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為人
(西元2008年,10月11日)
聽完女人的故事後,淺田昌造闔上眼睛。
他在思考,為了將來的事情,為了順利解決眼前錯綜複雜的問題。
在那之後又經歷一段疲乏辛苦的奮戰,從不見出口的黑暗中找到藤衣、麻煩白姬把瓦爾薇亞帶出這片空間。不過儘管令人精力憔悴,昌造也承認他學了不少。
自己身在這裡的理由怎樣或許完全就不重要吧。
重要的事自己是什麼人,應該做怎麼樣的事。
再次遭遇藤衣後兩人甚至感動的互擁,不過一切沒有結束,倒不如說在少年陷入徬徨的時候,一切才終於「準備就緒」---------
……這是什麼意思?
……我剛剛又見了烏鴉一面哪。
……噢,真的?
藤衣面不改色地陳述百轉千迴的事態發展,昌造感到相當虛弱。沒想到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進展了這麼多-------不過就算讓他注意到了又如何呢?自己始終做不到任何事情。
……你怎麼了?
……沒有,只是……
昌造把自己的狀況告訴藤衣,女子回了聲「沒那回事。」用那使昌造感到無比罪惡的信賴目光筆直窺探男子的靈魂:「我都知道-------我『看到』了。透過詛咒之水看透因果律的我可以保證,你在任何情況的決斷都是具有價值的。如果你無法相信自己,那麼就相信我,往前看吧。」
這番話具有難以言喻的魔力……難不成是對方早就知道自己經不起這種信賴嗎?昌造落淚,置身事外的他陰錯陽差地遁入主戰場後-------遭逢無以計數的苛難及危機後,這是少年第一次落下眼淚。
感動的色彩,徹底受到打動的震撼。
壞掉不動的自我漸漸復甦了,少年彷彿能聽見驅動心靈的齒輪聲響。曾幾何時自己不再抱持希望,甘願度過如死者般的生活?人人皆有的生之熱情到底消失到哪個角落了?
那個瞬間,破碎的自我重新咬合。
潛意識深處的那個發號施令者也許回來了------胸口的負擔輕了一些,令昌造闔上眼睛痛快感受。
「如果是你的話就沒問題-------」
藤衣又複述了一遍。
「恩,所以這次就一起走完吧。」
兩人如踏上歸途般地手牽手,這股連繫彷彿取代了所有缺失的要素。伴隨事件落幕的預感,一股強勁的鬥志浮顯於心裡面。
根據「冥河」所言,她似乎意外地給予「永恆闡釋」致命一擊--------如今不用擔心再被打攪了。而且透過最後的接觸,藤衣終於摸透這塊異域的構造、以及打破的手段。
「接下來呢?」「這個封閉亞空間為失控的儀式能量形成……欲使天體魔法進入下個階段就必要在空間內打造一個『核』以框架分散的能量。」
「利用那個核強制操縱整體力量,妳是這個意思嗎?」「雖然細節不是那麼回事,可是大體來說是這樣沒錯。」
清麗的美女用明朗的聲音回到:
「接下來就是重點了-------那個核只有在指定區域能夠煉成,必須借用空間中的特殊屬性和力脈才能產生-------而且那個核就恰好在我們附近。去把它破壞,這樣戰爭就結束了。」
然後宣告預言的女子跑了起來,昌造追逐著她加快速度。鳶尾花藤衣的背影就在前方,不知為何如此給予了他清淡的感嘆。
感性首度流動在體內中,就彷彿沐浴冷雨-------昌造閉上雙眼,複雜的內心卻毫無半點情緒,頓時寧靜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連他本人都為此不可思議。
周圍仍舊被黏膩的黑暗包覆,不過五感漸漸感覺到一股不快的氣息。如同違和感凝聚體,輕易就能意識的不具名存在。過度誇張的能量團塊甚至令人難以集中精神,彷彿正面接觸它都必須耗盡精神。
那個團塊就在不遠處了,大概就是同伴所說的核。
少年握緊右拳,朝身旁的藤衣示意點頭。
不過新的騷動取代他們下一刻的行動,打亂這股醞釀終結的氛圍。
隨著衝擊,左側崩裂的空間中踏出一名女人,每走一步燒焦的皮膚就會剝落飄散。即使已經殘破不堪,也無意捨棄鬥志的女子。
早已立下誓言,到最後都要為了破碎的理想向時代的弊端舉劍,方才才在回憶中見過的女人。
氣息如飛沫消散,隨時可能斷氣的她卻令人毛故悚然的抽笑著。「厄淵貪狼」動彈不得,這時應該採取的行動,都徹底從空白的大腦中消失了。絕望的象徵,悲慘的地獄。就連信仰都只是無可救藥的傲慢的匯集體,不抱持希望但又不允許半途而廢的最終異質者。
「哈哈……哈哈哈哈!」「永恆闡釋」瞄了他們一眼-------儘管如此昌造卻完全不覺得目光看到了自己。她看到什麼?在和什麼對抗?
殘破不堪的女子貼近了核,身上浮現魔法陣的光芒-------然後。
「唔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淒絕的嘶喊中,女人的輪廓經歷無數度的崩壞和重生,一個肉體頻繁構築並崩潰的痛楚近乎令人迷失在痛覺深淵,即使如此-------她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勝利的微笑。
向著遙遠不在此處的某人張開開朗的活力。
而且遠遠不只如此。
彷彿隨時都會爆炸的輻射壓消去之後,女人和核一齊喪失光輝。
昌造本能性的生懼,這段過程不論就技術或是什麼層面而言都太過瘋狂……就算是「厄淵貪狼」也能大致明白眼前發生什麼事。
「真的…假的…?」他無暇注意身旁的女子。
因為那一剎那,世界再度天旋地轉------接著眾人宛如從夢中醒來似的回到原先的儀式場了。
「!」
面對無語的「厄淵貪狼」,「永恆闡釋」孱弱而輕藐地笑著:
「我贏了------」
「和核結合的我,能憑意志就直接啟動板機-------是否達成預定目標已經……不重要了!這種程度就能…………讓世界承受某種程度的『變異』!」
「住手-------妳難道以為那麼做,理想的世界就會到來嗎!」
「哈哈哈哈-------當然不會。事情從來沒有照我的盤算執行。我總是在某種程度上被接受了,實際上卻依然被排除在外--------所以這種半吊子的結局最適合我了!哈哈、啊哈哈哈哈!」
下一瞬間,身旁的藤衣冷不防地倒了下來。
「---------------------------------------------------------------------------!!」
愛人難以動彈的四肢微微痙攣,方才活動的力氣不知打哪兒去了。
或許「冥河」早已累積莫大傷勢,卻避著自己不說。這下昌造也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瞧著愛人無謂掙扎,一旁傳來冰冷的諷刺:
「妳該不會忘記自己是拿什麼攻擊我的吧?以儀式系統為媒介攻擊精神?這可真是創意。不過現在與核融合的我反而能利用這一點反擊呢。妳本人一點都不強啊,『冥河』。依賴意識主體的術師在精神攻擊下會落得什麼下場……妳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緊貼背脊的是惡寒。
局面簡直不能再遭了。
瘋狂的魔法使輕輕瞥了昌造一眼,隨即又毫無興趣------完全不當作一回事地移開目光。
可憐的女子旁若無人地水平伸展雙臂:
「來吧--------讓我獻上這條爛命,換取震撼世界的奇蹟!」
◇
狀況已經不容他猶豫了。
就算目的達成,克勞烏大概也會死去吧。人類的容器能承受這種力量已經是奇蹟了,他完全不覺得女子在那之後還會活下來。
瓦爾薇亞呢?她會獲救嗎?獲救之後又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她?
藤衣呢?她就這樣忽然失去意識,就算叫喚也沒有用。她已經無法指導情況了。
這樣失控下去--------任誰都無法如願以償。
只問為什麼的話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昌造這般提醒自己。
因為在現場的,唯一能阻止事情以悲劇結束的就只剩下他了。
偏偏是昌造------選擇交由他的手上。少年彷彿能聽見命運之神輕輕貼上的背部,把一切交給他。不是別人,正是他。交給過於無知而未成熟的青年人。
比什麼都更為緊迫的權力-------正在他的手上。
當然,放任一切在視野之中消滅殆盡、曾經維繫的美好現象歸於烏有也不妨是一種選擇。
然而他不會那麼坐視的。
這是選擇。
少年明白自己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卻還具有挽回什麼的能力。一個小小的行動,蝴蝶效應。立即思考的話或許還能救回其中一方。
不過他該朝哪裡邁步呢?
藤衣、蘭希兒、瓦爾薇亞…………
他覺得不應該偏頗任何一方,儘管任何結果都是不公正的,可是他絕對不能順從簡單明瞭的利益思考-------並不是誰值得活下去,而是誰的順位在前。
有限的力量只能完成有限的事。
如果是並未經歷這段漫遊的昌造,勢必會毫不猶豫地選上藤衣吧。
可是他辦不到。
尤其在見識烏鴉的過去之後,及俄國女人緊緊相依之後。
他有權決定天秤該傾向哪一方,三人的命運掌握在他手中。
其中的克勞烏……實名蘭希兒的悲慘魔法使一再被理想背叛,或許就昌造而言……對這個完全不抱持理想的男子來說理想是難以實際明白的玩意。不過克勞烏那清澈明亮的空洞底部存在無可解釋的荒謬。而那股意念又是多麼地吸引他,淺田昌造就如同靈魂的起源被著迷住了,無法捨棄那名女子。
然而禁忌即將崩壞--------以肉身為基礎取代天體魔法力量支柱的她即將死去,很快地-------能救的人就會減少。選項變少。
起碼能確定烏鴉將會是三人之中最快消滅的一方。也是最應該趁現在捨棄的一方。
不過-------
「我已經決定要成為有用處的人了。」
不能逃避。
這些要素對問題本身不具影響,自己也不能受到動搖而忽略主題。
只有一個人能得救。
瓦爾薇亞.塔葛姆--------她說昌造是她的希望,照亮永久黑夜的北極星。若非他,她恐怕就無法安心死去-------而少年說「活下去!誰允許你放棄生命的美好和可能性了!妳就-------」決心救人的淺田昌造在淺田昌造之中抬頭,一個新的意識取代舊有的混沌發號施令,說著象徵少年銳變新生的咒語-------「厄淵貪狼」如是說道:「為了我!活下去吧!」。
即將在此處發生的事------趕得上。
他立刻整理出結論,瓦爾薇亞.塔葛姆獲救的機率最為巨大。只要現在離開這個地方、帶著她徹底遠離,代替無法動彈的女人奔馳、載著女人逃離荒廢的噩夢起源之塔就沒問題了。而且----------思及此,他不經感到自己沒用。沒用沒用。
無法割捨任何一個人,這究竟是倔強還是天真,他已經弄不清楚了。
淺田昌造想要拯救任何一個人,卻難以捨棄他人。
邏輯和感情被完美地加以區別,獨立存在的自我無法動用那些平常就能考慮到的知識。他必須孤絕的作出選擇。
克勞烏的死甚至不會讓任何人難過,自己也不會--------可是對於一個站在重新出發點上的男人而言,若是因為這點捨棄她,就等同全然反駁堅信不疑的信念。
她為了孤高的道路挑戰時代,許多人因為她受傷、失去生命的最愛,災難和痛楚被散播在世界各地……繼續的,要是儀式順利還會有更多、甚至是上億人口因此損失。不過那又怎樣?這種事難道就能阻止一個人去執行自己的正義嗎?
越是想依靠己身的道德去分析,卻更是被外在的觀感所束縛。昌造感到心煩氣躁,無可奈何地,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急促起來。邁入死亡的烏鴉似乎正凝視著他,彷彿野生動物投注的沉靜視線直挺挺地貫穿他的靈魂。兩人間沒有互動,昌造不可能得知對方在思考什麼,卻總感覺自己被看穿了。
一個膚淺、連己身都可笑無比的理念,光是被那般凝視就幾乎羞愧得無法自我。這種人能幫得了任何人嗎?昌造煩惱、自責地想著--------註定滅亡的世界,要是被我這種人所拯救,那麼是不是比任由毀滅更來得好呢?
真要議論的話,拯救任何人是任何人都適任的工作。沒有非要誰不可吧。就算真的具有意義性,也不是昌造這樣的人能想像到的了。
不過交給自己執行真的好嗎?他厭倦不暇思索就去執行一件事情,若是在這種前提下世界被拯救了,那麼因此挽回的利益不論如何都是毫無意義的。若非在正確的前提、恰當的基礎上建立-------萬物的秩序便無法存在。
秩序是嗎?
這個說法使他笑了,秩序是人類自創的概念,不存在於大自然中。也正因如此當問題涉及全人類的範圍時該詞彙就會顯得矛盾。因為就生態學上,人類也不是物種之一,沒道理獨有自然界不存在的秩序概念。換句話說非得駁回秩序以及利用秩序的說明是矛盾的。
世界到底建立在什麼根基上?存在又是什麼?
淺田昌造回想著過去閱讀過的文學作品,如:《魔山》、《復活》、《湖濱散記》或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但是依然未找答案。那是哲學家的領域了,不是昌造這樣庸俗的人所能理解。
到頭來還是孤絕。
不過或許對任何人來說都如此吧。
這個瞬間的焦慮讓少年感到躁燜,彷彿所有的人生都被濃縮在這一刻鐘,此時所擁有的一切荒誕和恐懼就是生命的極致。他在那之中感覺到了無法言喻的事物,不知為何地明白那就是現代人的本質。短短的瞬間,或者是遠比時間感覺更長的時候他已經觸摸到真理--------也許就是那些女人們向來所承受的威脅力量。
空洞而無邊無際,擴張到自我的所有角落,吞噬意識、和自覺共存。打從一開始就浮現在面前,然而直到這個瞬間感官才超脫似的認知到它。
超邏輯性的意象。
人的本質坦然地,率直地切換他的思維。
思緒頓時透明了,壓力超越某個程度後就不再困擾他,甚至是不知不覺散失,恐怕是無法抵達思考所達到的高度吧。他想。
思考無止盡的提升,或者是帶有錯覺般的奇幻昇華感,世界臣服於那種提昇所產生的泡沫水珠,被那些超越性的規律塗上不同的色彩。
他在此問到。
重新地、
向著真正的自我-------彷彿能在呼喚下具體而形成的內在意識問到。
人是什麼?
認真處理人之間的事情、救人或是肯定人意--------不論何者都得回歸這項基礎。
根源性的疑問。
自古以來就以無窮的形式、往後也將被無止盡地解讀的答案。那是對人、對魔法使而言最深奧的議題了。
我的道德要服從於哪個自我?
不論在何種前提下產生,只要是我的意念,就統統是我。
我的框架,就是由這些存在所形成。
那麼--------決策應該以哪一個自我為主呢?
太過講究的話又會變成「不管怎麼決定都沒差別吧」的結論,當然這種可能性得盡量避免。
少年出於生者,魔法使,最終是作為人類的層面而認真思慮之。
視線最後返回鳶尾花藤衣的臉孔。
現在如死者一般蒼白,令他心慌意亂的可憐姿容。
那是最初令自己踏出一步,深入環境至世界之謎的主因。若非是她,自己哪可能待於此地、身為慘劇的演員之一。
人到底是什麼?
以終將幻滅的想像反抗自然的框架性的悲戚生物。
高揚背棄自然景觀的人意,膨脹而宣揚自我意識的族群。
乍看之下文明壓垮了大自然,不過人無法掌握自己生長的土地。依賴空氣、依賴動物或礦物,依賴人以外的物體。人擅自將大自然加工為工具操作,卻無法改變萬物的質地。人依然被天然的神祕包覆著。踩在建築物裡,你被巨大的岩石所吞沒,不曉得岩石何時會甦醒過來,奪取人的視野。大地的咆嘯,地震。海則是人的開墾無力發揮的場所,而地球據我們所知有七成以上面積是海。人是多麼傲慢而愚蠢,生活建立在極非穩定的自然之上仍不知敬意。或許哪天城市外的盎然綠意就侵入我們的沉睡,或許哪天人類輕易就被無可解釋的存在物所取代。
明明如此脆弱,人仍然抱持地堅信不疑的氣節究竟是何?
--------若是我能知道的話。
少年探視虛空中的縹緲。
--------若是我能明白的話。
回顧天體魔法儀式場上到來的最終局面。
處境仍如最初那般進退兩難。
不過位於其中的當事者由經驗而迎接變化。
以意外的形式,一代傳奇的基本要素終得齊全。
清楚的目標,明確的構圖。
「主人翁」和「環境」和「發展的關鍵時刻」------發展的基調終得齊全。
或是融合或是衝突的理想與魔法使,近代化與生存環境的的寫實描繪。
清算命運的主曲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