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全世界的聲音都收束在那象徵結束的一刻之中，死亡的氣息隨著寂靜瀰漫開來，一切好似都迎來了終結，就連時間不曾歇息的腳步，此刻也停駐了下來，試著想參與這令人屏息的一刻。
他的下手一如以往地精準俐落，不管以什麼時候的標準來看，這都是刁鑽精確的一刀。
刀刃穿過了上肋間的空隙，沒有剜去多餘的筋肉，單純地截斷了心臟上頭保富彈性的動脈。
沒入了黑暗中的利刃，隨著肉軀掙扎的脈搏一顫一顫的抽動著，他能感覺到每一條肌肉反射性的痙攣，隨著一下下的抽搐，將他的刀子給一點一滴地吞入了肉裡，就像一條銀色的細蛇正在埋頭忘我地大啖血肉。
不光是動脈，就連藏掩在心臟後方脆弱的肺部，也被漸漸吞入了胸中的利刃劃了開來。鮮血會沿著刀尖灌入肺腔之中，窒息的感覺會漸漸湧上，但遠在獵物溺斃於自己的鮮血之前，他的五感便會因大量的失血而麻痺，所以其實整體上來說，這注定到來的死亡，並不會那麼的痛苦。
這是灌注他刺客身分所有的一刀，是對於獵物來說，痛苦最少的一刀。
血腥的氣味漸漸地瀰漫出來，那一下下墜入了無底黑暗中的滴答聲，令他的心越來越沉。
死亡之中從來不會有什麼歡愉或是救贖，死亡是很痛苦的，至多也就只能做得到平靜罷了。給予最少的痛苦，乾脆俐落的死亡，便是獵手給予獵物最大的尊重……尤其是他，對他來說是如此重要的他，他完全值得他這麼做。
「爸爸？」
黎明的腳步聲仍遠在天際之外，然而月光卻早已慌了步伐。本該循著星光回到天上的它，卻反而一頭鑽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步入了迷途的月光，此刻已沒有了回頭的機會，只得幽嘆著，依著蜿蜒細長的水管漫了出來。
鮮紅的血液純淨無瑕，如同血紅寶石一般倒映著月的光輝。純淨無瑕的血必當來自純淨無瑕的人，他聽過這個謬論，簡而言之就是說善人的鮮血會比惡人更加來得澄澈明淨……或許吧？但他知道那只不過是刀子捅入的部位不同罷了，肺部的血是最鮮紅的，而腎臟肝臟的血是最為汙濁的……
也罷，反正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會是前者。
「爸爸？你……」
月光稀釋了黑暗，一些黯淡的輪廓也漸漸地浮顯出來。他的視線從少女微暈的頰骨上滑落，沿著下顎柔順的線條停駐在半啟的紅唇上。略失血色的唇瓣淺淺地張著，溫熱的氣息徐徐地吹出，在唇邊結成了白色的霧；璀璨的金髮恣意垂落，晶瑩的月光閃耀在髮絲間。布拉哈特縱使努力地克制著自己，但終究還是望上了那對黑眼睛──他想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從前總是忘了，但這就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模一樣。
是阿，他想起來了──為什麼。
他的腦袋鳴鳴作響著，一顆顆細小的炸彈在他的腦血管中肆虐；恍惚的意識時不時地令他臉上閃過一抹殘忍的怒顏，但在轉瞬間又隱沒在那極力抑止的痛苦之中。
菲莉絲試探性地伸出了手，指甲仔細修齊的邊沿沾帶著點月光濃稠的餘暉，猶疑令她的手有些膽怯──她已經不知道她該相信什麼了。她不知道是否該再一次冒著風險將心給交付出去，還是學習教訓，安然地把心封閉在胸中的堡壘中保護著……但擺在眼前的，難道不是事實？
難道爸爸保護了她……不是事實嗎？
菲莉絲的躊躇她都看在了眼裡。布拉哈特悻悻一笑……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嗎？
一口悶在胸中的氣從嘴角洩了出來，布拉哈特的身軀終於像是脫了線的戲偶般倒了下去。一窪水花濺起，時間的流動再次輕快了起來，但菲莉絲活絡起來的思緒告訴她要伸手抓住那朝思暮盼的身影，卻已然遲了。
菲莉絲緊追了上去，卻仍只抓住了一把濺起的水花，黏黏膩膩的，掌中的炙熱彷彿可以燒透至心中。
對啊，她的心很痛的啊！眼眶裡頭的東西是淚水吧？胸中梗塞的是哭號吧？那麼……為什麼直到現在，她火烙般的眼角仍如此乾涸？喉中仍塞滿了沉默？
布拉哈特的視線漸漸朦朧了起來，眼中少女的身影似乎向他伸出了手，卻離得越來越遠。缺氧與大量的失血讓他的神志難以維持，耳畔細碎的嗡鳴聲漸漸轉為了嘈雜的話語，繁複的思緒湧入沖淡了他的意識，眼前的世界正一點一滴地被啃蝕著。
「如果這就是我們所追尋的終點，那我很高興在這最後的一刻身邊有著你們……畢竟太辛苦了，在這條看不見終點的道路上；出生以來便約定好的休息，已經晚了太久太久才找上我們了。」
「我持的是一樣的意見──才怪，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啊！但這看來已是不可逆的定局，要是有方法的話，『大法師』早就接手了。」
「『刺客』的意志很堅定，雖說並不是沒有可乘的縫隙，但其抗斥的力量卻太過強大，貿然奪取控制權會造成更難彌補的傷害……而且，比起扭轉結局，我更傾向去觀察事物是如何發展的──就算是自己生命的終點。」
「這可不像是將世界玩弄於股掌間的大法師該說出的話……你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當然可惜，我可是很期待與小王子的會面，我還有數不盡的未知知識想藉由『那位』來驗證……」
「噢！對！對呀！小王子！還有那位……」
「一個個來，『詩人』。你這樣強硬地插入思緒，會對現在已經很虛弱的大腦帶來更沉重的精神負擔……」
「知道知道！但你也該知道，這種洶湧的思慕是無法被抑止的啊！那個身影！比天邊遙遠的烈火天炎還要威嚴可畏，卻又如寒夜中為漂泊旅人帶來溫度的冉冉篝火，近人又溫暖，萬物皆不自覺地心嚮著，想要將自己獻身給她，即使會使烈火焚身，彷彿那裏才是天地之間唯一的歸宿……」
「都住口。」
嘈雜的談話聲頓時消停了下來，但心中湧動的思緒卻難以抑止。
接受著龐大思緒湧入腦中的布拉哈特感到十分疲憊，思緒中有著期盼、有著失落、有著猶豫、有著淡然，但漸漸地，一個強而有力的念頭便佔據了他所有的心神，思緒複雜的繁流，頓時彙整成一個直截強力的疑問──就在那夢裡，那雙漆黑的瞳孔中。
為什麼……嗎？
黏膩的汙水灌入了布拉哈特的耳中，就如它數十年來靜澱而成的陳腐般，除了空氣奪出的聲響以外，水中聽不見太多的聲音，但還是能感到它迎面撫來的一個個細小波動。
腐朽的波浪一股一股地推著他的臉側，不停地搔弄著他，然而布拉哈特卻無力去反擊。有了無法還手的獵物，它們也加張狂了起來，伸出了浪尖撥弄著布拉哈特胸上的傷口，有如酸液般灼熱的汙穢，一點一滴地滲入了進去，直到一個帶著腥味的浪花在他的身旁濺了起來，才終於稍歇下來。
她的吐息灼熱又滾燙，空氣在她的胸中燒成了一片泥濘，心跳在胸中奔騰著，敲擊著根根的胸骨，但她的呼吸依然平穩沉著，好似一潭深邃平靜的湖，波浪只在最深的潭底湧動著。
閃爍的星光倒映在湖面上，其中千百萬的星辰更是令他的靈魂迷失在其中。曾經有個人和他說過，一點星光便是只獻給一個世界的陽光，那麼，如果一個人的眼中若能容納有萬般星辰的天空，在這眾多的世界之中，只要注視著，肯定也會看見一個屬於自己的棲身之所吧？
一個歸宿，一個家……一個永遠等待著他回去的地方。
「妳受傷了……」布拉哈特的話語洩成了一絲熱氣，從傷口中溢了出來。
菲莉絲反射性地想搖搖頭，但在遲疑了一瞬後，還是決定怯怯地點頭承認，但卻只是把肯定掩藏在羞澀的低頭中。
布拉哈特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了歉意：「痛嗎？」
菲莉絲搖頭，微啟的唇間只發出了一點細小的哼聲，但比起否定，更像是在拒絕什麼。
「很痛的……吧？咳咳。」布拉哈特蒼白的手指小心地滑過了菲莉絲傷口的邊沿。儘管他知道傷口很淺，一點也不致命，但他還是擔心著，而放不下她傷勢的同時，卻也生怕弄痛了她。
菲莉絲沒有多做回應，只是自顧自地將視線給藏進了平坦的胸前。
布拉哈特淺淺一笑，撥開菲莉絲黏成一線的頭髮：「小菲……」
菲莉絲彆扭地噘起了嘴，不過他這個做父親的看得出來，她並不是在生氣……但也正是如此，他才更放不下心來。
「對不……起。」
菲莉絲別過了頭去，汗水與污血將頭髮搓成了滑膩的髮束，輕輕一扯，便掙開了布拉哈特的指頭，在她的眼前垂落下來。她將雙眼藏在稀疏落下的髮絮之間，但就如單憑幾瓣寥寥柳絮就想遮掩住滿天星輝一般的徒勞，她緊握著拳頭，將唇角抿成一條蒼白的線，卻仍抑止不住滿佈星空的哀傷之輝。
「嗚……咳、咳咳！」
布拉哈特強嚥下了口中再也壓抑不住的腥甜，但灌滿了凝重鮮血的肺部卻仍在掙扎著，拼命地擠出一絲餘裕，試著在胸腔中所剩不多的空間中，收攏一些輕盈的空氣。
「小菲……我……哈……我……可能不能……不能夠和妳……一起……哈……哈……一起……一起……」
布拉哈特短促地吸了口氣，試著想將他胸中僅剩不多的空氣凝聚成最後的字句，但他就連完成一個完整的單詞也沒辦法。話語在即將成形的那一刻，通通融入了胸腔裡頭濃稠的血液中，不單是他無力言語，他也不忍去言語……
面對著那樣的哀傷，他怎麼可能再將她眼中微小的希望之光給抹去呢？
在陣陣消逝的意識中，菲莉絲脹紅的臉龐，已在不經意間佔據了他的視線。
她回過頭來，不再逃避著目光……或者該說，是在目光對上了的那一瞬間，她已然忘了要逃避。
菲莉絲拋下了牽扯著她猶豫的繁雜情感，一心只惦記著害怕──害怕著失去，害怕著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害怕珍重的東西會在近在咫尺的掌心中消逝，害怕錯過，害怕著往後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她好怕，好怕。
「別哭……我會……捨不得……的……」
「我……我？我哭……我、我沒有……」
「別哭。」布拉哈特再次抬起虛弱的手，但這次，他還沒能搆著菲莉絲眼眶泛出的淚珠，手便癱軟地垂了下去。
布拉哈特失望的望著自己垂軟的手……或許是他有些過於著急了，但他不想用這種話來安慰自己……
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小……菲？」布拉哈特輕喚著，跪踞在旁的菲莉絲立刻猛點著頭，生怕她的父親遺漏了她任何一點的回應。
「答應我……好好休息……吧……」
菲莉絲低著頭，喉間發出作為允諾的哼聲。
「一直以來……辛苦了。」布拉哈特漸失神彩的眼中流露著一股難忍的憐愛：「畢竟……給了妳一個……這樣的……家……」
「不、不是的！」菲莉絲失聲叫了出來，眼淚也跟著奪眶而出：「不是這樣！我、我從來都沒有覺得──」
「能碰見妳……我已經……很幸福。」布拉哈特斷斷續續地呢喃著：「但我……不知道把握……才……讓妳……這麼……失望……」
「不！不會的！我、我怎麼會？我、我從來……從來就、從來就沒有……我沒有這樣想過！就算是那天，我、我也……」
「好……好……我知道……」布拉哈特已無力伸出手去安撫菲莉絲驚惶的心，只得用輕柔的語調，在聲聲氣若游絲的短促呢喃中，傳達著他的傾訴：「我都……知道……」
菲莉絲的驚慌失措已經漸漸轉為了崩潰的哭號，這讓布拉哈特本想以殘餘的氣力一鼓道出的訣別，在唇邊消散成一陣淺淺的氣喘聲。
布拉哈特在心中難為地苦笑著，但他已經榨不出任何一點力氣去作出表情。他的四肢從漸漸僵硬的冰冷，到了現在已是無知無覺。視野周圍的黑霾一塊一塊地解蝕著眼前的世界，就算他再怎麼努力睜大雙眼，黑暗卻還是趁虛而入，從四面八方一擁而上。
這和他曾經在東方深林中中過的一種毒很類似，它會給予獵物一個假死的錯覺……只是這次沒有解藥，也並非毒物造成大腦認知上的錯誤，死亡的腳步聲是如此地真實，一步一印輕緩地印在了他的心頭上，正如諾克斯一生一次為人吟奏的永眠曲，正在他的耳畔處細細柔柔地起聲。
「小菲……我……最後……求妳……」
「嗯、嗯！」
「把我……給忘了吧。」
菲莉絲驚惶的喘氣聲嘎然而止，靜得就彷彿她曾不存在一樣，要不是布拉哈特還能望見那雙漆黑帶淚的眼，他或許真會懷疑，自己自始至終都是在與臨終前的幻覺對話著。
但這個想法立刻就被打破了。
「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啊！」
聽著菲莉絲氣勢飽滿毫不猶豫的斥喝，布拉哈特臉上剩餘的血色頓時凝聚成了一個輕鬆的微笑。
「是嗎？」
他不再抵抗，而是放任著飢渴無比的死亡恣意嚙食著他的意識。人如流星，只有在消殞之際才會發散出最美麗的光輝，他經歷過無數的死亡，但他永遠是那在一旁冷視著生命之星殞落的觀察者，而現在，終於輪到他向世界展示自己生命餘燼的光度──那會是別於以往，令世界引頸期盼的的星殞之時嗎？
他不知道。
「我的……這雙手……也能留下什麼……嗎？」
也許，就這樣平平淡淡的掠過就好了吧？
「太好了。」
創作內容
血之心 １４ - ２遺物
GW2-二創-長篇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