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緣由與契機
拉麵店門庭若市。
杏子埋首猛扒拉麵,一旁駐足的孝彥微蹙眉頭,指杏子前方一疊的碗公道:
「雖然這種景象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有時稍微一想,就會懷疑妳的胃是無底洞……」
「嘛,無所謂~~這代表我對你們的店很捧場耶,我敢說像我這樣這麼常來又吃這麼多的客人,絕對找不到第二個!」
杏子將手上麵碗疊上「碗公塔」。
「但妳是無限期吃免費的啊,佐倉。多虧了妳,我們店虧大了。」鈷藍髮少年的語帶嘲諷,但摻雜無奈。
「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們店生意這麼好,不差我一個啦~~~」紅髮少女眨動紅眸。
「妳要是再抱持這種想法的話,我們店真的會完蛋。這種想法就別了。」孝彥向杏子施白眼,隨後眨動藍瞳,正色道:
「話說回來,佐倉,別忘了明天我們店公休,因此別像上次一樣興沖沖地來但又悻悻然地回去,然後又對我抱怨……」
杏子呆愣,豎眉回道:
「切,這樣就少了一餐美食跟樂趣了……」
孝彥見狀,思索半晌,開口:
「不然,因為剛好有熟人送一些還不錯的食材來,母親就說明天煮,再多一人份不成問題。有興趣的話,妳要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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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霞滿天。
落日餘暉,灑照在鈷藍髮少年與紅髮少女的髮上。金光在赤紅的髮絲上,泛灑細沙般點點金輝。
紅髮,煥然發光。
「龍海,大概還有多遠?」
「很快就到了,我就住在那棟公寓的四樓。」孝彥指向一棟色彩黯淡的公寓,續道:
「食物並不是很多,妳可別吃得太過火,客人吃掉主人的份,那就太超過了。」
「我知道啦,什麼時候該節制,我可是清楚得很。」杏子提高音量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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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清昏暗的燈光、狹隘擁擠的空間、色彩斑駁的牆面。
杏子與孝彥坐在一張窄小的餐桌前,分別與一名髮色灰白、佈滿魚尾紋的婦女及一名膚色白皙、瘦骨嶙峋的墨藍髮少年對坐。
四人正手持壽司捲,緩慢咀嚼,而桌面中央則是八塊小壽司。
「真是不好意思,佐倉同學。雖然只是一些壽司,但是用比較高級的食材來做的。我們能夠得到這麼好的食材,已經是謝天謝地了。請妳見諒。」灰髮婦女以滄桑的嗓音說道。
「嗯嗯~沒關係,我覺得很好吃啊,這樣就夠了!真的很謝謝伯母!」杏子一面頷首一面加速咀嚼。
「哪裡,這麼好的食材,配上我只有這麼點程度的手藝,實在太浪費了。要是妳真的不嫌棄,那真是謝謝妳。」蒼髮婦女──孝彥母親微頷莞爾。
「不好意思,佐倉小姐,如果妳真的不嫌棄的話,我壽司的份可以給佐倉小姐。反正我剛好沒有胃口了。如果願意幫忙的話,我會十分感謝的。」瘦骨嶙峋的墨藍髮少年,溫柔莞爾。
「啊~不用了,留給自己吃就好了,不然留給你們其他人吃也可以……」杏子連忙搖手。
「不,沒關係的,因為身體的關係,所以我的胃口一直不佳,所以真的沒有關係。我們家已經好久沒有能如此體面地招待客人了,當然是要盡其所能地招待,這是我們家人早已商量好的。更進一步說,其實我們家已經好久沒有客人了呢……」骨瘦如柴的墨藍髮少年柔聲回道。
「確實,這個家已經很久沒有客人來訪了,因為實在太不體面,招待客人也太失禮了。何況,我們家人都很少與人來往,反正我常換工作,孝彥對交際不感興趣,而孝守則因為常生病而不常去學校……而且只要一知道我們家的狀況,自然就不會想來了,應該說根本就不會有興趣來往。」面容滄桑的婦女神色黯然,輕咳兩聲。
「是啊,這就是現實。其實我家以前的情況也跟這個很像,只有在曾經比較體面的時候,我有請一個學姐來吃飯……」紅馬尾少女將僅剩的壽司捲,一骨碌嚥下。
「是嗎,那現在是被學長邀請了,這又是不一樣的體驗了吧。」孝彥母親清清喉嚨續語:
「不過,不需要太拘束,佐倉同學。妳的身世與為人,我已經從孝彥那裡聽說了。無論是哪方面,都跟孝彥有相似之處呢。所以,孝彥不會要求相處上的細節。正因如此,我們也希望妳放輕鬆就好,不需要什麼壓力。」
「母親……」孝彥輕聲呼喚。
「……無論是哪方面,都跟他有相似之處……?」杏子不自覺重覆孝彥之母的話語。
「總之,孝彥的個性就是如此,如果他有什麼冒犯到妳的地方,還請多包涵啊。以後他還請妳多關照了,佐倉同學。」
杏子與蒼髮婦女四目交會,默然無語。
「哥哥如果有什麼讓佐倉小姐不悅之處,還請見諒呢。能夠這樣陪伴哥哥,在此向佐倉小姐致上真誠的謝意。」孝守起身,莞爾依舊,並九十度鞠躬。
「那個……真的不用這樣啦!我……也沒為他做什麼啊,反倒是常去他打工的拉麵店打擾他,是他給我無限量的免費拉麵吃,而且還陪我說說話……」紅髮少女面色泛起緋紅。
「但是,妳讓他平常變得比較有笑容,也比較快樂了。以往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比較會有笑容呢。而且,以往他都不願為家人以外的人做什麼,當然請客也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這跟家境也有關聯,但跟他的觀念,也脫離不了關係。」孝彥母親低聲道。
「啊?難道說一直都這樣嗎?」杏子眨眼。
「不是,咳咳……」蒼髮婦女再度咳嗽一陣,以沙啞的嗓音道:
「不好意思,這是老毛病了。其實,聽孝彥說他有對你提過我曾經因為工作過度而病倒的事。我就是在那次病倒到現在,還有很多毛病還是無法復原,而且似乎還老得更快了呢。還沒上了年紀,容貌跟聲音就這麼蒼老了……」孝彥之母先是感慨萬千,接道:
「回歸正題,其實是過去的一些經歷,才讓他……」
「母親!」孝彥不禁制止。
杏子默然,並凝視孝彥。
「……我只是變得更了解現實的殘酷,不能再懷抱任何天真的想法,不然終究要面臨悲涼,甚至是淒慘的結局。」孝彥放下壽司捲續言:
「何況對我們這種自顧不暇的人而言,更沒有本錢為他人付出了,不是嗎?」
杏子俯首,垂下眼眉。
「……我看還是算了,佐倉。反正母親都已經起了頭,對妳一直刻意隱瞞也沒有必要。若妳有興趣聽,我就告訴妳是怎麼回事。」鈷藍髮少年聲調冷然。
「嘛,你願意說就說吧。」杏子直視孝彥冷徹的鈷藍瞳眸。
「是嗎,反正現在要是不說,妳八成會以為我是個彆扭的傢伙,但我絕對不是這種人。」孝彥聲氣更為低沉冷峻:
「那麼,事情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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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觀轉變的緣由,源自於剛升上國一不久的遭遇。
當年,班上有個罹患不明罕見疾病的男同學,他的姓名,我也不想去記得了。但我很肯定的是,他的身材不禁矮胖,頭腦更是不靈光,反應也不敏捷。想當然爾,他不善於交際,同學也不搭理他,不是對他沒興趣,就是認為他是個不討喜的傢伙,而排擠他。甚至,有些俗辣跟流氓還盯上他,他們不單是格外對「與眾不同」的同學反感,更因為他腦子不靈光,以致個性憨厚老實,因此他們經常利用他,甚至頤指氣使──因為他還沒有遲鈍到沒有利用的價值。
『喂!幫我去買午餐!跟前天一樣的!』
『小子!幫我買麥茶回來!記得不要加糖!』
『你這智障,本大爺喊了這麼多次你都沒聽見嗎!你耳聾了是不是?蛤!小心老子揍扁你!看樣子你的苦頭還吃得不夠多!』
『你!竟敢跟老娘說錢不夠!老娘告訴你,錢不夠的部份給你自己去消化!別想用這個當藉口,來跟老娘討任何一毛錢!』
那些是惡棍,有男有女,當中有些是俗辣,但也有真正的流氓,他們成天在學校鬧事,勒索、群架更是時有所聞。他們的惡勢力跨班級,甚至還有年級,早已樹立幫派,簡直是難以去除的毒瘤。
後來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所就讀的本來就是充斥流氓,而惡名昭彰的學校──當時會就讀是迫不得已,為了離家近,我可沒那麼多錢跟時間騎腳踏車或通車。因為家裡,經常需要我幫忙打理。
對於這些惡棍的種種作為,尤其是任意欺負那名罕病兒,我非常不滿與火大,義憤填膺,但我卻無可奈何。因為我很清楚,要是自己去幫助他,那一定會被這些惡棍盯上。到時候我什麼忙都幫不上,還要被牽扯進來。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置身事外,絕不能有任何瓜葛。
然而,即便我一直不斷這麼告訴自己,但看這些惡棍越來越囂張跋扈,而且不因為那個罕病兒聽話而稍為善待點,還變本加厲虐待他──只要一有什麼不順意之處,就會把他帶到陰暗處,對他拳打腳踢,甚至是棍子痛打,還會圍毆!
直到某天放學,我走到某個陰暗角落時,目睹罕病兒貝那群惡棍團團包圍,還多了幾個不認識的同夥,其中幾個持有短棍。
一個人高馬大,雙手刺青的流氓,手持短棍對他大聲叫囂:
『你這混帳,這次竟然想先偷偷溜回家?敢不幫大爺們跑腿?你這死畜牲!』眼看這傢伙即將揮棍,我立刻想到他八成是老大,他一打小嘍囉就會一起打。於是忍無可忍,除了知道事態緊急外,更覺得有一把怒火直燒腦袋──絕對不能再忍下去了!難道「正義」要一直被壓抑,無法獲得伸張嗎?難道要對不公不義的事,總是要袖手旁觀嗎?既然如此,那教育要實行「正義」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理想嗎?難道要一直違背良心下去嗎?
難道,要等到被打進醫院甚至出人命,再來後悔嗎──
我心一橫,四處張望,看到滅火器,突然靈光一閃,就拿起滅火器,拉開插梢,再拉開皮管,再壓下把手。
『給我住手!』
我大聲喝斥,我一面拿滅火器朝那些惡棍直噴,一面拚命靠近他們。此時,我看見罕病兒趁亂之際掙脫了那些惡鬼,我立即放下滅火器,飛奔到他的身邊,抓住他的手臂帶他逃走。
『喂!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幹的!活膩了是不是!給老子滾出來!要是敢不出來,下次被逮到就死定了!等著瞧!』
我聽到那個老大的叫囂聲,但我加快馬力,急速拉他衝出學校──那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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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那個罕病兒請假,八成是為了躲風波,不過有沒有將實情告訴他的父母我就不確定了。或許是找了什麼藉口,而不來學校吧。
至於我已做好心理準備,想自己有可能還是會被那些惡棍給揪出來。
果然,三天後的放學時間,我才正迅速走到走廊,就被那群惡棍中的幾個嘍囉包圍,其中一個高大的刺蝟頭傢伙對我說道:
『你,想去哪裡啊?我們可是有些話想好好問你呢。在這裡不方便說,跟我們一起出去好好講吧。』
『不必了,讓開。』我冷回道,完全不把這些傢伙放在眼裡。
『你確定嗎?小子?我們可是真的有很『重要』的問題要好好問你一番啊,但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不過,你可別裝傻,要問的事情我們已經打聽清楚了,都有憑有據的。現在只是要你過來一下,做最後的『確認』而已~』
『確認什麼?就先直說吧,我可不喜歡拐彎抹角。』
『哦,還敢有意見嗎?就已經跟我們來就對了,你確定真的不跟我們來嗎?』這些狐群狗黨,對我一步步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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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明白直接抵抗必死無疑,因此我先假意跟他們過去,但隨時尋找脫身或反擊的機會。
但是,因為被緊緊包圍,根本毫無脫身的餘地,因此只能尋找反擊的機會。
不久,我就被帶到陰暗角落,但與三天前的不同。
接著,先是一番質問,在這過程中,我就更加體認到,他們有各種方式來搜出目標的身分,一旦介入他們的事情,想要隱瞞身分幾乎不可能──
理所當然的,我承認三天前所做的「好事」,反正他們握有證據,再隱瞞下去也毫無意義。
因此──
『弟兄們!打!』
我遭來一頓痛打,頭先是被揍了好幾拳,還猛捶我的鼻梁,再來是棍棒,被踐踏在地、被鞋底蹂躪,甚至被揪住衣襟撞牆……
呵呵,這就是我堅持「行俠仗義」的「美好果實」吧,明明知道很有可能會被揪出來,但這種堅定的精神,使我勇於嘗這些「甜頭」呢。
這就是,我所信仰的「正義」──
這個念頭,是在我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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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醫院裡療傷好一陣子,也不想去記有多久。
當然,雖然不幸中的大幸是據說剛被揍昏後不久,就有一些目擊者前來搭救,並向校方通報,因此沒有被打到腦震盪,跟其他永久性的傷害。但右手跟左腳仍被打到骨折,跟全身有挫傷、瘀青等大小傷都是事實,而且被打進醫院,事情終究鬧大了。而我也認為沒有受氣與隱瞞的必要,因此將完全把實情告訴了家人跟校方。
這些人渣雖然有受到校方的懲罰,而且還有部分被移送法辦,但約束效果還是有限,他們只有在一開始為了避風頭,而比較低調一陣子。
而在我住院後,由於東窗事發,因此罕病兒的家長也知道這件事了。幾天後,罕病兒跟他的家人一同來醫院探望我,他的家長跟我的母親談話,而他則走到我的病床邊,開口:
『龍海君,你願意這樣幫助我,真的非常謝謝你。可是,為了我們的安全,所以我們最近終於找到一間更適合的學校,我要轉過去了。』
我吃了一驚,正當我還來不及思考時,他又說:
『爸爸媽媽說,這是沒辦法的。如果我一直留在這裡的話,我不但會繼續受到傷害,而且還會連累到龍海君。龍海君已經為了我傷成這樣,我們真的太對不起你了。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他九十度鞠躬:
『而且,爸爸媽媽說,那些人雖然受到了處罰,有的還被警察處理了。但他們還是有些人在學校,也不會因為這樣而不再找人麻煩的,他們會記恨,找機會來報仇。所以我不趕快離開那裡的話,我們一定會再受到傷害的。其實,這幾天爸爸媽媽為了保護我,已經都不讓我去學校了。』
我啞口無言,但又總覺得很不甘心,不想承認,而想挽回什麼,因此我還是開口:
『但是,那些人早已樹立很大的幫派,可能還是跨校的啊!你就算轉學,還是有可能會被他們找到的──』
『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要被轉到很遠的學校去。那間學校的風評已經打聽過了,管得非常嚴,沒什麼流氓。所以龍海君別擔心,我們想那裡不會有他們認識的人的。』
罕病兒──體型矮胖的少年,對我溫柔一笑。
『可、可是,如果那些加害者沒有因為懲罰而收斂,反而是我們這些受害者,付出這麼多的代價,卻最後還要向他們屈服,自己消極逃跑的話,那我們是多無辜啊!付出這麼多代價是為了什麼!這沒天理、沒天理啊!』原本我想用雙拳搥床,但因為右手骨折而只有左手能夠揮拳的我繼續咆哮:
『我們憑什麼要向惡勢力低頭!這樣不是讓他們更囂張了嗎!難道要像他們一樣蠻橫才有好處嗎!別開玩笑、別開玩笑了!就算實行正義無法讓他們改邪歸正,至少要──』
『龍海君,不好意思,請別生氣了。你說的話,爸爸媽媽回答我說『跟這種人硬碰硬是沒用的,跟一群壞蛋混在一起,只是會讓自己受到他們的汙染而已。不能因為這樣,而一直白白讓自己活得不安、受到傷害。因為那些壞蛋而讓自己痛苦,絕對不值得。』我記得他們大概是這麼說的。』矮胖少年蹲下身,輕拍我的肩膀:
『而且我們也不是什麼都沒得到呀,因為有我,讓他們盯上我,然後龍海君再來幫助我,結果他們找你報仇,讓他們的名聲變得更壞了。而且校方還是處罰了他們,警察也處理了不是嗎,這樣還是比什麼都沒有好的。』
『但是應該要讓那些大混蛋付出更大的代價才對!是他們惡劣,迫害我們啊!要是你屈服離開,那不就是讓他們得逞──』
『不是喔,是我自己想離開的,不是被他們強迫的。我想龍海君應該不會想再白白受到他們的傷害下去了才對。而且爸爸媽媽也說,或許他們根本就不希望我離開呢,這樣的話就沒有可以利用跟欺負的對象了。』他將右手放在我的左拳上:
『他們說,那些人一定會再找弱小的人來替代我的,雖然這會影響到別人,但這也沒辦法,因為要先保護好自己啊。他們也說,這些人不吃到夠大的苦頭,大概是學不乖了,所以跟這些人計較是沒用的。』他柔聲說:
『不管他們對於我轉學怎麼想,至少我有機會擺脫他們,不讓他們毀了我的幸福,那才是最好的。而且從這些經驗中,就像我說過的,不是什麼都沒得到呀,至少更知道要怎麼保護自己了。而那些壞蛋,爸爸媽媽一直說,遲早會得到報應的。說不定有一天,還可以用自己的成就來『報復』他們,因為可以羞辱他們。』
我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些話──我想,正如他所言,他的父母真的一直如此安慰他吧。
然而,『獲得教訓』就是我們最大的收穫嗎?而且真有一天,能夠用成就來報復、羞辱這些人渣嗎?
我好想相信,但是──
『所以,請龍海君好好養傷,並保護好自己吧。祝福你一切順利。』
他起身,轉身朝他的父母走去──
『喂!等等!』
我企圖叫住他,但他的父母看他走來,就連忙跟我的母親跟我告別。而矮胖少年──罕病兒轉身對我再次九十度鞠躬:
『真的非常謝謝龍海君當時救了我,不然我早就不知道自己會被打成什麼樣子了。請好好保重,再見了!』
他與其父母開門離去──
『……喂,我話還沒說完啊!等等──』
我是多麼想挽留他,來證明我們沒有輸給惡勢力、不會因為這樣而退縮、正義終能獲得伸張──
但,最後證明了,我的理想全部幻滅──
我,什麼都辦不到。
○○○○○○○○
等到我出院,回到學校後,他果然已經轉學一陣子了。
為了「自保」,因此有親友送我電擊棒跟防狼噴霧,讓我隨身攜帶。而不直接轉學的緣由,還是老問題,我沒有選擇的本錢──為了盡快回家打理家務而無法去其它更遠的學校。
不過,大概是因為那個幫派中有人被法辦了,而且學校多少有比較關注這方面的事,所以他們表面上變得比較收斂,而且知道我有武器,又發現我盡可能不再單獨行動,所以再也沒遇到太嚴重的衝突。
然而,他們仍會散播我的謠言,雖然多數同學不信,但卻因為同學對他們有所畏懼,因此仍對我保持距離。因此雖然我為了不單獨一人,而強迫自己去與他人交際,但沒有同學願意對我公開表示友善,即便是私底下,也不願跟我有太多的接觸。
於是,看似盡可能不單獨行動的我,事實上被全班孤立三年。
這種慘痛的經驗,是原本不喜交際的我,對交際更加厭惡與不信任。
從那此經驗我徹底體悟到一個教訓──別再以為一定「邪不勝正」,即便在這次經驗中我並非一無所有,但是再這樣盲目行俠仗義,不但可能得不到回報,甚至可能落得殘酷不堪的下場……
畢竟,我就算遍體鱗傷,終究還是沒有挽留他啊。
我鐵了心,絕對別再「信仰正義」了,不再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別再以為付出代價就能獲得報償,就算實行的是「正義」。
什麼是正義?我們都認為懲罰惡人就是正義,但說穿了,或許這只是一個為了維持社會秩序,而編出來的一個觀念吧。但事實上那根本只是一個空想,多少時候,正義無法獲得伸張,而被惡勢力壓迫啊……
因此,我對「正義」不再熱衷與執著,為了不再讓自己徒受傷害,除了家人外,我會盡其所能地不為他人付出代價,只為自己而活。
這就是讓我體認到付出代價不一定有回報,甚至後果會更慘的緣由之一。其它如母親拚命工作而病倒,及從兒時起,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工作,充其量只能苟活的經歷,更加深我這種思維。
現實的殘酷,讓我徹底體悟到為他人實行正義,往往只是自討苦吃罷了。
這就是「信仰正義」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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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徐來,青藍簾幕隨風捲揚。
銀髮少年駐足在藍髮少女床旁,左肩架著小提琴,右手則持琴弓,低喃:
「雖然這麼做,也許有點瘋狂,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心中一種有某種衝動,讓我不禁想這麼嘗試看看……雖然大概知道,妳不會聽到我的琴聲,而且在醫院裡拉小提琴似乎不是件什麼尋常的事,不過還好現在的病房隔音效果越來越好了,而且畢竟是單人病房,所以……」
恭介將琴弓放在琴弦上,續低語:
「應該可以,讓我先試試看吧……」
此際,他屏氣凝神,開始拉弦──
柔美悠揚的琴聲,縈迴繚繞,迴盪不絕。銀髮少年闔眼,全神貫注地演奏。抑揚頓挫,精確掌握。相似的音律,雖然反覆,但卻循序漸進地,加深層次。
偶而,他睜眼,凝視藍髮少女的臉龐,隨後再度沉浸於優美深情的樂聲之中。
片晌,他略微垂下眉宇,更加聚精會神。旋律,更加扣人心弦。他的左手,加速按弦,右手則加速拉奏,琴聲更加高昂澎湃。
銀髮少年,已經演奏到,渾然忘我。
半晌,臥在病床上,緊合雙眼藍髮少女,眉頭開始微蹙。而銀髮少年,依舊沉醉於清亮悅耳,宛若水滴晶透瑩剔的音色中。
而後,琴聲愈漸高潮迭起,而在恭介拉至最高潮之際──藍髮少女,終於睜開了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