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夕照染得豔紅的雲海托著西垂的晚陽,溫柔地觸撫霞光燦爛的蒼穹。一群飛雁劃過天際,怡然自得,不知人間愁苦。
兩道趕路的人影風一般掠過,再快,也躲不過晚霞的捕捉。
清脆的聲音說道:「你和龍宿結下樑子了嗎?」
「沒有。」溫潤的聲音回答。
清脆的聲音中有一絲壓抑的笑意:「那他幹嘛將你易容成這副模樣?」
花獨照狀似若無其事地看著前方,然而那異物摩擦聲因兩人奔馳而叮咚大作,極力拉扯逗弄她苦苦抿忍住的嘴角。美目終於控制不了地往身邊之人瞥了一眼,噗嗤一聲,真氣盡洩,停在路旁哈哈大笑。
劍子仙跡只好也停了下來,神色無奈。
花獨照經疏樓龍宿巧手改裝,換上淡綠羅衫,原本文秀清麗的臉蛋此刻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面容,多看幾眼也不會記住長相的平凡無奇。唯獨那雙靈活大眼假裝不來,即使戴著面具,笑得發彎的眼睛還是能令人聯想起她嬌美清甜的笑顏。
再看劍子仙跡----些許是疏樓龍宿夜不足眠,肝火正旺,手起手落間拿捏不了輕重,有意無意地將滿腔睡意怒意倦意嗔怪之意發洩在被改裝之人身上--俊逸儒雅的臉龐給潑了墨似地成了黑臉包公,唇圍黏了一圈剪下的白髮做成的假鬚,乍看之下甚是突兀怪異。換上一身黑衣,衣上卻別滿了大大小小的珍珠,走一步便顫動不休,珠顆相擊聲不絕。
--龍宿,我不是你,不用滿身珍珠。
--耶,既然要易容,最好就是掩蓋住原有的氣質。汝平時樸素,此刻正好逆向裝扮。
--那這張臉如何解釋?
--吾想,這樣正可以點出汝的個性。
--嗯?
--滿腹墨水晉升表象,滿臉墨水。
花獨照笑不可遏,道:「這叫華麗的劍子仙跡嗎?」
劍子仙跡哼哼兩聲,「至少一路上不愁盤纏。」見夕陽漸漸西落,道:「就快到風陸鎮了,走吧。」
「嗯,走吧,哈哈哈!」花獨照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淚珠,兩人再度疾奔。
彎刀似的月牙勾著一片黑鴉鴉的烏雲,劍子仙跡和花獨照兩人踏上風陸鎮地界,甫過亥時,多數居民已熄燈休息,不甚緊密相連的房舍偶有燭火映窗。
兩人隱密悄靜地移動著,花獨照細聲道:「可惜是晚上,你的易容沒人捧場。」
「謝天謝地。」
黑夜中有種弔詭氛圍,愈是前進,愈是人心難安。
花獨照輕扯劍子仙跡衣袖,低聲道:「有無爭之人的味道。」
「妳聽,有聲音。」
花獨照傾耳細聽,一陣細微痛苦的呻吟聲入耳,劍子仙跡指著一間黑暗的草屋,道:「那裡。」
推門而入,瞧擺設只是間尋常農家,外廳無人,然而呻吟聲更是清晰。掀開布簾走入內室,赫見兩名老農夫婦蜷縮在地上,雙手痙孿似地刨著地,口中荷荷有聲,顯然極是痛苦。
花獨照一聲低呼,將老婦人衣衫稍解,只見她肚腹間團聚一股青氣,緩然爬升。
「無爭下毒了,毒勢看來應是不久時辰前的事。」
劍子仙跡斷然道:「咱們快去水井解毒,讓鎮民喝下解毒水。」
兩人正走到外廳,卻聽見不遠處傳來細微腳步聲,一人說道:「快四處瞧瞧,還有沒有漏網之魚。」
兩人一驚,心緒疾轉,知道現下最要緊的是解開水井之毒,不便再浪費時間與無爭山莊之人周旋,花獨照見牆角一具木櫥,迅速拉開門板,裡頭放置寥寥幾柄鋤頭之類農具,剩餘空間頗足,一把將劍子仙跡推進去,自己也跟著躲入,順手閤上門板。
木櫥高度頗低,劍子仙跡只得低頭傴背,鼻間鑽進花獨照身上被凝香粉壓制的淡淡清香和髮香,猛然驚覺兩人靠得多近,不知要將雙手放在何處才妥當,心跳驟急,思緒紛亂起來。
花獨照死盯著劍子仙跡胸前衣領,不聞自己馨香,卻感覺他身上有股好聞並令人安心的氣息。黑暗中不見俏臉飛紅,她抬起頭,正對上劍子仙跡的眼睛,突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趕緊以手摀口,憋笑道:「我看不見你的臉,只看到眼睛。」
劍子仙跡哭笑不得,輕輕嘆了口氣。
忽聞人聲來到屋前,劍子仙跡擔心花獨照身上異香給察覺出來,袖子一揚,蓋在她身上,盼可掩住香氣。兩人不敢稍動,透過門板接合不密的細縫往外窺去。
只見一個無爭門人走進屋裡,隨意繞了一圈,又往內室看了一眼,向屋外道:「沒了。」
「嗯,離開吧。」
屋裡那人走出去,大門未拉上。劍子仙跡和花獨照從門口望去,卻見無爭門人身後跟了好些妙齡少女,手腕上綁著麻繩,臘肉似地連成兩串人俘,個個梨花帶淚,驚惶莫名。最末還有三名無爭門人押後。
那三人說道:「這麼幾個,怕又不夠。」
「有什麼辦法,總得撐一撐,不如叫少主別那麼辛苦,身子也受不住。」
「唉,瓊老也真的,想出那麼狠毒的法子,她們只是尋常姑娘呀,若能承受得了少主,還要藥人來做甚?」
「哎,尋到藥人前,這差事怕免不了啦。」聲音漸遠。
一眾人馬尚未走得夠遠,兩人不敢輕出,窩在櫥裡壓低嗓音說話。
劍子仙跡問道:「那些瞧來都是鎮上女子,無爭之人欲將她們帶往何處?」
花獨照驚疑道:「應該是千草原的無爭山莊。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事,可是聽來……聽來似乎和我有關。」
「千草原?」
「嗯,無爭山莊的所在地。」
又過片刻,兩人走出木櫥,劍子仙跡道:「這事不尋常,咱們得好好調查。」
花獨照嗯的一聲,纖手倏地揚起,在劍子仙跡人中一抹。劍子仙跡對她全然沒有防備,豈料她突然發難,猝然之間吸入一股松香之氣,接著手腳麻軟,站立不住。
花獨照接住他的身子,將他扶靠在牆邊坐下,劍子仙跡驚問:「獨照,妳這是!?」欲提真氣,卻感丹田之氣有如千斤之重。
花獨照眼睛彎彎笑著,道:「咱們分別行動,你找水井解毒,我混入女子中看他們意欲為何。」
劍子仙跡大驚,道:「不可,此舉太過危險,他們是要回無爭山莊的,妳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欸,就知道你會阻止,所以我才先制住你的行動啊。」花獨照語氣歉然,「這是麻藥『垂垂老矣』,只會令人四肢難動,真氣難提,若非我藥劑下得輕,你哪能說話?」
劍子仙跡望著她,大是焦急,「咱們先找到水井解了毒,再尾隨跟上他們不遲,妳千萬不可胡來!」
「那怎麼來得及?待水井找到,只怕也失了他們的行蹤了。若我大搖大擺獨自回到無爭山莊,那不是昭告我是藥人?」花獨照直視著他,「所以兵分兩路才是上上之策,假裝我也是風陸鎮少女之一,才不會引人疑心。我下的劑量大約撐得半個時辰,你尋到水井之後將這瓶東西倒進水中,」取出一瓶黑色瓷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塞進他懷裡,續道:「再讓眾人喝下即可。我相貌改變,無爭之人認不出我,我會小心行事。」
劍子仙跡直想牢牢捉住她不讓她涉險,無奈渾身騷軟施力不得,額上急出一片汗來。
花獨照心想該交代之事都說清楚了,解毒細節料來劍子仙跡知曉該如何行事,轉身走出幾步,想了想又覺將他丟置此處不甚妥當,回來彎身雙手穿過劍子仙跡脅下,奮力將他拖至木櫥,「真重!」
劍子仙跡急喊:「獨照!」
「幹嘛,囉囉嗦嗦像個老頭子!」花獨照精靈靈地瞟了他一眼,將門板關上。吁了口氣,眼中笑意斂去,取而代之的是果決和斷然。
五名無爭之人二前三後押著魚貫的少女行出風陸鎮,女子之中有的泣不成聲,為將死的親人哀痛;有的慶幸逃過奇毒,又為今後去向感到不安。
突然後頭傳出一聲驚呼,惹得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綠衫少女正往路旁樹叢逃竄,無爭一人奔過,輕鬆將少女挾了過來。
「想不到還有遺漏。」
「快綁上了。」
將綠衫少女雙手用麻繩牢牢縛住,走在隊伍最後。行出數里,兩輛馬車在前等候,無爭之人將少女趕入馬車,兩人各在車後看守,另三人坐上車頭,馬鞭揮揚,喀喇喀喇走了。
縱使心焦如焚,除了等待藥效退去亦無他法。既然焦心無用,劍子仙跡收攝心神,眼觀鼻鼻觀心,摒去一切雜思,欲尋求心中一點明清。無奈思緒雜亂,心海波濤,竟不得靜心其道,不禁重重嘆了口氣。
半個時辰竟是如此難捱。
好不容易四肢終於能動,劍子仙跡毫不遲疑,施出輕功在鎮上搜找,不多時便尋到了水井。取出花獨照交付的黑色瓷瓶,拔開瓶塞,月下獨照之芳衝然而出。
將瓶子一傾,本擬當滾出顆顆藥丸或是一把粉末,未料竟是一瓶子的鮮紅液體。
劍子仙跡心中大感訝異:「這是……血?」
然而此液體卻沒有血液的腥重味,源源不斷散出獨照花香。他手指在瓶口上一揩,吮入口中,香氣中帶著極淡極淡、無法輕易嘗出的鐵鏽味。
摻入清水使之不易凝固的鮮血。
許多東西像是閃電般打入腦海,一張俏麗絕俗的容顏明朗浮現,劍子仙跡心中一緊,湧出一股強烈至難以負荷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