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甚至不願去想自己會有回去的一天,此時,她卻自動搭上往無爭山莊的車。
花獨照靜靜坐著,和一群驚惶失措的少女面面相覷。偶爾她還是得裝出一副害怕可憐的模樣,否則只怕啟人疑竇:這女子怎地如此處變不驚,不尋常。
然而假裝歸假裝,裡頭還是摻了些許真正的情緒,不安,心悸。她可不希望在風陸鎮與劍子仙跡的相處是最後一面,總眷戀著待在他身邊時的溫暖美好。
只是此間困惑卻不得不解。她離開後,無爭山莊除了下毒逼她現身,還暗地裡進行了什麼?驀地想起前幾天晚上爺爺的囑咐,要她解毒後隨即離城,勿再插手他事。
所謂他事,莫非指的是俘綁少女之事?
馬車行了幾日,已由崎嶇顛簸的搖晃變為緩暢速行的平穩,她知道已到了千草原,佈滿珍希奇罕花草的千草原,猶記得月下獨照是爺爺上千草峰時發現的。車輪行進間帶起一股泥土鮮草味兒。
走不多時,馬車慢了下來,迤邐幾步,停住不動。外頭有人說道:「捉到藥人沒有?」
充當馬伕的門人回道:「沒有,她頂刁鑽的!」
「少女幾名?」
「三十二,是個小鎮,要不了多的。」
「嗯,進去吧。」
雖看不見外頭情景,花獨照也知是到了無爭山莊,入莊後空氣裡那股雜草駁藥混融的氣味,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看守的門人取出一段段細長黑布,將每個少女的眼睛遮了起來,拉扯麻繩,將人帶下馬車。一眾女子跌跌撞撞前行,走得歪七扭八,驚呼聲四起。
也不知行了多遠,隊伍停了下來,免不了前撲後撞。
「瓊老,就這些了。」
瓊老說道:「嗯,帶進去吧!」
花獨照心中一凜。
眾人被帶進一間房裡,解去遮眼黑布,房裡有道下探的石階,無爭門人喝道:「下去,喏,快點!」
花獨照記得下頭是什麼,囚牢。她記得小時候被帶到無爭山莊時,曾在囚牢待過一陣子。四座高大的鐵欄,四間牢不可破的地底牢房。灰暗的空間,角落搭著火盆,空氣絕對稱不上清新,無爭山莊就連地上的空氣都沒清新過。
眾女子被分別置身於四間牢房內,手臂粗的鐵鍊將門死鍊住。一會兒,幾名奴僕端來饅頭、蔥花和清水讓眾女子裹腹。
花獨照喝了幾口水,饅頭有一下沒一下啃著,實在是沒食慾,便擱下了。身旁一名少女問她:「妳不吃了嗎?」
花獨照見她饞饞地看著自己手中饅頭,道:「不吃了。妳要?」
「嗯,這兒不知是什麼地方,他們要我們來幹什麼,我想吃得下便多吃一點,也不知道有沒有下一餐。」
花獨照只覺得她語帶不祥,眉間輕輕一皺,將饅頭遞給她。
不知過了多久,牢裡雖有火盆照明,卻仍感覺得出四周漸漸暗了下來。
石階上忽聞腳步聲響,瓊老和兩名婢女下來,打開第一間牢房,揪出一名少女。少女驚恐地問:「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三人沒有理會她,押著走了。一時間牢房裡響起細微的耳語,討論著少女的去處。
一夜過去,少女沒有回來。
第二晚,瓊老又來挑人,第二位少女就像前一位一樣,走了,就再也看不見了。牢房裡的不安漸漸擴大,每一個人都怕下一個就是自己。
到了第三晚,被選上的那名女子大哭大叫,緊捉著鐵欄哭喊:「不要,不要是我!你們倒底要我做什麼!」
牢裡的女子像是被感染般,一個個蜷縮在角落,生怕被火光照出藏身處。
花獨照不忍地看著那位梨花帶淚的少女,出聲道:「我頂替她,我先好了。」
兩名婢女等待瓊老指示,瓊老唔的一聲,頭朝花獨照一點,「那就她吧,反正都是遲早。」
婢女解開鐵鍊帶出花獨照,經過那名哭喊的少女,她正用一種驚惶、感激、不可置信交雜的眼神看著她。
弦月低低地垂在夜空,淡淡的月光攪不開山莊裡濃重的陰沉。
瓊老領前,花獨照跟在後頭,兩名婢女殿後,在曲折的廊道下行走。此地格局她十分清楚,卻不知欲將她帶往何處?
四人來到一處房間,木床,銅盆架,梳妝鏡,都是極普通的擺設。屏風後放置一個大澡桶,注著溫水,淡淡的熱氣升騰。
瓊老出去了,順手掩上房門。一名婢女準備衣物,另一個站在澡桶前說道:「脫下衣服,沐浴淨身吧!」伸手去扯花獨照的腰帶。
花獨照大吃一驚,後退幾步,緊揪住衣領道:「淨……淨身?」
「別浪費時間,咱們少主討厭等人的。」
花獨照一愣,「少主?」閾奉熙?
那名婢女又來拉她,道:「都是女人,別害躁。」
花獨照閃過她的手。害羞倒在其次,她怕的是衫子一褪去,身上的香氣掩無可掩,縱使易容,仍會被認出來。全莊都知道藥人身帶異香。
「妳、妳到屏風外頭去,我自己來!」
那名婢女皺眉看著她,花獨照不得已只好撒謊道:「我體質敏感,誰要碰了我,我身上要長疹子的。」
那婢女吁氣道:「那好吧,衣服我掛在屏風上。」和另一個走到床邊坐下歇息。
雖然不願,但在馬車上這幾日都未沐浴,身子也著實不舒坦,花獨照向外張望了一下,迅速褪去衣物,跳進澡桶,將全身脖子以下全浸到水中,藉水掩去香味。
「長疹子,那少主怎麼來?」
「管他哩,是她長疹子又不是少主。唉,同樣是女人,看了真令人不忍。」
「有什麼法子,說真的,若我是藥人,我也逃了。」
花獨照聽著,心中湧起一陣不安。一會兒,外頭婢女喊道:「好了嗎?」
「好、好了!」花獨照趕緊起身抹乾身上水珠,穿上屏風上另外準備的羅衫。兩名婢女將她拉到銅鏡前坐下,一時不察她身上的清香,只道是沐浴過後的香氣。她們將花獨照溼髮揉乾,細細梳理。
一人檢查她的衣裳,見她腰上錦帶顏色不對,道:「不是這一條藍色的,妳繫錯了。」
花獨照暗吃一驚。那條藍色腰帶是她原本之物,上頭分隔數個暗袋,左邊藏著銀針和小刀,右邊是垂垂老矣等藥粉,方便她使用。她穿上衣服時,又繫回原來的腰帶以備萬一,不料竟被發現。
那婢女取過屏風上的淡紫腰帶,道:「換上吧。」
花獨照只得硬著頭皮換上。
「嗯,好了,走吧。」
三人甫出房,花獨照忙道:「兩位姐姐等等,我……我內急。」
一人道:「嘖,這麼多搞頭!裡頭有夜壺,妳自個兒去吧,我們在外頭等妳。」
花獨照忙不迭回房,從床底取出夜壺,趁外頭兩人沒注意,順手撈走床上腰帶。走到屏風後頭,自腰帶上倒出垂垂老矣盡數抹在髮上,想了想,又倒出昏昏欲睡抹在臉頸雙手,心中怦怦亂跳。她稍平緊張,自澡桶舀一匙水倒入夜壺製造聲響,免得外頭起疑。
三人行出不遠,瓊老站在轉角等候。瓊老聞到花獨照身上香味,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來到目的地,花獨照心裡涼了半截,卻是閾奉熙寢房。她倏地站定,強克制著發顫的聲音,道:「這是什麼儀式?」
「嗯?」瓊老轉過身打量著她,半晌,說道:「這女子不好。」
兩名婢女訝道:「怎麼不好?」
瓊老沉吟不語。此時房裡傳來閾奉熙懶懶的聲音:「瓊老,怎麼這麼久?」
瓊老自行走入房裡,道:「少主,那名少女,嗯,其貌不揚,您不會喜歡的,不如換一個。」
閾奉熙哼了一聲,「醜不醜又怎地?反正結果都一樣,帶進來吧!」
「少主……」
「你今兒個怎地這般囉嗦!煩不煩!」閾奉熙不耐道。
「……是。」
瓊老退出房,站在花獨照旁不語。花獨照兀自立定在原地不動,兩名婢女推了她一把,叱道:「呆愣著幹嘛,進去呀!」
花獨照深吸了口氣,舉步踏進閾奉熙房中,目留蹤走了出來,帶上門。
搖曳的燭光下,閾奉熙慵懶地斜倚在床邊,外袍鬆垮地披在身上,瀰漫的爛泥植物臭味,像在昭告他的存在。
「過來。」
花獨照沉默地盯著他,只是站在門前不動。
「我叫妳過來。」
她的身子像一座雕像,端凝。
閾奉熙的聲音有一絲嘲諷,「唷,看來這次是個頗嗆的女人,敢不聽我的話?」慢斯條理站起身,移坐到桌上,道:「要跟我耗嗎?」
忽然一陣幽幽馨香鑽進鼻中,閾奉熙咦了一聲,兩道如飛箭般銳利的眼神射到花獨照身上,瞇著眼仔細地打量著她。
「這個味道……」盯住那雙晶燦的眼睛,激動地大喝一聲:「藥人!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