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喔，這個夢中世界。」
「嗯。」
「最喜歡了，哥哥也是，最喜歡了。」
病床上的少女呢喃著，而她應當是夜空色的長髮泛白、亂翹、似是枯萎的雜草隨手編成的一樣，單眼皮下的黑瞳孔被淡血色的眼白包圍，眨也不眨，發直一樣的盯著床邊的男子，揚起微笑，消瘦過度的臉頰更因此凸顯出骨骼的紋路。
男子如同使盡渾身的力道，硬逼著全部的神經元傳導至臉部肌肉，才隱約撐出笑容──僵硬的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妹妹的狀況。
過度妄想、逃避現實、嗜睡成病、嚴重厭食，生命逐漸的從她體內流失，錯把現實跟夢境搞混，無論哪位精神科醫師都無能為力。
沉寂，男子無話可說，少女則是保持著傻笑，撒嬌一樣的蹭上男子的手肘，男子無聲的撫摸少女的頭髮，觸感糟糕透頂。
「那麼，我就先行離開了。」須臾，男子輕聲言道，從病床旁站起身來，走向了門口，他的語氣，好似是對於現狀早已平靜、並且穩穩當當的感覺：「接下來我有事要忙，如果有什麼狀況趕快叫醫護人員通知我。」
其實，說要忙，也只是高中的聚會時間要到了，但這種像是要玩樂而離開的言語，男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妹妹除了睡覺之外，清醒的時候都盯著栽植天堂鳥的盆栽、擺放著的素描畫像、或者詩人留下的短詩，其實也不太會有什麼狀況。
「嗯，夢裡的哥哥，加油。我不會有事的，安心去做哥哥想做的事情吧。」沙啞的少女聲，在男子的腦中形同咒語一樣騷動著──他其實一點都不想參加同學會，卻只是背對著妹妹，甚至是此刻都要硬撐著難看的嘴角，緩緩點了點頭，關門。
走向了飲料機，投入幾枚硬幣，徬徨的隨便選了一罐沒看過的包裝，咖啡罐就「咖咚」一聲撞上拿取處，男子取出之後，一雙瞳孔映著上面的字眼：無糖、雙倍濃度、黑咖啡。
他從來沒有喝過黑咖啡，手掌摸著的鐵鋁凝出水珠，濕潤了他的皮膚，湧進一份刺骨的疼痛，男子卻藉此找到了一些實感，握的更實，抱持著「啊，被凍傷也不錯」的心態，醫院大門與他的距離逐漸縮短。
從口袋中，取出震動不停的手機，他接通電話。
『喂？』
『媽媽工作一半，雖說今天大概也是半夜回家，但還是…』
『快點掛電話，好好休息，不要連空暇時間都來煩我啊喂！』男子低沉的怒吼引來不少目光，但他踏出醫院門口，拿著咖啡罐，像是一點都不在意一樣的繼續行走，顯然對四周沒有注意。
『……工作還順利嗎？』
『行了，我這就正好要去工作場所了，掰。』
男子低沉的吼完，就感覺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名老者嚴肅的盯著他，一張臉蒼老的像是乾裂的麵團一樣。
「年輕人，怎麼這麼沒禮貌！」老者怒斥，周圍的人們則是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
男子什麼話都沒有反駁，只是僅僅盯著老者，動也不動。
「你體諒一下長輩的心情啊！真是…什麼眼神，算了。」老者面色不善的踏步，走入了醫院大門，男子感受到不少目光，或許只是好奇的瞥一下，或者譴責的瞪視，可能還有嘲諷一樣的偷瞄。
男子在老者遠離後，竊竊說了聲「我不認識你吧」之後，就走上了斑馬線，沒有閒情逸致去感受朝陽的熾熱跟能量。
待他小跑步踏過了驚險的紅綠燈，一名穿著高中制服的少年朝氣蓬勃的側對著他，直挺挺的身姿擋著了路，男子正愣著，嘴巴呈現「借過」的發語口形時。
「我出發了～」少年擺一隻手大喊，男子卻瞥見少年的另一手上拿著大張的嶄新平板，平板的上面是一名女子正要被脫光衣服的畫面，就算是隱晦的藏著貼身，以男子的角度卻看的清楚。
男子沉默著看著少年滿面笑容的繞過自己，踏上天橋的階梯。
靜默的看著另一側，少年呼喊的方向是一間公寓，那兒有一名婦人、一名小女孩正放下擺動的手，婦人輕呼了聲「別辜負媽媽的期待」之後，一邊握著小女孩的手一邊迴身，轉開喇叭鎖踏入公寓的大門。
在他理解了自己又看到一幅美滿的日常畫面時，口袋中的物品無情感的震動起來。
拿出智慧型手機，那扁平的二手貨湊近他的耳緣，他垂頭對那片東西嘟噥著。
「嗯？…嗯嗯，是關於這件事嘛……經過上次的面試，您認為如何？」
待他說完，那東西平靜的闡述讓他皺眉的事實後，握著咖啡罐的手緊的發抖、牙齒摩擦出難聽的聲響。
「嗯，謝謝您的來電，我知道了。」
男子的工作申請如同以往，被一通電話告知──不必抱持任何期待。
他打開了眼前的玻璃門，思考著手邊的開銷，踏入了咖啡廳──同學會聚會的地點。
與朋友們相遇，男子用慣常的語氣客套一番，一張張認識的臉孔，聊著自己工作的酸甜苦辣之類，與近況相關話題，這讓目前無業的男子更加苦悶、差不上話。然而，坐在男子隔壁的那名男生，倏忽轉頭，問了男子一句：「你最近還好嗎？」
咖擦。
男子假裝正打開咖啡罐，並且淺嚐了一口，實際上是想要爭取時間思考，卻被不熟析的苦味差點嗆到，腦袋因為這份味覺上的刺激，也清醒了些。
「我爸，你們也知道的，不知跑哪去了。我母親目前養著我跟我妹妹，日夜辛苦的工作著。啊～說起來都是我的懦弱導致了這樣的狀況呢，如果我有能力找到工作就好了。」
「嘖，說著這種頹喪的話啊，你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一名一臉肅穆的、過去的同學，說話一針見血：「找不到工作是假的，沒有工作能力才是真的吧？你有自覺，卻不嘗試改變？」
「是呢。」男子想起自己高中的時刻，父母還在吵架，因為妹妹的事情、以及自己的事情。整日說著幻想的妹妹讓父親終究忍無可忍、開始牢騷事業上的困境，母親也沒日沒夜的工作，脾氣也很差，於是兩人的爭端不曾間斷。
自己呢？當時的他每天都在做家事，照顧妹妹，或者承接父親或者母親吵架後的遷怒餘波，之後開始放棄唸書、對一切的挫敗感到灰心，放浪形骸，在高中全科被當，這件事情讓父母吵的更兇、父親的離開也是因為他。
男子拿起咖啡罐，面色平靜的又喝了嗆口的冰咖啡，這深沉的苦味讓他心靈平靜：「對呀，都是我的錯呢。」
「說什麼話，你還有未來啊，我的老同學，還不到放棄的時候！也別苛責自己，應該向前看。」另一名女子說話了，她講話有些鼓勵的味道：「現在感到挫折或許是難免，但未來繼續努力，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未來？男子傾聽著，想著方才的電話，思及接下來的路，這名過去的女同學講話起來，讓他感覺比那名方方正正的男同學還糟，但這名女同學還是努力的繼續說著。
「挫敗、傷痕，都可以輕易的忘去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想你一定辦的到吧。」這名女同學收到大量的崇敬目光，男子卻只是垂著頭，悶悶的又喝了口咖啡。
「看著我！」
這句話肅穆而端莊，讓男子不得不看向女子。
「總、總之！如果前面的挫敗都打不倒你，意味著你的人生正在下坡，總不可能一直在下坡吧？低到了底點，應該不會有更糟的狀況了…你可以好好的努力，這樣不就成為了活生生的教材嗎？讓更多人知道，生命還是有希望的！這樣你還幫到了很多人呢！」
「別說了，拜託……」
不會在往下掉？好好努力？幫到很多人？這女的到底在說什麼…男子試圖拿起咖啡罐，但這名女同學的熱情阻止了他這麼做。
「同學！現在放棄太早了，不要逃避現實，你可以的！你也該有顆體諒母親的心啊，也要體諒你的妹妹，為了他們而打拼，這不就是很幸福的…」事情嗎？
「我叫你別再說了！」
男子大吼一聲，推開了那名女同學，就算那柔弱不堪的軀體就這樣被推開，心底有些罪惡的男子，悶不吭聲的走向店門口。
他聽到了女同學的哭泣聲、男生們的咒罵聲、店員急忙安撫的柔聲。
推開玻璃門，他在街道上瘋狂的奔跑著，體諒？幸福？那到底是什麼？
男子拿出手機，手顫抖著，對著母親的簡訊開始書寫──沒錯，男子決定要體諒自己的母親，無論如何，他把話都聽進去了。
垂著頭，他打了「對不起」；隨後，他又寫了一次「對不起」。
接著，又輸入「是我的錯…」。
看到這行字的瞬間，他忽然間瘋狂的點著手機，簡訊欄上整齊的方格字排列著。
「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不對我沒有錯！沒有錯沒有錯──」
「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不對我沒有錯！沒有錯沒有錯──」
男子打到一半，他忽然著一隻街上的貓大吼：「不是我的錯！為什麼一定是我的錯！」
貓咪回頭看了他一眼，眨了眨那大大的眼睛，踏入了小巷；四周的人們都投給他一個詭異的目光，路過的行人似是把它當成路障一樣繞過。
手機震動了起來，他收到一通手機，聽著扁平物體傳來的訊息，他呆愣了幾秒之後，掛掉手機，把咖啡罐丟到地上，狠狠的踩著、踩著，鐵罐被踩的扭曲變形。
他兩手抓著頭髮，兩眼漫佈著腥紅的血絲，往醫院的方向奔跑。
男子已經無法理智的思考剛才接受到的訊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身體已經不受大腦指令的狂奔，他隱約聽到車子的喇叭聲、交通警察的怒吼聲、隨後是最後的沉寂，等到他稍微有些理智，眼前的是一臉天真傻笑的少女。
男子，忽然間呢喃著。
「…都是，妳──妳的錯！」
在少女還來不及反應之前，男子掐住了自己妹妹的頸子，他像是野獸一樣嘶吼。
「媽媽死了──她過勞死了死了死了──為什麼，為什麼──都是妳，一切、一切都是從妳開始的，從妳開始的──！」
纖細的脈動，微弱的在手邊越來越沉寂，男子在無數手腳掙扎的聲音中，以及纖細的呻吟裡，終於第一次看清妹妹的臉，那張凹瘦的臉上面滴滿著他的淚水，嘴巴無聲的在說些什麼。
那口形，讓男子掐的更緊，少女的口形是…
『謝謝』
男子無法了解，他只感受到少女不再掙扎，那張臉的瞳孔開始放大，腦袋像是沒有力量了一樣鬆弛，他瞥向旁邊，有一本小冊子。
他拿起了小冊子，上面只有第一句話。
『我很開心，能夠和夢境裡的哥哥相遇，所以我決定今天開始努力……』
後面，沒有字了，男子翻到第二頁，當然沒有字，而男子只是眼神空洞的，由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就算他知道，第一頁上面的是今天的日期，但他還是，恍惚的望著，空白的最後一頁。
====The End====
這篇文我嚐試了不同的風格，意識流方面並沒有放的很多。
是在我寫完一篇創作【天堂鳥】之後，以其中的一名影薄角色取材，打算獨立出來的篇章，其中文字上修飾的辭藻，以我而言算是非常的樸素，但我認為這類筆調或許比較適合這篇小說。
這樣的小說寫起來頗煎熬，就算心底都知道了結局、以及大綱，下筆都很小心，思考量久之後才打出一段一段的劇情，好幾次晚上都想熬夜打完，睡意的吞食卻會讓我頹喪；白天更是空虛，半個描述都寫不出來。
如果可以，留言評論我會很開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