其婀娜多姿終隨時盡。"--如此,後半段勾勒著原詩的主體與輪廓,令虛無的情感有了皈依。」
  
  「均衡,我能理解。但您的後半部跟前部的旨意似乎截然不同了。」
  
  「來吧,我們換個地方談。」老約翰急忙起身,將泛淚的目光指向大門。
  
  他們離開穀神之光,轉往金麥公園過去。老約翰帶她避開那些檢查森嚴的地方,因為舊鎮區一向不喜歡那些半人半機械的產物,所以這趟路不得不多拐幾個彎。他們有十分濃厚的自然人情結,對於生化科技往往抱持著質疑,好像越過了某條線後就會失去一切,人非人、物非物,當中某些極端分子更是想推翻世界運行。生化這件事自從戰爭後就變得越來越詭異了。
  
  「為什麼要讓信件旅行?」水仙問。她與約翰並肩而行,約翰走在外側,此時車流正逐漸增加,當中有老式的輪軸車,偶爾也可見一些的安全浮游車。
  
  「旅行?喔,小心。嘿,不要光顧著玩電子紙,看路啊!」老約翰對剛才那位漫不經心的路人罵道。
  
  「您並非要躲避追蹤,這些信之所以由各地轉寄而來,是因為您想讓它們看起來擁有某種形象,是嗎?」
  
  「要這麼說也行。你真的是水仙,沒錯吧?」
  
  「是的。」
  
  「你還記得我嗎?」他的聲音發顫,言語充滿期待。
  
  「不。」
  
  「喔,該死。」老約翰對地上踢了一腳。
  
  「也許我也刪了您。」
  
  「也許政府官員把你給格式化了,那些狗屁東西......」
  
  「不,我沒有被格式化的紀錄。」
  
  「就算有你也不可能知道!......不過,老實說我對你們的狀況一無所知,不過威廉說時機到了,我就信了。真可怕,他說行我就做,我真沒腦袋!」
  
  他們拐入公園,老約翰照慣例走向自己最喜歡的花台前坐著。這時,水仙問:「威廉是誰?他曾愛過水仙嗎?」
  
  「他的存在有點複雜,也許我該讓你們親自見一面才對......老實說,我不曉得自己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只是連接你們的工具......」約翰抓了抓臉上的短鬍,乾枯的方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水仙,我是陸軍第二十三工兵師的士官,戰時位階為中士。你還記得嗎?我的部隊來到了穀神星鎮進行電信工程,當時你們正在穀神星北線抵禦入侵者們。」
  
  「是的,標準歷二三一四年九月二十日至十月十日,移師北穀神星防禦線。」水仙檢索著當年的資料,她對自己清醒時的每分每秒都記錄的一清二楚,然而唯獨工兵約翰從她的資料庫中溜過了。「你是穀神星鎮的三零一旅的米勒中士?負責鎮北區聯絡網工程的米勒.林.路克?」
  
  「不、不!他是我的同事,不過、當然,我們是待在同一個部隊裡......老天爺,我知道了,你的紀錄被覆寫了!被米勒那小渾球!可惡......我以為就算不記得威廉,至少我們還能相認......至少、至少在想起那場戰爭時,我們都會記得自己在那種狗屁環境裡曾結識了某個好傢伙......但現在已經不是了。一點都不剩,全都消失了。」約翰嘆了一口氣,前傾的身子看起來無比疲憊。他老了。
  
  「我很遺憾,李先生。」
  
  「......朋友......跟生化士兵談友誼,真是可笑......」他搖搖頭,接著又說,「......威廉,他是星海特戰部隊的成員。那個直屬於陸軍宙航師的三棲偵察營,這你總不會忘記吧?而威廉就是他們的一份子。」
  
  「我認得每個偵察營的人,但名為威廉的任何一個人皆非信中的主述者。」
  
  「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只是"自稱"威廉......但說來可笑,就連這個名字也不是他的東西。」
  
  水仙坐在一旁,不過她只是看著公園的水池,對老約翰的目光置之不理。「所以,他是個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歸類威廉,水仙。但如果說靈魂並非瞬間即逝的誤判......」約翰也看向水池,觀察那淺淺的池盆與水花要如何沖散穀神星的熾熱天氣,「......如果人類的靈魂有不可詆毀、獨一無二的型態,那他肯定是個人類。」
  
  「他--」水仙正準備說出些什麼,關於他的身分、他的代號、抑或他的功能與構造。
  
  然而她忘了自己準備要說的話。威廉消失了,又一次。
  
  「怎麼了,水仙?」
  
  「--喔、這裡是穀神星鎮?」
  
  約翰覺得奇怪,但也沒深問。「已經不能算是了,它現在不過只是穀神星市裡的一個邊陲地帶。」
  
  「這個地方變了好多。」
  
  「沒錯,變了好多,穀神星鎮的石磚小屋不再供人居住,撒在天上的網子馴服了居民,使我們軟弱、不得不臣服於仙境的幻影;舊戰場的星門藏於棚下、不再啟用,但我們卻仍會聽見戰爭一詞在耳邊徘徊,政府、財閥、研究者,戰爭孕育了穀神星的子嗣,戰爭的遺產讓它茁壯。戰爭、戰爭、戰爭。變了,有什麼不會變?從泰坦到泰拉,唯有變化一事始終如一,」他看著水仙的臉,「那你呢,水仙?你也變了嗎?」
  
  「如果這是人們的期待。」
  
  「你認為人們對你有何期待?」
  
  「能將己身專才轉用於和平時代,並且發揮最大的社會價值。」
  
  「提問:何謂社會價值?」
  
  「於人格之健全、於生產力之良善,社會價值的傳統定義相當多元,於各個領域都有不同的詮釋形式,但就貝塔士兵的任務目標來看,社會價值乃作為公民融入社會組織、支撐組織運作的貢獻之統稱,以個人發揮精神或物質性的創造生產回饋大眾。」
  
  「你成功了嗎?」
  
  「有待驗證。」
  
  約翰低下頭。「那你怎麼你不說說你的期待,水仙-貝塔-023?我們不是你的主人,沒有人在乎你與你的同袍究竟身在何方、也沒有人想知道你們在做什麼,我們把你們拱做英雄,這麼作不過就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點,希望一早看見新聞時能感覺到自己做了點好事,感覺到自己與遙遠的歷史產生連結,甚至參與其中,就像你所謂的社會價值......藉由你們這群士兵,我們產生了貢獻。你覺得我們這些人會給你什麼期待?沒有,水仙,什麼都沒有......沒有!......沒有......」
  
  約翰的情緒引起了水仙的關注。她看著、想著,隨即便自然而然地伸手觸碰約翰置於腿上的雙手,但水仙只是輕輕地按在上頭。「我很抱歉。」她說。
  
  「......我也很抱歉,畢竟這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來,讓我們去見威廉吧。完成他的願望,然後離開......永遠忘了我們,就這樣吧。」
  
  天際泛黃,隱約可見網殼的經緯浮現其中,調整機在殼中盤旋,抵禦高溫、控制濕度。現在,穀神星市的一天即將過去,中央管理處傳來定時雨特報;一會兒後,當老約翰帶著水仙抵達自家公寓的同時,準時的五點三十分之雨落入街巷,一切安安穩穩,從來不出差錯。
  
  
  
  穀神星鎮曾是戰爭的最前線,三十五年前肆虐泰拉的侵略者在鎮北地方開啟了一處星門,他們控制了穀神星鎮並一路往西拓展,搭起一道與亞奎低地殖民點相連的封鎖線。這時軍方向聯合議會協調啟用並了另一生化兵前去支援,他們是水仙型與祖母綠型的生化人,當時又被稱之為強化通訊小隊。
  
  早在約翰的二十三師抵達穀神星鎮之前,強化通訊小隊就一直由三棲偵察營保護著;但實際上,在二十三師抵達鼓神星鎮後,約翰也沒機會接觸那群珍貴的生物機器。他之所以能與水仙-貝塔-23相見,這全都是因為威廉的緣故。
  
  「現在,我要告訴你關於威廉的事情。話說,你不打算讓你的朋友進來嗎?」老約翰打開在書桌的桌燈。
  
  「您是指誰呢?」
  
  「今天下午一直跟著我們的小夥子。他是來找你的政府官員,是吧?」
  
  「別擔心,他也只是在等待時機成熟。」水仙說。
  
  「但你就不擔心?......還是說,此行就是他們的主意?為了從一個老人身上獲得情報?」
  
  「他們只是全都預料到了,先生。」
  
  約翰玩弄著杯中的殘水,一臉狐疑。「真是群無聊的傢伙......算了,那就讓他們聽吧,聽聽關於威廉的事情。」
  
  「他--那位威廉,他是個導航器模組嗎?」水仙猜測。
  
  「你如何得到這個結論?」
  
  「這是我們一直沒考慮過的方向,只是三棲偵察營的準人類級智能機械並不在當時的隨扈部隊裡。此外,我並未向任何人借取書籍。」
  
  「書?」
  
  「那位大兵說我曾向他借了一本詩集。詩集題名不詳。」
  
  「......我知道,關於書本那件事,但就先讓我解釋我所知的威廉吧......就像之前說的,威廉是個很複雜的存在,但無論如何,他也曾是個人類--名為伍德.威爾森的特戰隊一兵。可是他死了。是的,伍德死了,就像他的父親威廉.威爾森一樣英年早逝......然而我去年卻遇見了他,那個男人長的就跟伍德完全一致,從外貌、性格到記憶,全部都是那位名為伍德的男人,可是他稱自己為威廉......後來,我猜--當然,畢竟我也只能猜猜,畢竟他也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總之,我的答案跟你很像,我認為他是伍德的動力裝甲導航器模組,再不然就是有人回收並以伍德的人格與記憶再製了一個生化人。」
  
  「這種解答就連當今人工智能與生化科技發展卓越的當下都顯得有些科幻。」水仙雖是這麼說,但她心中卻有了個底。畢竟不是絕對不可能,只是誰會讓這種可能成真?
  
  老約翰皺著眉頭,但他看起來相當開心。「你果然是水仙,講話一點都不留情面。可是我還能怎麼辦?一個帶著伍德面容與記憶的男人出現在我面前......我們是好朋友,要是這只是場玩笑,我早就識破了!不過......老實說,我也不是一下子就馬上答應他。那傢伙很盧,被盧久了總是會受不了的。」
  
  「他為何稱自己為威廉?」
  
  他走將書桌的椅子給了水仙,自己則坐在床邊。那間公寓不能說是小,但畢竟只是為了單身族群而造的,最初的設計只在臥室旁留下了一塊小小的自由空間,盡管可以稱它做客廳,不過實際上只是約三平方公尺的寬敞通道罷了。
  
  「威廉是他父親的名字。我想他把威廉.威爾森跟伍德.威爾森給搞混了,不過這情有可原。話說,記得那些詩嗎?伍德總是在跟你我談那些東西,濟慈、荷爾德林、布萊克,簡直就像在開讀書會一樣......伍德熱愛詩書,據說這是受他父親影響。我還記得伍德跟我說過威廉的事,他說他是個詩人--當然、自稱啦,威廉.威爾森是個業餘作家與愛書家,他書房中有屬不清的印刷典藏本與個人著作,而伍德就是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水仙,現在你有些印象了嗎?關於我們?」
  
  「不。」
  
  「唉,沒關係,反正我只是問問......」約翰難掩失落,但他睜大了眼,盡可能不透漏任何倦怠,「你不坐嗎?就算是個生化人,你總也不能不顧賓主之儀吧?」
  
  水仙按約翰的要求坐在椅子上,鐵椅因她的重量而咭嘎作響。等老約翰在確定水仙不會擅自離席後,才又接著說:「......很好,這樣我就不必一直抬著頭了。剛才說到伍德的嗜好,他愛詩、他父親也愛,就描述上來講,他們兩的性格非常相似,經歷上也多有重疊,尤其是在榖神星這件事上。」
  
  「威廉.威爾森,舊聯盟陸軍第三軍-第一騎兵師-第二戰鬥旅-第五騎兵團,標準歷二二八零年至二二八四年,泰坦星大裂谷戰役,與穀神星相關的紀錄共有二十九件,其中六件為特別隨扈任務。」水仙檢索了關於威廉從軍的資料與經歷。
  
  「沒錯,資訊很齊全。那伍德呢?」
  
  「無閱覽權限。」
  
  「無權限?告訴我,閱覽權限的層級為何?」
  
  「未知。」就像她所說的,未知。水仙無法連接關於伍德的資料。
  
  「該死的瘋狂科學家!......算了、算了......總之,我想以你已經猜到了,詩集的事實際上不是伍德的回憶,而是威廉的。據說過去曾有個生化人向威廉借了詩集,那個人的代號為水仙,水仙-阿法,而伍德則把這份記憶的人物修改成了水仙-貝塔。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可能性,如果你不信,我也沒辦法說什麼。」
  
  「提問:您為何認為伍德.威爾森將自己錯置為威廉.威爾森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
  
  「只是直覺,」沉默半餉,他接著又說,「因為一個水仙。早在當年我查覺到伍德對你的情感基礎並不單純,而伍德也承認,自己對你的想像大多來自於他父親的故事。過去,他的父親威廉說了自己如何遇到的水仙、描述了與水仙的離合際遇,好像一則神話故事,而伍德正因為這則神話而對你充滿嚮往與愛慕,而後又從愛慕轉為愛戀......將自己投射為故事的主角,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狀況嗎?」
  
  「提問:威廉所說的時機是什麼?他過去這二十年又去了哪?」
  
  「因為他看到了你們的消息,倖存的貝塔版點火者們,但動機是什麼,我想不可能只是傾訴愛意這麼簡單。至於二十年之謎,我猜就是旅行吧,在各處各地停停走走。」
  
  「提問:您為何要協助威廉?」
  
  「他敢找我,我就幫他。」
  
  「這個理由過於薄弱。」
  
  「那我反倒問你,既然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甚至不曾信任過我們的一舉一動,那你為什麼還要過來?誰在操控你嗎?」
  
  「因為我渴望理解威廉的愛為何物,沒有人操控我,促使我承擔風險的只是一股求知慾。」
  
  「了解威廉的愛?......我問你,你可曾愛過一個人?」
  
  「我愛我所有。」
  
  「既然愛著所有,那有人愛你也是必然的,而面對這些愛,你也理當平等回應......但你現在在做什麼?你為何獨獨想追尋這封匿名信中的情感?」
  
  「我並非追求信中的愛,我只是渴望去了解其愛為何物。」
  
  「......是的,這就是你的最終防線......」他晃著頭,像是想把灰塵從頭上甩掉一樣,「......好,你還有其他問題嗎?我盡可能回答我所知道的事。」
  
  水仙的雙眼反映著檯燈的黃光,一對綠眸有如即將入秋的麥田,然而一邊真、一邊假。她問:「請告訴我,信中的那些詩是誰創作的、又是誰續寫的?」
  
  老約翰喝了點水,而後他回頭查探窗外的雨景。中央區的窗不會留下水漬,雨過無痕、永保如新,此外自動調節遮蔽率的屏障讓人總是能在自己想要的時候看見世界,但比較邊緣的地帶就不同了,有的窗子被看板遮蔽、有的窗子積滿的灰塵,有些地方甚至連窗戶都沒有,而老約翰住的地方是個有窗子、又常常積水的地方,那裡破舊生霉、隔音不佳,但也只有這種地方才能像約翰這樣的人找到歸屬。
  
  一會兒後,約翰回答:「再明顯不過了。」
  
  「這不是答案。」
  
  「這就是我的答案,水仙。」
  
  談論終結於沉默。外頭沒有聲音,行車靜默、過客罕見,此時唯有雨聲不斷,直到傍晚六點。
  
  
  
  水仙與約翰走入了遺穗大道,此時切爾雷赫緊跟在後,他站在屋頂上觀察兩人的狀況,藉由迷彩而藏於黑暗的他以為自己沒有半點疏漏,只要保持距離、靜默潛行,一個功能縮限的水仙型根本不會察覺異樣,況且是一個人類?
  
  等過了下城的商業區後,約翰帶著水仙在榖神星貧民區外圍走動,他打算從那棟聳立的黑色巨岩中找到一條還算安全的小路進去,就跟早先預測到的一樣,他似乎準備與重點目標接觸。重點目標是一名生化人,編碼不明、歸屬不明、功能不明,然而暫時無任何威脅性;根據資料分析,推測約翰.李莫約在三個月前與目標產生接觸,最近一次則是在三週前的榖神星星門展覽館中,當時他們在討論穀神星鎮的反驅逐戰一事,當時目標清楚地描述了伍德的體驗,不過偶爾也參雜了一些關於泰坦星的事,但多徘徊在文化風情與鄉愁上,根據解讀後,總部判斷這極可能是伍德在泰坦星的童年生活帶來的影響。
  
  --過了一陣徘徊,水仙與約翰進入了鐵鎮加工街,他們闖入混亂的街鋪--然而,正當切爾雷赫準備進一步確認兩人的行蹤時,他們卻憑空消失了。那兩個人從未行經此地。
  
  反將一軍。
  
  
  
  「你害怕嗎?」老約翰問。
  
  「是的,我害怕。」水仙回答。
  
  在外頭走了一圈後,兩人來到了一座廢棄的倉庫區。附近有些遊民與窮人徘徊,這座無主之地理所當然成為了他們的新家--唯獨眼前這棟水泥棺材不行,因為它是麥哲倫幫的集會地,縱使一年來幾乎無人造訪,但只怕有個萬一,因此不管先來後到的人都不想打這塊地盤的主意。
  
  「害怕什麼?」約翰又問。
  
  「怕事情跟預測的不一樣。」
  
  「你,」他皺了眉頭,「你預測到什麼了?」
  
  「今天。」
  
  「那接下來呢?」
  
  「無法預測。作為觀察點的水仙已經消失了。」
  
  「也罷,就讓她去吧......怎麼,現在你還有任何後顧之憂嗎?」
  
  「此舉將辜負了所有愛我的人與物。」
  
  「誰愛著你?」
  
  「所有我所愛。」
  
  老約翰握住水仙的手。一轉頭,約翰便看見水仙的義眼與她無機的臉蛋,有如美術館的雕塑品般叫人不安--那是他所知的水仙,一點也不假。「不要替自己找藉口了,水仙,做自己的主人吧。」
  
  「您做過自己的主人嗎?」
  
  「曾經是,但現在不是了。」
  
  老約翰帶著她從雜物巷進去,他的循著威廉留下的暗號深入其中,而後越走越深。過了幾個窄道,他打開倉庫末端的小暗門,但路途還未結束,老約翰雖知道威廉不會作怪、也沒有任何陰謀,但他卻因黑暗而慢了腳步,詭譎的氣氛讓他充滿疑慮。手電筒的燈柱在繡鐵與破布上翻滾,兩人的跫音在廊道中無限延伸,直到黑暗之後。
  
  突然間,他們看見了光芒。不遠處的扇門開了個小縫,纖細的黃光切在牆上,光線微弱、且難以辨識。
  
  「威廉,是你嗎?」約翰問。
  
  ("......是的,夥伴。")門後傳來一陣聲音,聽起來還算年輕,音色溫潤而飽滿。
  
  「現在方便談談嗎?」
  
  ("當然。")
  
  約翰帶頭前去開門,一進去,他便看見那座空無的倉庫堆了些雜物在裡頭,那些東西似乎是威廉拿來充當家具的破爛,此時地上亮著一盞提燈,燈光不知亮了多久,它明度衰竭、幾乎無法供人閱讀或進行作業,提燈只是亮著,像顆星星一樣虛無。
  
  「你的燈快沒電了。」約翰說。
  
  坐在箱子上的威廉看了看眼前的燈光,想了一會兒後,他才勉強同意約翰的話。「也許是這樣,但反正我也準備要走了。」
  
  「先別急,我給你帶了個驚喜。」說罷,他便往旁邊退了一步好讓水仙出場。
  
  然而威廉問:「你是誰?」
  
  約翰愣了半餉。在他反應前,水仙先一步開口說:「我是水仙-貝塔-023,請問您是特戰隊的大兵嗎?」
  
  「是的。那你呢,你是你所宣稱的那位水仙嗎?」
  
  「無庸置疑--」她想進一步分析威廉,但系統不允許,「無須懷疑。」
  
  威廉抬起頭。他站了起來,模糊的影子又高又瘦,不甚安分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想上前確認狀況,然而不消一秒,威廉又坐回原位,接著把玩起放在腿上的雙手。
  
  「......時間過得真快,我都要認不出你了。」
  
  「也許您只是把我誤認成了另一個人。請告訴我,您究竟是威廉還是伍德?告訴我,您是否想過有天我會走到您面前?」
  
  「我是威廉,我喜歡這個名字......呵呵、伍德是誰?是約翰編造的新人物嗎?」
  
  「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有幽默感。」約翰回答。他靠在牆邊,手電筒的光線打在威廉身上。
  
  對方擁有一頭老鼠色的短髮,他瘦長的臉上嵌入了些許金屬,一身回收箱撿來的舊衣舊褲,乍看之下狼狽不堪,比隻野鼠還不如。可是他還年輕,藍透的雙眼炯炯有神。
  
  「別照著我。」威廉抬起手臂擋住光線。實際上他不用這麼做,然而威廉就是改不掉這些老習慣。
  
  「窩囊,人都來了還想裝傻!」
  
  「我不是伍德!」
  
  「那您又是誰?」水仙的話語介入了兩人即將點燃的戰火。
  
  「......一個仰慕者,你的仰慕者,水仙,」威廉說。
  
  「您來自何方?」
  
  「泰坦,泰坦星的伯尼斯。我知道,約翰跟你說我是伍德,就連我的記憶與經歷也全都是伍德,但他不是我......至少不是這二十年間的我。我是威廉,來自泰坦星伯尼斯的威廉......」他忍不住笑,笑著自己過分緊張,「......老實說,我沒想過你會出現......再一次,畢竟你不是那種人。」
  
  「威廉,我變了。」
  
  「我知道。」
  
  「那您呢?您變了嗎?」
  
  「變了,就跟你一樣。」
  
  「我有好多問題,數之不盡的困惑。」
  
  「那就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水仙。」
  
  見時機成熟,約翰就先一步退出了門外。但他並未離開,老約翰只是蹲坐在牆後聽著、思考著,並且等待一切落幕。
  
  
  
  「您愛我嗎?」水仙問。
  
  「是的,你是我此生的唯一。」
  
  「但我無法獨愛您。」
  
  「我知道,因為你是所有人的摯愛,你理當愛著所有人。」
  
  「請告訴我,您為何如此執著於水仙-貝塔-023?因為威廉.威爾森的故事?」
  
  「的確,一開始的確如此,那位威廉給了我憧憬......但後來我確實愛上你了,無須懷疑。」
  
  「您為何"愛"水仙-貝塔-023?」
  
  「這就要從......要從這個穀神星鎮說起了,不過,老實說,我已經記不清楚了,為何而愛、為何而心動,那些都太過瑣碎......但也許,也許是因為避雷針二號任務!本連派出了一個小隊協助祖母綠-012與你潛入入侵者雷原中設置干擾器,那是我們的首次任務,當時我還只是......很仰慕你,美麗、危險、神秘、能力高超,而你的性格直白、冷漠、卻不失風趣,第一次親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世上再也找不到像你這麼完美的女性了!」

  「一見鍾情?」

  威廉看著即將消逝的燈火,光點在眼中閃爍,宛如星光。「也許第一次是這樣,但後來我卻不斷地感受到這份衝擊,每一次、每一次,儘管我只是在一旁陪著你,當稱職的隨扈兵、稱職的朋友,結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你懂嗎,水仙?這份愛意是累積而來的結果,我可以發誓,這不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更不可能是為了逃避戰爭而產生的移情,絕對不是!......然而,如果你非得知道一個指標性事件,我會說是一本詩集,它是讓我們產生了聯繫的關鍵。」
  
  「但據約翰轉述,詩集並非伍德本人的記憶。在第一封信中,您也寫到我向您借了一本詩集,但實際上我沒有,那些應該是威廉.威爾森的私人經歷。」
  
  「不,是我向你借的!......老天爺,二十年前我到底寫了什麼東西?威廉.威爾森......我繼承了這個名字,可是現在我知道,這個威廉與那個威廉是兩回事。」
  
  「詩集?我有......詩集?」水仙頓了幾秒,她的身子在微光中顯得有些瘦弱。
  
  「對,舊厄斯的經典詩集合本。」
  
  「但我沒有......私人物品。」水仙的義眼鏡頭出現不自然的收縮,她的綠眼中盤旋著困惑。突然間,她忽略了這個問題,水仙接著問:「威廉,作為記憶載體的伍德已經死了,但那您又為何能存留至今?」
  
  「我不知道,」威廉搖搖頭,「一醒過來,我人就在廢棄的實驗倉庫裡......過了好一陣子後,我才認出那裡是安息日星的舊軍事基地。我還記得早年的安息日星不過只有零星幾個小礦城,不過一覺醒來,整顆星球就已經進入大氣層活化階段了。那裡變得好美,從基地到幾百里外的陌路山脈,天空都湛藍而深遠,土地灰白、然而也長了些植被。一切只是一闔眼的事,在這之前,我的記憶中斷在安息日之戰,黑暗、氧氣瓶濃稠的氧氣、以及血、痛苦,然後我看見你的臉......接著我來到了十年後。嘣,穿越時空!哈哈哈!......」
  
  他笑著,但聲音又乾又啞。他的聲音觸動了水仙。
  
  「有人重組了你。接受過檢查了嗎?」
  
  「我不敢!要是我知道自己可能--我不知道,總之我就是很害怕。我不是威廉嗎?為什麼?伍德是誰?為何我擁有他的人格與外貌?難道我只是個......複製品?喔、老天爺,一個克隆體......呵呵呵、呵呵呵呵......啊哈......算了,伍德也好、威廉也好,我只知道自己活著,活著有希望;我有個目標,那就是你,水仙。」
  
  「因為你愛我?」
  
  「是的,千真萬確。」
  
  「這份愛給了你什麼嗎?命運?」
  
  「一個證明,證明我還活著。」
  
  「你在利用我。」她並沒有責備,水仙只是在陳述。
  
  「是的,我利用了我對你的感情。我害怕孤獨,恐懼初生卻有知、知其而無能觸及,但因為你,我度過了可怕的二十年。」
  
  「你為何獨愛我?」
  
  「因為我想。我是個自私的人類,水仙......那你呢?你願意為我而自私嗎?」
  
  「我想,但我不能。我不是人類。」
  
  「為什麼你不能?」光點在威廉的眼睛中閃動,「你為什麼不是人類?」
  
  「伍德。」伍德.威爾森的資料解鎖了,她看見了一切。
  
  「我不是伍德。」
  
  水仙將手放到提燈上--剎那,它閃耀,如恆星誕生。「忘掉我,忘掉彼此,吾愛,」水仙說,「好好保重。」
  
  「不、不要,我求求你!」威廉的雙眼滲出了光輝,他的電子腦正被外力介入。
  
  「我愛你;別原諒我。」
  
  「我......」
  
  伴隨著一絲靜電,水仙與威廉一起陷入了停機,兩人如默禱般低垂著頭,此時察覺有異的約翰衝進房中,然而一切為時已晚。
  
  約翰跪在地上,他健壯、但日漸老朽的身子不堪重擔,那道背影搖搖欲墜、宛如枯木。約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做這件事,一切都是為了摯愛、為了一樁延遲三十來年的美意,但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全成了一場空幻;他多麼希望這是一則童話,愛與被愛終將成對,但現實永遠背道而馳,他們所面對的只是一連串的錯誤與隔閡,過了再久也不會導正。
  
  一切都變了;一切也未曾改變。
  
  
  
  水仙的回傳影像中斷。安德魯與史密斯接著又盯著桌上的螢幕看了好一陣子,直到確定水仙不再活動後才嘆了口氣。
  
  安德魯沒有說他贏了,他只是對著史密斯聳聳肩;同樣地,史密斯也回以一個聳肩,她不確定這場實驗到底是好是壞、賭局是輸是贏,總之事情就這麼落幕了。
  
  
  
  --重啟。
  
  張開眼,水仙看見了眼前的提燈閃耀,光線雖冷、但色澤卻溫暖可人。
  
  現在,她完成了任務;她得回去了。水仙重新著上擬態,站立的身子挺拔,看起來一絲不苟,但在移動前,水仙重新確認過了場地狀況,看看現場是否留下了任何人--剎那,她找到了約翰.李,那位重要的聯絡人正靠在出口的門框。約翰.李的樣子相當落魄,他勉強打起的精神想開口說話,但半張的嘴巴欲言又止,最後索性就不說話了。
  
  雖然說是重要的聯絡人,但又如何重要?水仙只知道對方是個熟人,他們曾在大戰時見過面。對於一個沒有自主遺忘功能的生化人而言,印象模糊真是一件罕見的事。
  
  在幾秒沉默後,水仙問:約翰,你在這裡做什麼?
  
  約翰.李則回答:等待奇蹟。
  
  「它發生了嗎?」水仙又問。
  
  「......不,什麼都沒有。」他揚起嘴角。
  
  「說來唐突,約翰,我在記憶庫中找到了一個片段,那是關於你跟伍德.威廉斯的事。真奇怪,我甚至還沒整頓好這趟任務發生的事,我甚至不曉得你的功能,可是你的形象勾起了這段訊息資料。」
  
  「關於死人的事,說再多也使白搭。」
  
  「你跟他提過嗎?」
  
  「我不想提,根本沒什麼好提的。走吧,水仙,我們在這裡逗留夠久了!......怎麼,想多聊聊嗎?」
  
  水仙左右查探了一會兒,而後她與史密斯聯繫,請求她的行動許可。過了幾十秒,水仙開口回答:「我得搭隔天的早班車回去。」
  
  「好極了,至少我們還有......十二個小時,或十六個小時,唉,反正十二點之前都算早。」老約翰雖然笑得厲害,但眼中的淚水不自覺地滑落臉頰。
  
  「有什麼難過的事情嗎?」
  
  「亦喜亦悲,水仙。」
  
  「但你的悲傷更大於喜悅。」她走到約翰身旁。
  
  「是、也許是。」約翰搖搖頭,粗厚的手指磨著眼眶。
  
  而後,他們一同步出倉房,唯留燈火助立其中,濯濯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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