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岩壁色調給了人一種清幽感,因寂靜而格外嘹亮的跫音迴響在濕冷的空氣中,我屏氣凝神的跟緊港灣棲姬的背影,唯恐一個不小心失了神,就會走進死胡同。
確實如她所言,這個海底洞窟是個曲折又蜿蜒的魔王級迷宮。岔路多到數不清,景色單調到只有頭上的照明燈陪襯,在這麼百無聊賴的地方耗損自己的腳力,對肉體以及心靈都是一種極大的折騰。
目前我們大概走了超過一小時的路程,幸虧我的雙腿久經鍛鍊,還絲毫感覺不到痠疼。只不過我們離開這麼久,是不是會讓小北等太久啊?
難怪港灣在出發前要囑咐好小北不要亂跑。
「黑人先生,」持續著步伐的港灣,轉過頭並斜眼睨向我,「你有…家人嗎?」
「什麼?」她的問題讓我有些驚愕。「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呢?」
「這個洞窟的主人叫我問的,他真的是一位很溫柔的人。」
「這個洞窟有主人啊…」
所以這裡才會架設電燈,被改造成曲折又蜿蜒的迷宮嗎,原來如此。
說到家人,我曾經擁有過兩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第一個家庭自從祖父過世後,就分崩離析了。第二個家庭遭到了戰爭的肆虐後,也無情的拆毀了我與大家的牽絆。
總的來說,我現在是孤身一人。沒錯,這就是最適合我的答案。
「港灣小姐,現在的我…」我有氣無力的苦笑,「沒有家人啊。」
「是嗎,他說…他只要知道這點就好了。」
港灣的話,依舊壟罩著難以理解的迷霧,我能感覺到事情的背後,有著許許多多我所不知的秘密。我們絲毫沒有慢下步調的繼續前進,沿途領略一成不變的灰暗景色,平心靜氣的交談我們的人生經歷。
不知不覺,在行走中,我察覺到周邊岩壁的面積漸次減少,頂端的光線愈加明亮,彷彿就像從一個原始世界穿梭到了未來,帶給我時過境遷的感覺。
銀白的水泥牆面,最終將洞窟的終點覆蓋成現代化的裝潢格調。一扇純白色的巨大鐵門阻卻在我們的前方,使我們頓足。
終於到了嗎,港灣所說的秘密基地。
鐵門的上頭寫著一行鏽跡斑駁的英文字,左側裝設著一台指紋辨識器閃爍著紅光,看似還能運作。
從這些可疑的線索判斷,門的後面一定有某種海洋能電源產生器,否則是不可能在長年無人的情況下讓這麼多盞電燈保持光亮的。
這個洞窟的主人,八成是個天才發明家吧,光是沿路看到這些宏偉的發明與建設我就能明白了。他出於個人的理想為棲艦創建了一個美好舒適的生活空間,這是前所未聞、空前的豐功偉業。
他究竟是何許人物?是命運亦或是巧合,我為何會被北方棲姬引領至此?
帶著諸多疑問,我與港灣棲姬四目相接。
原本我以為她已經知曉一切了,但是正如我現在的表情,她臉上顯露的是未解的苦笑。簡直就像是,要我親自去尋找並面對問題。
「在這裏面,我就能找到我一直以來所尋求的答案嗎?」不自覺,我緩慢的伸出五指,試圖去碰觸指紋辨識器的液晶面板。
「恩,那是必須由你親自尋找的答案。」沒有阻止我的意思,她閉上雙眼,如釋重負的向我語道。
「謝謝你,港灣。都是因為妳和小北的善意,我才能活下來。」
「不,真的要謝的話,進入那扇門後再道謝吧。」
「我知道了。話說,妳直接認定我一定進得去嗎…」
她的果斷讓我有些汗顏,但我還是將手掌貼上了掃描裝置之上。
因為已經決定好,走上了這條不能回頭的修羅路了。
嗶嗶!
辨識器發出簡明的響音,紅色的垂直光線經由面板掃過我的手心。此時此刻,我感覺心臟緊張到快要跳出來了。
我到底…跟那位發明者有什麼關係?
閃過這一個念頭,辨識器就已經顯示出結果。
「身分辨識成功。」
毫無情感的女性機械聲,從辨識器發出。
「SUGEHARA KUROTO先生,請進入。」
門底竄出狀似乾冰的白煙,鐵門緩緩的自動開啟。門內更加明亮的光線,照得我一時睜不開眼,我不禁舉起了手遮掩光源的攻擊。
維持這個姿勢,漸漸適應了屋內的明度後,才張開眼睛,接收光色給我的訊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台巨大無比的液晶螢幕,以肉眼粗略估計,大概有一百吋那麼大。原本螢幕只是純粹的一片黑暗,卻突然在我踏入裡面的瞬間,顯現黑白相間的電視雜訊畫面,安裝在旁側的音響設備也跟著響起擾人的噪音。
有什麼人物要出場了。
我懷著科幻電影般的妄想,在腦內對自己預告。同時間,港灣靜悄悄的從後面跟上,也進入了這個房間。
我們靜待螢幕產生反應,正經八百的站在原地,視線停留在傷眼的雜訊線條。
等了須臾,音響的噪音倏地止息了。螢幕一點一滴變得清晰,穿著實驗袍的男人,照映在畫面之中。
「喂…喂喂喂…麥克風測試…很好,應該聽得見。」
朦朧不清的粗曠聲音,說的是日文。
「菅原黑人先生,你會來到此地,就意味著你已經回到了你出生的故鄉,衣索比亞。」
男人說著,冷靜得好像是早已預想到我總有一天會到臨似的。
「哎呀…說起來真的很感傷啊。我一直都埋首於研究,把照顧你的工作全都交付給你好心的祖父了啊,根本是人渣啊我,最差勁的人渣。」
他扶著額頭自嘲,嘴角是上揚的,但充滿著痛苦。
聽著他的措辭,看著他黝黑的面龐,剎那間勾起了我最深層的回憶。
不是吧…難道說你是…
我不可置信的指向螢幕,但在我得出答案之前,那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我還是得說。黑人,我啊…」
姿勢座正,他誠懇的笑容帶有無奈的顏色,正正堂堂的看著我。
「我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坎培拉.利貝爾。」
「現在的身份是,研究霧之艦隊的實驗者。」
霧之艦隊的實驗者。
畫面中的男人,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坎培拉.利貝爾,向我坦承了他的真實身分。
留給我的不是喜悅抑或感傷,而是徹底的震驚。在我曖昧不清的記憶中,對於父親的印象僅止於短暫的童年而已,如今與這麼一個不熟識的人久違的見面,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我只能瞠目結舌的,聆聽這個失去靈魂的老舊錄音。
「你小時候的記憶,恐怕也就只有阿德米拉提密碼吧。黑人,如果你現在因為這件事而正在生我的氣,那我跟你道歉,畢竟是我不對。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這麼做是有苦衷的。」
「這個苦衷的內容會有些冗長,但是你得仔細聽好,這些過去關乎你的未來,將徹底的影響你的價值觀。」
說罷,他朝螢幕右側的地方招手,旋即有另一個潔白的身影入鏡。
前額上長著漆黑的長角,與膚色同樣淨白的毛衣無法掩藏住傲人的胸部,她優雅的靠到父親旁邊,嫣然一笑輕聲的向我招呼。從影像中看來,外貌、儀態、談吐全部皆與港灣極為相似,像到簡直就是同一個人。
「她是我的是助手,珊卓拉。黑人,現在那個指引你過來這個地方的人,應該就是她了。」
「不…不是吧,真假!」我慢了半拍才回身,看了下在旁十分淡定的港灣。
「不然我怎麼會知道路呢,黑人先生。」港灣如同螢幕上的珊卓拉,對我嫣然一笑。「我知道你的四肢很發達,但是請多用一下你的腦袋。」
「是是是…」經她這麼一說我真覺得自己的直線思維根本蠢,還因此傷害了不少人,不禁難堪的避開視線垂下頭。
「好,時間到!黑人應該已經確認完珊卓拉的身分,那我就可以繼續說明了。」清澈的拍手迴響在無聲的純白空間,父親貌似早已看穿一切,說道。「黑人,你可能很不敢置信,但是艦娘以及深海棲艦的誕生,跟我們有很大的關連性。」
「所以呢,這整件事…要從你老媽將你生下那時說起。」
提及了母親,嚴肅的氣氛轉瞬間感染全場,我發覺父親的臉浮現愧意。
看樣子…會是個很淒慘的過去。
我緩緩的闔上眼,從失去生命的話語中,拼湊出故事畫面。
在我所想像的畫面中,首先照映出來的是,猶如這裡的純白病院。
生命,不可能無中生有。必定是有一個本源存在,才會進而創造出另一個具有思考能力的存在。就像地球上全數的人類,我遵循了這個法則,從我母親的子宮呱呱墜地。
「恭喜妳,女士。是個健康的男孩子。」
醫生捧著嚎啕大哭、還是全身血淋淋的我,遞給了虛弱躺在床上的母親的手中。母親輕輕的將我接過手,用慈愛的手拂過我的臉頰,經歷了難以忍受的劇痛,她不由得歡喜得熱淚盈眶。
「老公…我說過了吧,就算我的身體殘弱,也能生下這孩子。」
「恩…真的是太好了啊…愛子…」
父親站在床旁邊,盤著胸故作堅強,但還是忍不住感動得流下鼻涕。
「我們…要幫他取什麼名子呢?」
母親以她日本人血統的白皙玉手招呼父親,叫他也過來親近下甫出生的我。
「這個嘛…」父親乖乖聽話跪了下來,對母親投以溫柔的眼神。「愛子的姓氏是菅原吧,妳都這麼辛苦才把他生下來了,當然是跟妳的姓囉!」
「真討厭,你又在討我歡心了…」
母親有些羞澀,與父親含情脈脈的視線交會,兩人莞爾一笑,因為結婚多年的默契很快就達成了協議。
「至於名字的部分,」父親握住母親的手,說道。「就用我們之前想到的那個,好嗎?」
「菅原…黑人嗎?」母親的另一隻手依然輕柔的捧著我,「不錯的名字呢…念起來很好聽。」
「而且,如果他要生活在日本,取這樣的名字會比較輕鬆些。」
「恩,有道理…」
母親似乎,因疲倦而有了些許的睡意,聲音漸漸的變得微弱。在床旁監測母親狀況的心電圖機,也愈發趨近中央的水平線。
父親一向很敏銳,很快就察覺到,母親的身體終究是承受不下生孩子這檔事,所以就只是安靜的守候在旁。
「答應我…你要將他好好的拉拔成人…研究室的工作…也不能怠忽…」
「…我知道了。」
「還有…直到最後一刻…」
母親在生命的盡頭,還是笑得燦爛又優美。
「都不要…放開我的手喔。」
「恩。」
在無名指套上婚戒的兩隻左手,十指相扣,緊密的交纏在一起。
直到心電圖機發出單調的延長音之後,父親才放棄了原初的夢,鬆開了愛人的手。
要是真的可以像這樣三個人一起幸福的生活下去,那日子該有多美好。
我與武藏立下的約定也是如此,被命運無情的摧毀,所以似乎能理解一點當時父親的感受。
我曾經品嘗過的痛苦,父親也都經歷過。
當我正在好好咀嚼父親丟給我的文字訊息時,忽然間旁邊傳來了抽泣聲。
聲音的主人是港灣。不,還是說我應該稱呼她為珊卓拉才對嗎?
「喂,為什麼是妳哭啊?珊…珊卓拉?」
「因為…主人太可憐了嘛…」港灣用爪子輕輕的抹去淚水,紅潤的臉轉過來我這邊。「這個故事不管聽幾遍都還是這麼催淚…這麼感人…」
「恩…我也能了解妳的感受啊,珊卓拉。」
叫第二次之後,總算是有點習慣珊卓拉這個名字了。原本以為我們之間關係會更親近些,珊卓拉卻對我擺出了腹黑的微笑,用極為溫柔的嗓音說:
「還有啊黑人先生,你叫我珊卓拉感覺真的很怪,可不可以請您住口呢?」
「對不起,我再也不會叫妳珊卓拉了,港灣小姐。」
稍微開了下玩笑緩和心情後,我再次全神貫注的把視線的焦點移回大螢幕上。
接著就是重頭戲了。
正如我失去武藏之後的一蹶不振,父親也毀滅了許許多多重要的約定。
在我出生的年份,一九九四年之後,父親為了彌補內心的寂寞和空虛,接續母親生前的職業的工作,也就是研發人形兵器,長年為日本政府的秘密機關效勞。
事實上,當時的日本仍握有先進的技術及資金,與大企業合作吸引了世界各國的研究人才,在向外界隱瞞的情形下進行海戰的強化,以彌補二戰後長時間的空窗期。研究署有分成許多性質不同的部門,父親隸屬於研發創新部門,在部門裡各種嶄新的想法薈萃,討論未來武器的走向與可能性。
父親的構想在這群菁英之中相當的出類拔萃,他提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概念─「阿德米拉提密碼」。這個密碼的功用是統合擁有心智模型的人型武器,給予命令並操控其動向,僅保留最低限度的自主判斷權。建立之目的,是為防止心智模型受感情影響,提高作戰效率,打造近乎完美的「霧之艦隊」。
阿德米拉提密碼的概念引起了軒然大波,日本當局也大力呼籲盡速完成這個計畫,但是由於內容太過理想又沒有先前的研究案例,加上當時的科技難以建造出能承受容量龐大的主機,最後這個計畫以延後數十年告終。
計畫沒有得到即時的資助,父親選擇繼續留在原團隊從事研究,給予團隊專業指導意見,只花上大約一年的時間,開發「艦娘」的草案即出爐。為什麼團隊會開發「艦娘」,而不是「艦男」,其實原因很簡單。
首先,男性的性染色體屬於較容易發生病變的組合,通常性聯遺傳都是發生在X染色體上,所以男性的生存率有先天上的不利。其次,女性的性染色體只有一種類型,無性生殖的技術層面較有可能實現。
最後一個最關鍵的原因,是腦波接受命令的合適性。據統計學,男性傾向於理性溝通,女性傾向於感性溝通,一旦有一個偏向武斷、非理性的命令下達到人形兵器的腦中,男性會理所當然的否決,女性則是會相信心中絕對的權威,遵照上級的意思行事。
當然這是從普世的角度上來看的數據而已,父親澄清說,正因為是感性溝通,女性有時也會為了守護重要的事物而表現出堅強的一面,並非能夠完全的控制。
直到真正的阿德米拉提密碼誕生為止,人形兵器才能夠達到完全的服從,可是這終究只是理想,已經遭到否決,因此接下來整整八年,父親全心全意的構思繪製艦娘的設計草圖,期望在二零零三年時能將艦娘實裝。
因為實在太熱衷於工作,他沒有多餘的時間照顧我,只好把我託付給位在衣索比亞老家的祖父。但起碼休假日比較多的時候,他還是會遠航至非洲來見我們祖孫倆。
每次一來見我,他都是西裝筆挺,手中提著大小公事包,裝著文件的死板上班族打扮。雖然在假期打著來看我的名義,但是內心還是滿腔研究的熱血,他給我的唯一印象,恐怕也就只有阿德米拉提密碼了。
六歲那年,祖父叫我去某間商業旅館接待父親,本以為父親會安分的來到我們村莊作客,沒想到他卻以趕時間為由,把我拎到旅館內討論他最親愛的阿德米拉提密碼。
真是受不了那個工作狂啊,聽到這裡,我暗想道。
直到現在,他還是很後悔當時作出了那個決定。
他把未完成的阿德米拉提密碼的最高指令,強制性的輸入了我的腦袋。
「黑人,過來。」
父親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去他身邊。那時的他正翹著二郎腿坐臥在床,埋首在手上那一疊密密麻麻的文件上,手中的原子筆正草草的書寫方程式,連一絲眼睛的餘光都沒掃到我。
我手邊沒什麼可以把玩的東西,也沒理由拒絕他,於是安分照著他說的爬上床坐到他的右邊,斜著脖子瞄向文件。
「這個是阿德米拉提密碼,打從你出生起我就研究到了現在,都還沒有成果。該死的,這東西就是這麼難搞,但是又如此的吸引人啊。」
父親稍稍瞥向我,搔著頭髮,自各兒的對著空氣抱怨。
「我總覺得…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這麼複雜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吧。所以我想要把這個『密碼的密碼』交給你保管,當你有需要的時候,鐵定會派上用場。」
「密碼…的密碼?」我當時完全聽不懂他所言及的,只是心存疑惑的問。
「或許我不能給予你親情…或許我這個把爛攤子丟給兒子的老爸真的很丟人現眼…但是…」
雄壯的左手搭上我的肩膀,力道十分扎實。低垂的臉,滿是惆悵。
「但是我只能…仰賴你了啊…」
「爸爸…」
還能怎麼辦呢?據父親所言,我應該是老實任他擺布了。
日復一日,就算父親飛離了日本,我也還是腳踏實地的複習那個像是咒語的密碼。
就這樣在衣索比亞度過無憂無慮的生活,直至我開始遠赴日本上小學那日起。
再清楚也不過的噩夢,展開了。
我不太會說日語,可是我很會講部落的話以及英語,很會背誦阿德米拉提密碼。我不太會處理人際關係,可是我很會替別人著想。
遇上稻妻之前,我都是一個人奮鬥過來的。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有的是一位慈祥的祖父。我不去奢求光鮮亮麗的普通生活,對於生活的現狀已經非常滿足。
話雖如此,還是不時想到,為何我都來到日本了,父親都還不來探訪我。
我與父親,分別過著如同平行線毫無交集的日子,從此再也沒見過面。授予我阿德米拉提密碼的那天,真的是最後一次相會了。
二零零四年,父親領導的團隊成功研發出第一位艦娘,第六驅逐隊的「電」。講到這裡,我就了解到大眾的認知是錯得多麼離譜。
世界上第一位艦娘根本就不是吹雪,而是電。完工時間遠早於二零一三年,研究時間則是耗費高達九年,並非二十一天的神蹟,一朝一夕、一蹴可幾就可完成的。雖然史上第一位電的結局還是被軍方強制拆毀了,不過她確確實實是曾經存在於歷史的洪流之中。
這是一個很大的關鍵,因為這是關乎「先有棲艦,還是先有艦娘」的問題。
眼前已經預先錄製過的影像,警告著我接下來的真相遠比我想像中還現實、恐怖、殘忍、變態、不人道。
港灣也憂慮得緊縮眉心望向我,跟我說不用勉強也沒關係。
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掉頭就走。
我不想再活在謊言之中了。
所以,我選擇聽下去。
故事從研發出電之後繼續。
受到政治立場左右,研發者的父親落到被長期監禁的下場。
為保守這些機密文件資料,軍事機關明文嚴禁父親公開或透漏任何一點有關發明的事項,限制他只能居住在政府規定的實驗機關內,剝奪了他的人身自由,連偶爾想見我一面都不行,過著如牢獄般的慘烈生活。
不是他不想和我見面,而是逐漸形成的保守派分子在我們之間立下了不可踰越的藩籬。在新太平洋戰爭開打之前,保守派相對勢力較大,所有的決策幾乎都傾向於廢武,否決擴充海防的提案。
艦娘的誕辰嚴重影響了政府的派系運作,保守派及激進派對立的情況愈發顯著,固然還不至於會波及平民百姓的日常,可卻間接的震動了世界各國的局勢。
在歐美列強眼裡,日本的幅員不夠遼闊,資源不夠豐富,打仗不夠堅忍不拔,終歸只是一個打完嘴砲就畏畏縮縮躲到角落去的膽小鬼。二戰後,這個國家憑藉著高科技與高度經濟苟延殘喘,卻不知何時會被海峽隔壁的大陸併吞,前途堪憂。
所以此時此刻,艦娘的開發與相關軍備的發展便占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民主、人權、平等、和平等等的都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富國強兵,在這個不成文法的驅策之下,像父親這樣被利用完後就失去自由的人,多不勝數。
但是,父親骨子裡是位堅強的漢子,他不會服軍方的作法的。
尤其是當他聽到了祖父遭到暗殺的消息,更是悲憤至極。
他給不了兒子一個溫暖的家庭,來不及孝順生下自己的親生父親,圓不了母親臨終前的心願。他是艦娘的發明者,也是替世界埋下戰爭種子的始作俑者。他的心中留下的僅是愧疚,與無限的後悔。
這時如此罪大惡極的他開始思考,該怎麼樣才能盡可能的贖罪。
怎麼樣把這一切罪惡,託付給全然清白的我。
那天之後,他過起了心驚膽戰、奔車朽索的抗戰生涯。
像個走狗一樣服從牢獄的規則,等待良機暗殺守衛,盜走政府的經費與發明,再攏絡數名研究人員私下組織地下團體。犯下了竊盜罪、殺人罪、叛國罪等多項重罪,想當然國家不可能放過他們,很快就出動軍警搜捕他們。
但是所有的搜捕行動,全都被父親掩人耳目的高超技巧給躲過了。父親在這方面可是真正的天才,成功替團員偽裝身分,順利出境遠航到了非洲的厄利垂亞。天不天才當然都是父親自己說的,不過能在厄利垂亞找到一個適合的海底洞窟,徒手建立秘密研究所,也證明了他果然是屬於天才的範疇。
祕密研究所至今從未遷址,一直都是位在同樣的地方,團隊多年來不斷的維修並擴建新的設施,例如能從海水汲取氧氣的排水器,大型海洋能發電機等,生活品質不亞於五星飯店。
就這樣,父親建造了一個能不受管制的菁英研究環境,依然是秉持著初衷,探索阿德米拉提密碼的可能性。過程看似風平浪靜,他們成為國際通緝犯這件事卻導致蝴蝶效應,日本擁有秘密武器的事實被媒體放大,演變成難以收復的事態。
因此,艦娘存在的假說從此公諸於世。日本再度被國際刁難,諸國紛紛要求其施行更嚴格的卸武政策,所以首相阿部信三才會頒布日圓貶值的經濟手段,以減緩經濟制裁對國際貿易的傷害。
原以為通貨緊縮能夠收到不錯的成效,但人算不如「天算」。數年過後,大量的深海棲艦毫無預警的現身在西太平洋海域,吞噬了遠洋中充滿價值的魚類,日本的經濟命脈旋即受到了莫大的衝擊。
讓人無法相信的是,深海棲艦真的是只在一天之內就出現了。這背後一定有什麼幕後黑手在操控因子,可是卻難以從「動機不明的突發事件」中探出任何線索,所以最後國際議會還是把全部責任歸咎到損失慘重的日本,景況更是雪上加霜。
二零一三年,日本面臨了國家毀滅與否的重大抉擇。為了救急,大眾所認知的新歷史就此誕生。
全新的鎮守府體制,在日本國內全面執行,大量招募了年滿十八的青年入伍,並將研究室僅存的設計圖全數實體化,進行艦娘量產的計畫。
建造艦娘的方法很簡單,因為設計圖的說明已經足夠確切。
第一步,尋找多位「適合該艦艤裝大小的年輕少女」。
第二步,複製她們的染色體作為樣本,放入已經設定好的「艦種亂數表」。
第三步,在添加了大量成長激素的培養皿中,調整金屬材料的變數值。(根據四項資源的數量多寡影響出產的艦種)
第四步,從亂數表中隨機抽樣,放入培養皿決定少女的身分後,再將產自工廠的艤裝以及服飾配送到「建造完成的等候室」。
依循這四個步驟,眾所皆知的艦娘就這樣「沒有實感的」誕生了。
然而,問題的癥結點來了。
就如前面所述,關於「先有棲艦,還是先有艦娘」的問題,父親的團隊有一個可能性很高的推測。
這個推測,是有經過實際的驗證,詳細解剖過後而得出的成果。甚至連在我身旁的港灣棲姬,都會萬分懼怕推測裡面過於現實的內容。
我想會如此的可怕是因為,這跟我們平時所相信的價值觀背道而馳。任何人聽到了以後,恐怕就不會再相信這個世界了。但是由於我已經下定決心,所以我還是將這些病態的內容深深的印在腦海中了。
沒錯,在這世上首先誕生的不是深海棲艦,而是驅逐艦「電」。吹雪等其他艦娘,則是在棲艦現身之後才建造出來的。
深海棲艦是藉由艦娘的屍體而組成的合成生物,具有自體繁殖的能力,而且本身並不會主動攻擊人類。
會出現主動攻擊全都是「亞美利堅共和國」在暗地裡操作所致。
事實上,這個世界的任何規則幾乎都逃不過亞美利堅的手掌心。
「這下你知道…N02戰爭那時,日軍為何會平白葬送了一隻部隊了吧?」
錄像冰冷無感情的聲音,向我提出了疑問。
「恩。」盯著前方的螢幕,我對著空氣喊話。「因為亞美利堅共和國向聯合大會施壓,規定日本不得攜帶過多武裝。」
「為何棲艦只能用艦娘擊倒,而且只有艦娘才能免疫她們的劇毒,你了解了吧?」
「因為,艦娘是深海棲艦的原型。」
「為何軍方會隱瞞艦娘的製作過程,隱瞞棲艦的屍體處置過程,你應該也明白了吧?」
「因為…亞美利堅共和國試圖操作全世界的魚貨市場,用深海棲艦的屍塊做成市面上大量批售的合成肉。」
「史上最大規模的棲艦入侵,N03號戰爭,以及任何棲艦的攻擊行為,全部都跟…」
「亞美利堅共和國…有關。」
語落,胃部襲上了劇烈的噁心感,我掩住自己的嘴強忍住嘔吐。
這名自稱罪人的父親究竟經歷過多少的戰亂,多少的解剖,多少的手術,才能知曉這個世界的大局?他雖然背叛了母親,背叛了祖父,背叛了我,背叛了全世界,但是他還是想成為正義的夥伴啊。
在我眼前的這名「父親」,比我還要堅強太多了,因為距離太遙遠了,所以我才會憧憬這條不可能的道路。他就像衛宮切嗣,我就像衛宮士郎,我們嚮往的都是…沒有殺戮的和平世界啊。
我絕對…不能在這裡丟失我的信念。我要前進,不斷的前進。
「研究到這個時候,已經是二零一五年三月了。」父親苦笑,並再次開口,「我這失敗者,終究還是沒有完成畢生的偉業。但是,看看我這個研究室吧,黑人。」
他張開雙臂,同時我的雙眼也環視了整個研究室。
地板上滿是堆積如山的紙張,牆上寫滿了瘋狂的算式,桌子上的儀器一團亂,這一定是他和研究人員徹夜未眠、廢寢忘食,每一天每一天努力積攢起來的成果吧。
即使沒有結果,他們還是拼命到了最後一刻。
「海霧船艦不只是普通的人形兵器,『她們』還融合了未來的假想科技,是我們最終的理想。」
父親冷靜的語氣,突然間夾雜了紛擾的警鈴,以及建築物崩毀的聲響。
「那個地方」似乎正在毀滅。他閉上雙眼,彷彿早已知曉那個地方注定會如此。
「縱使計畫多麼遙不可及,我們仍然認為會有人繼承下去的。黑人,這裡所有的研究資料,都可以為你所用。」
崩塌的噪音愈來愈大,大到快要掩蓋過父親的話語。畫面中的地方劇烈的震動,背景從一片白淨染成了罪惡的鮮紅火焰。徬徨不安,在父親身旁的「珊卓拉」,緊緊的摟住父親,從變得模糊的畫質中閃耀的眼淚可見一班。
「這段影片在錄完之後,會自動傳輸到備用實驗室的主機裡。」父親搭上珊卓拉的肩膀,背過鏡頭。「我想…我只能跟你講這些了吧,能不能改變世界,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兩個人肩併著肩,逐漸走遠。可是,在被火焰與濃煙吞噬之前,父親又回過了臉。
「黑人,對不起。然後…」
他的笑容,十分的溫柔、慈祥。
「謝謝你,當我們的兒子。」
當說完這句遺言之後──
畫面就冷不防的切斷,陷入完全的黑暗了。
父親應該已經…不在人世間了吧。他把他生前該做的職責的完成了,把一切都託付給了我。
在最後,還不忘表現父親疼愛小孩的一面。果然我實在是恨不了我的父親啊,不管他從我身邊剝奪了多少,他還是給予了我希望,正如沿途上家人與同伴支持我的那份力量。
珊卓拉…不對,港灣說過,主人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一開始我還不太相信,但是她的確沒有說謊,十分熱心的將我引導至此。
現在,我終於可以向她道謝了。
「港灣,謝謝妳…」
我轉過頭,才正要開口,卻被她的神情給震懾住了。
那個樣子,跟方才賢慧的她截然不同。
血色的淚水,撲簌簌的滴到了地板。跪下來的她垂下了頭,純白的長髮遮掩住有些扭曲的面龐,只能從底下窺見緊抿著的嘴唇。
「主人…為什麼那時候要保護我…你明明可以自己一個人逃走的…」
修長的雙臂,緊緊環住自己的胸口。
「你救贖了我們的生命,你教會了我們何謂快樂。我們之所以能像個人類一樣過活,全都是因為你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來不及給予小北溫柔,就已經走了呢?為什麼!」
泣不成聲的哭嚎變成了啞音,她抬起臉,蒼白的面容沾滿了血淚,朱紅的眼珠閃爍著淚光。
「為什麼…黑人先生,請你告訴我…」
現在,面對在我眼前沉浸在悲傷的這名女性,我該如何是好呢?
該怎麼給予她,這一年來未果的答案?
快回想起來啊。
祖父的約定,父親的約定,千歲的約定。
電的約定,武藏的約定,鮑伯的約定。
薩威爾的約定,小北的約定,還有我自己立下的約定。
不論是過去、現在、未來,這些約定肯定都是連繫在一起的。
那麼現在,只要貫徹這些「夢想」就行了吧。
「港灣!」
我蹲下身子,直視港灣棲姬淚流滿面的美麗臉蛋。
「雖然這個道理早就被講爛了,但是現在的我只能跟妳這麼說了!妳要聽好了…
「已經失去的東西是不可能回來的,充滿未知的未來也是我們不可預測的,所以我們能著眼的就只有現在!」
「現…在?」
「沒錯,或許這真的是廢話,但是卻很真實!妳的主人他肯定沒有想過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也沒有去緬懷往事荒廢光陰,他只不過是想全心全意完成他的研究,他只不過是想守護妳們!」
「可是,小北她…」
「小北絕對沒問題的!現在你我不就是正在守護她了嗎?她是個很勇敢的孩子,就算沒有妳,就算沒有妳的主人,她一定也能開創出自己的一片天的!」
「真的…嗎?」
港灣的表情逐漸緩和,淚眼汪汪的與我四目相對。
「我向妳保證。因為…妳們深海棲艦不是壞人嘛。」
此時,我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那是只有在大家庭才會浮現的,燦爛笑容。
而在我眼前的港灣,也拭乾淚水,笑容逐開。
在我們的上方,彷彿有溫暖宜人的希望之光在照耀著。
「黑人先生…」她慢慢的站起身子,向我伸出黑色的大爪子,「你的感謝,我確實收到了。」
「恩,那真是太好了。」我回以輕笑,將手放上她的爪子站起來。「等一下我想在這裡看看父親的研究,可以請妳幫我整理資料嗎?」
「當然,只要是黑人先生的話我全部都會聽的!」
「齁齁,那就是說即使是骯髒下流的請求妳也都會…」
「怎麼可能呢,請不要太得意忘形了,黑人先生。」
港灣又再次使出她的絕技,腹黑笑容,讓我不得不寒毛直豎。
「好啦不開玩笑了,我們動工吧!」
「好的。」
就像這樣,一搭一唱,整理著手邊的資料,我們還存活在名為「現實」的世界。
港灣棲姬是我第一個救贖的對象。很不可思議的,我將她從悲傷拯救了出來,讓她浮現出了真心的歡笑。
這應該只是我實現理想的第一步吧,從今以後還會有更多的阻礙,更強的敵人擋在前方。就如同電所說的,絕對不能輕言放棄。
不過…比起這些大道理,我倒是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對了,港灣。」
「怎麼了,黑人先生?」
「對我而言,現在最要緊的應該是去跟那些傢伙們道歉吧。」
「…那些傢伙是哪些人?」
港灣困惑的歪著頭說。
「痾,那個…是我從前的同伴啦。」
我有些慚愧的搔搔後腦杓,仰頭看向白色的天花板。
「畢竟我是個非洲提督嘛。而且只要好好談過,我們應該能互相理解才對。」
是啊,整理完一部份的資料後,就趕快動身回到鎮守府去吧。
而且我已經讓那珂跟馬路油餓肚子很久了,真是對不住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