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紅髮的青年暫時把眼睛從瞄準鏡後挪開,從臥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伸伸懶腰,做起了伸展運動。從全身上下骨節,接連不斷發出的「喀喀」聲來看,他似乎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活動過了。
在鬆開身體的期間,他一直用有點嘲諷的眼神,注視著好好放在一旁的狙擊步槍。
用這種玩意當作主要武器──對能力者來說,這可真是有點諷刺的悖德行為啊。或者應該說是「瀆職」或「亂倫」?……畢竟,不使用熱兵器,是超越者們的堅持,也是固執。
「……嗤。胡扯。」
紅髮青年忍不住冷笑出來。
──這樣的規則,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就青年所知,現在的超能力界,確實還存有類似宗教的流派。那些信徒們將教條與戒律奉為聖授,或隱居在山林間,或紮根於窮鄉僻壤處,過著中世紀甚至是原始時代的狩獵生活。但他們畢竟只是少數,在現代的超能力者中還不滿百分之一。而剩餘的百分之九十九,或多或少,都是融入社會的,貨真價實的現代人。他們使用微波爐、電冰箱等資訊時代的產物。用電視和電腦關注時事。會在路邊攤大快朵頤關東煮,或去到處都有的連鎖店享用牛丼快餐,然後確實付錢。無聊時也會打打線上遊戲,或去匿名的討論區看熱鬧。當然──
在戰鬥時,也將槍枝之類的熱兵器列入攻擊手段的考量中。
由於熱兵器在入手難度,以及管理和保養方面,和冷兵器都不是一個層級的,實際上並沒能成為主流的選擇──總體而言,使用冷兵器的超能力者還是佔了大多數。現代的超能力者們並沒有完全適應這個時代的洪流。話雖如此,如今即使在超能力者的爭鬥──也就是這場戰爭中──看到熱兵器的身影,也絕非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但有一個例外。即使對慣於使用槍枝的超能力者來說,那仍然是一道過不去的牆。
那就是射程超過一千公尺的狙擊步槍。
不,嚴格來說,他們完全可以像運用普通手槍或步槍那樣,使用這類槍枝。只要熟悉操作方法,超能力者優異的五感、直覺和空間概念、演算能力就能順利地步上軌道──不只瞄準時間遠比常人要短,命中精度之高更是難以想像。
而這還是不把固有能力考慮進去的情況。如果狙擊步槍是拿在具備射手性質的超能力者手上,那麼在戰鬥中發揮出來的效果,在旁人眼裡看來,想必就和魔法一樣吧……
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因為需要長時間準備、等待的遠程狙擊,和能力者的「某種特性」,恰好是互不相容的……
「……像我這樣的,乃是少數中的少數吧。」似乎是為了提振一下精神,又或者是疲憊到失去自律的態度了,紅髮青年喃喃自語著:「能力者之間的優劣,不是像水庫那樣,單以大小就能分出高下了……就算儲存的水量再多,如果閥門過於窄小,也是派不上半點用場的廢物……續戰力什麼的怎樣都好,關鍵是把高效的攻擊在短時間內集中起來,一口氣發出去,而不是磨磨蹭蹭地下千日棋,是吧……?按照常理來看就會變成這樣了吧?」
在戰場上,一根能夠使用無數次的針,亦是萬萬敵不過一揮即碎的巨劍……超能力者之間的戰鬥,可以說是,如實反映了這個道理吧……
「不過……恰似,即使有了足以發電、用於工業的龐大水力設施,人們仍舊需要,能夠用來洗潔身軀衣物的水龍頭和蓮蓬頭一樣……儘管它們在同時間輸出的水量,和前者相比僅是涓涓細流,但誰也不能否定,它們擁有絲毫不輸前者的重要性……是吧?」
……沒有人,會因為槍枝的威力、射程和有效範圍遠遠不如導彈,就不去使用它們……只是使用的場合,以及具體的功能作用,有所差別而已……事實上,在現代想要打一場漂亮的勝仗,無論何者都是必不可少的……
「而且諷刺的是,能夠調用的水量越大,在發生事故災害時候的損失,也會越巨大……假設是水壩潰堤了,又沒有採取即時的疏散和處理措施,那事情可就大條了……對吧?──可是啊,如果換成水龍頭的話……那就算用過以後就開著不管,或是被整個破壞掉,也不會有,被它不斷流出來的水淹死的人……對吧?」
紅髮青年拍了拍一旁的狙擊步槍,露出混著自虐和嘲諷──以及殘虐的笑,如此說道。
然後,紅髮青年再度拾起了它,迅速而乾淨俐落地,再度用射擊姿勢俯臥在水塔旁。湊上瞄準鏡後,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燈火通明的小鎮夜景,以及流連於其中的,無數的,人,人,人……
雖然,時間已經不早了,也是該收工的時候……
不過就按照慣例,在想要收手的時候,玩它個最後一把吧──
然後──
「哦……?這個,不是挺有趣的嗎……」
在看到那個人物的瞬間,從紅髮青年口中,溢出了這樣一句話……
※
「就是這樣啦,我們現在就到那兒走一趟吧。」
送出郵件後,世路崎對著站在一旁,以一副無趣眼神目睹一切的白髮少女露出微笑。儘管沒有發出聲音,但他那容光煥發的臉龐彷彿正在哼歌似的。
「…………」
少女陷入少有的沉默。雖然一向只講自認必要的話,但現在她並不是因為感到「沒有必要開口」,才閉著嘴巴的。
由於少女遲遲沒有表態,世路崎向她貌似親切的笑著搭話道:「怎麼了?看妳悶不吭聲的,有什麼問題嗎?」
少女閉起眼睛,嘆了口氣,接著又睜開眼睛。眼神中流露的情緒與其說是嚴厲或肅穆,不如說是無奈和傻眼。「約在那種地方碰面,你是認真的嗎?」她反問。
你能不能有點常識啊?不知為何,從少女的口氣和神情,可以聽出這句沒有說出口的話。
居然,能夠讓那個缺乏常識的千榖,顯露出此等傷腦筋的模樣,可見世路崎的提案有多麼荒唐無稽。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可以將此引以為傲了吧……
「當然是認真的啊,妳沒看到我都把郵件發出去了嗎?我才不會用這麼無聊的方法開玩笑哩。」
少女的手抽動了一下,好像是想扶住自己的額頭。「那裡可就在這個城鎮的中心地帶附近。而且是人潮流量龐大的公共場所。在目前的情勢下,就算沒有要談話,也不該去那種地方。你不會連這都不明白吧?」
少女的觀念很正確。
身分不明、進出頻繁的多數人等,提供了偽裝和潛入的機會,空間有限的室內場所,則讓受襲的一方難以就突發狀況做出應對……那簡直就是實行暗殺的絕佳場所。
如果不是要刻意製誘敵,製造反過來將對方一網打盡的機會的話,那挑選這樣的地點,可以說是毫無意義──不,應該說,就只能是愚蠢的,自殺行為……
「哎呀,別那麼嚴肅死板嘛──大小姐,瞧妳這個樣子,根本已經被地下世界血腥冷酷的文話給洗腦了嘛。啊──啊~~這怎麼行,沒有自己思想的人類根本就不算是活著的喔。」
世路崎攤開雙手,一副深感頭疼的模樣,使勁搖了搖頭。
「『就算要談話,也不該去那種地方』?喔,不不,別說那麼掃興的話……空氣都變得難聞了。」說著,世路崎嫌惡地皺起了眉頭。但接著他就探身向前,眨了眨左眼,露出了,像是正在表演魔術給觀眾看的魔術大師的俏皮微笑。「想想看嘛,我挑的那間咖啡廳啊,可是燈光美氣氛佳,食物和飲料也都水準不凡,談話累了,還能聞一聞四周飄散的咖啡香,聽一聽一旁那舒緩柔和的音樂耶?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聚會場所嗎?做人就是要開放一點,才能真正享受到生活的樂趣哦?呵呵……」
但少女卻不為所動。「……我和你無話可說。」她眼睛眨也不眨,冷冷地瞪視仍在微笑的世路崎。「如果真的要把那種地方當作聚會的場所,那很遺憾,到場的人只會有你一個而已。手機拿來。」少女命令。然後伸出手來。
「耶,真的假的啊,妳居然會想用手機?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啊?」世路崎故作驚奇。
「我要聯絡川上,要他直接回到自己的居身之處。並且告訴他我也會採取同樣的行動。」無視後頭的句子和世路崎誇張的反應,少女用像是在念課文一樣毫無起伏的口吻說。「換句話說就是把會面的地點改為那棟公寓。要不要跟著來你自己決定吧。」
說著,少女用不帶任何情緒,卻也因此絕不動搖的眼神,望著世路崎。
被少女默默盯著五秒以後,似乎是終於無法忍受這種無形的壓力了,世路崎放棄似的嘆了口氣。他從外套的口袋裡取出手機。「……呿,不通人情的傢伙……真拿妳沒辦法。喏,用吧……用吧,儘管拿去……欸,欸欸?這是怎麼回事?」他忽然驚叫起來。「啊,啊……!該死的,電量都用完了……不會吧?居然連開機都不行?……噢,噢!媽的!」他懊惱頹喪地大叫。
「…………」
「雖然遺憾,不過也沒辦法了……畢竟不管是誰,都只能接受天賦的條件活下去……」世路崎傷感地嘟囔著。「既然連絡不到川上,那我們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照原定計畫行動了……您可別說,這真是一場災難……這件事給了我們一個教訓──出門前可不能忘了要充電,您說是吧……沒有誰刻意想把事情搞砸,總是我們自己害了自己……」
「那邊就有公共電話。」少女冷酷地說。
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世路崎瞬間閉上了嘴,表情難看地扭曲變形。
少女逕自轉過身去,朝著電話亭的方向邁開腳步。
「幸好零錢我就不必向你借了。」
看著少女的背影──
不知為何,世路崎刻意,提高了話聲……
「也許吧。不過妳,還是沒辦法聯絡他的。」
察覺世路崎那驟然一變的語氣,少女停下了腳步。但她,並沒有回頭……所以,她並沒有,看到世路崎臉上那不尋常的表情……
「……什麼意思。」
……沒錯,……不知何時,世路崎的嘴角已經揚了起來──然後露出了,咧嘴的一笑……不,是邪惡的冷笑……
「馬上,妳就會明白了……馬上哦……嘻嘻嘻……」
※
究竟過了多久呢?
也許在手錶上,那只是幾分鐘的事情。但在我心中,卻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大道旁的一條巷子裡,我保持背著倚牆、雙腿交疊的姿勢,雙手盤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巷子外那間叫做「Free-Call」的咖啡廳就是世路崎在簡訊中約定的地點。像這樣單方面立下的東西能不能叫作約定呢?或者只能算是「指定」?這可能誰也無法判斷。不過既然我已經像這樣站在離咖啡廳不到十公尺遠的地方了,這或許早已不重要了吧。
都來到這裡了還裹足不前,似乎有些說不過去,但我會像個跟蹤目標的私家偵探似的杵在這條巷子裡,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在進去之前,我還有事情要做。
我從制服的口袋中取出耳機戴上──假使目睹這一幕,一百個人裡面應該會有九十九個人認為,我是準備一邊悠閒地享受隨身聽裡的音樂,一邊踏上回家的路途吧?雖然,這並不是正確答案。
……當然,也不是沒有想過要用音樂放鬆一下神經之類的,不過很遺憾,這個現在也不能做。
用耳機封住耳道後,就再也聽不見他人的腳步聲或交談聲了。但即使是在這條無人造訪的巷子裡,商家的音樂仍像一群悄悄造訪室內的蚊蟲,不間斷地從背後的水泥塊滲透出來。
這是──小鎮中心特有的喧囂。
平時在自家公寓附近,是不會聽到這樣的聲音的。
在大多數時候,我也很喜歡這樣的熱鬧,因為熱鬧就意味著方便愉快的生活。但就像俗話說的,此時一彼一時,我現在並不需要熱鬧的干擾。
但光是安靜好像還少了點什麼……閉上眼睛試試吧。
入夜的城鎮籠罩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即使閉著眼睛,我仍然感覺得到這光霧的存在。於是我舉起手來,輕輕遮住眼皮,用掌心把自己進一步隔絕在黑暗中。
完全的黑暗。
我對黑暗說話。
你在吧。怎麼樣,說句話吧?
……老實說,就連我也覺得自己的這個舉動,實在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如果換成其他人,或說是正常人,在這樣的黑暗中,肯定不會有能夠交談的對象。硬要說的話,這麼做就像對自己的肢體或臟器說話一樣──得不到回應,而且沒有任何意義。
但我不一樣,我不是正常人。
我的腦中,一直潛藏著一個聲音──
唉,沒意思。「他」嘆了口氣。純粹的黑暗讓「他」語氣中的不情願變得更加清晰。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我的存在了,又或者會繼續逃避現實、欺騙自己咧。
我像是要嘔吐似的笑了出來。忘記?你別說笑了,老兄,我敢肯定沒人會忘記自己的腦子裡有別的東西。況且,逃避或欺騙是還有偷懶能力的人才辦得到的事,我現在已經沒有那個餘力了。
沉默片刻後,「他」反常地沒有諷刺或譏笑,只是輕輕地問道:哦,那不打算逃避的你,準備幹什麼?
……什麼也不幹,只想問些問題。說著,我緊張起來,在黑暗中舔了舔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嘴唇。喂,老實說吧,你對這一切究竟知道多少?你跟這一切究竟有多少關係?
那天是你指示我「帶上他的刀子就能解決問題的」。不要事到如今才裝傻,說你什麼也不知道喔?說啊,你到底知道多少內情……?
「他」幾乎像是感到失望地咂了咂嘴。呿,本來以為你多少長進些了,沒想到你還是愛幹沒意義的事。不論我知道多少,和這一切有多少關係,都與你毫不相干,白癡。
如果我說我就是幕後黑手,要置你那個白髮的小美人於死地,你又能怎樣?「他」冷笑著對我吐出了問題,像是忽然拔出一柄利劍,用白晃晃的劍鋒指住了我的胸口。噢,你可別誤會,我這只是舉例,可不是在開自白大會……或者,反過來說吧,即使我和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又像你期望的那樣什麼都曉得,可我卻偏偏什麼也不說,你又能怎樣?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像條脫離冬眠的蛇躁動起來。
你想知道嗎?很好。我會把你的臉打歪到連呼吸都沒辦法。再扯出你的舌頭,用那條骯髒的肉片徹徹底底絞爛你的喉嚨。頸骨和脊髓一次絞不斷也沒關係,我會再從你的臉上扯下新的繩索,直到成功為止。讓你那張嘴再也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
也許「他」該知道,不管是蛇還是人的情緒,如果還沒醒來,都最好別去碰它。因為它們被吵醒以後鮮少能帶給喚醒者什麼好下場。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算了吧,廢物都喜歡玩些光說不練的遊戲。對,這真的是個很美妙的夢想……不過我倒想知道你要怎麼讓它成為現實?「他」嘲諷地冷笑。
我在黑暗中把肺部的空氣一吐而盡。
你不用管我怎麼做到。你只要知道,我一定會這麼做就行了。我一字一頓地說。不管用什麼方法,總有一天,我都會把你揪出來的。到那時你可以再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會很樂意回答你的。
說著,我一面狠狠地瞪視著黑暗中的虛空。
其實我明白「他」說的沒錯……儘管我嘴上毫不屈服。是啊,能怎麼樣呢?不論「他」在這場戰爭中扮演的是主謀、旁觀者或萬事通的角色,確實都和我毫不相干。因為我根本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人要如何去對付一個連他自己都一無所知的人呢?
事實上,光是在這裡撂下狠話,就是我現階段最大的能耐了。
但不管怎樣,我已經不想再放任這個來路不明的鬼東西繼續大放厥詞下去了。
很好,我會好好期待的。我將衷心企盼,那一天的到來……希望你能用最血淋淋最痛入骨髓的方法,把我殺得再也無法言語或思考哦?嘻嘻嘻嘻嘻……
「他」的話聲中沒有憤怒,卻有愉快;當我以為「他」會拋來更多諷刺時,「他」卻滿意地竊笑起來。
有時候實在很難理解一條異次元的寄生蟲到底在想什麼。
不過嘛,你也不必操之過急。「他」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畢竟我們都知道,現在的你還只是連一灘爛泥都不如的廢物而已。況且要說大話也得有那個命才行啊。收斂鎔沸已經開始。你還是好好專注在自己和她身上吧?
收斂鎔沸?我重複了一次那個奇怪的字詞。怎麼,「他」終於開始玩起異世界的繞口令了嗎?
就是這場宏大戰爭的名稱。「他」以再自然也不過如此的語氣,迅速接口。
宏大?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仍幾乎忍不住要失笑。你在胡扯什麼?
嘿,那我問你,你以為這場戰爭是什麼?「他」問。一場圍繞少數個人展開的、主流文化外的小小械鬥?一齣不論如何落幕,對世上絕大多數人生活都毫無影響的、角落裡的獨角戲?比泡沫還要無力,比浮雲還要無趣,對除了你和她以外的人沒有任何意義?
難道不是嗎?
我幾乎想都沒想就回問道。
大錯特錯。
「他」似乎也連想都沒想就否定了我。
你把這場戰爭想得太簡單了,不論參與其中的人有多麼少,不論在現時間點的影響有多麼小,它對於這個世界確實是一個關鍵。世界的走向在收斂,共有的資源在鎔沸,最後,只會得出一個結果,只會留下一種結晶。所以我稱它為收斂鎔沸。
你的意思是……
在這樣的對話中沒有實際的語音,但我卻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發顫──如果此刻的我真的有在說話,我的聲音想必也會像心臟一樣顫抖不已。
為什麼要顫抖?是因為興奮還是恐懼?還是因為某種連我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不曉得。我只是直覺地知道,自己正在接近一個隱祕的真實。
而光是這樣,就已使我戰慄不停。
但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我的心中就忽然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覺。
就像在操縱滑鼠時意外觸落桌上的馬克杯那樣。
我趕忙往黑暗中探詢,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除了我以外,這片黑暗中已經空無一物。
「他」離去了。
就像燃盡的蠟燭那樣。和蠟燭或火柴棒不同的是,「他」在一瞬間就燃燒殆盡,而且連一粒火星或一絲青煙都沒留下,完全消失得乾乾淨淨。
……既然如此,我還待在這兒做什麼?
總不成真的要和自己的內臟或肢體對話吧。
我挫敗地嘆了口氣,同時睜開眼睛,讓自己從奇妙的黑暗中回到現實世界。
幸好這時早已入夜,小巷裡也沒什麼光源,是以我並未感到刺眼。我的目光在短暫的流浪後,很自然地停留在咖啡廳的招牌上,畢竟它本來就是用來吸引人們注意力和眼光的工具。
然而在我眼中,這時的招牌已變了個樣子,我沒能從那和幾分鐘前完全一樣的Free-Call上找到歡迎光臨的味道。那幾個英文字母的色調越是明亮、襯底的質感越是柔和,藏在它們骨幹中的芯似乎就越是黑暗,而且掩飾得越是成功。
「媽的……」
我實在痛恨自己的預感。
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我甚至連那些黑暗的源頭在哪裡,以及是什麼都不知道。煩死了,那個自說自話、講完就跑的混蛋!明明那麼多嘴,就不能把話說得清楚一點嗎?
……世界的走向在收斂,共有的資源在鎔沸……最後只會得出一個結果,只會留下一種結晶……
好,就先當作「他」說的是實話吧。那,「收斂鎔沸」究竟是什麼?宏大的戰爭?雖然現在還毫無頭緒,但我直覺感到,這個詞彙背後有著極為深沉的秘密。
「他」敘述「收斂鎔沸」的方式也隱隱讓我有這種感覺:雖說不出原因,但從「他」的措詞用語,到字裡行間透出的氣息,無一不讓我感到封閉、陰暗和窒息;好像光是在心中瀏覽那些文字,身邊就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悄悄地收緊。
一個隱祕黑暗的真實。
一個極為深沉的秘密。
我趕忙拔出釘在招牌上的目光,然後像在逃避什麼似的低著頭,匆匆走入了咖啡廳。
Free-Call是一間開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廳,它的店面寬敞,裝潢明亮。食物和咖啡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如同一旁音響播出的音樂那樣舒緩而深入人心。
我一進來就知道,這裡很適合和戀人或死黨一同前來,點杯咖啡和點心消磨大好時間。
現在是晚上六點半。
在這樣的時間裡,這樣的一間咖啡廳,生意當然很好,店內七成的桌位都已被佔下。和同桌人暢談快論的也好,獨自靜靜享受咖啡的也罷,店裡幾乎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愉快,很放鬆。
在這種情況下,不愉快也不放鬆的人,就很顯眼了。
我站在店門口掃視了店裡一圈,並沒有找到這樣的人。
然而我並未因此就感到安心。
這裡是世路崎指定的聚會地點,照理說不會有問題,但我已變成一個很難隨便放心的人了──我想就算把店裡的每個人從頭到腳都看過一遍,我也還是不能放心。
也許永遠不能。
只要那些人還活著,就由不得我放心。
……那些傢伙,那些超能力者,那些慣於用暴力解決問題,把惡意視為理所當然的人,是不是也都是用這樣的眼光在看自己以外的任何一個人?每當踏入一個新的地方,在殺光那裡的所有活人之前,他們是不是也都覺得不能放心?
那千穀呢?
……和剛才一樣,我無法再想下去。
為了驅趕這種陰暗的想法,我開始在Free-Call找起千榖和世路崎來。
但是卻哪一桌都沒有他們兩個的存在。為了避免看錯或看漏,我慎重地一桌一桌驗證起來,最後幾乎繞著一樓的店面走了一圈……這種異樣的行為當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不知何時帶位的服務生走了過來。我搖了搖頭謝絕了,「我朋友已經先來了。」然後繼續下去。
然而,還是找不到。
我可以肯定的說,現在,在這間咖啡廳的一樓,沒有世路崎和千榖兩個人。
那麼,換個地方看看吧……
雖然不覺得他們會在二樓,但我還是從剛才巡視店面時看到的樓梯口,走上樓去。結果,不出意料之外,二樓也找不到他們兩人的身影。
由於這間咖啡廳只有兩層樓的店面,沒有三樓可以繼續讓我滿足尋寶的樂趣了,我只好回到一樓。然後看著店門口發呆。
「…………」
那兩個人,是怎麼了啊……
明明是自己先約好別人的,結果卻搞遲到這套嗎?比起氣憤,不如說,我是更覺得難以置信……是我遲到也就算了,可是,無論是千榖還是世路崎,應該都不是會在這種小地方出差錯的人才對啊……
但如今事實卻像這樣擺在眼前。那麼,除了接受也別無他法了吧。
姑且抱著是不是自己看錯約定時間的期望,拿出手機看了看不久前收到的郵件。但果不其然,並不是我的問題。郵件裡頭根本連約定的時間都沒有。只是寫著「現在馬上到站前的咖啡廳=Free-Call來一趟吧」。
「唉……」
真後悔自己因為一通郵件就這樣什麼也沒問地大老遠跑過來。
雖然確實是不能不過來啦……但還是覺得自己被耍得團團轉,實在太蠢了。
算了。暫且,就什麼也不想地,聞著咖啡香打發這段時間吧……
話說回來,人的決心還真是不可靠。在過來之前,明明已經暗自決定,不能在這種不確定因素過多的危險場所,像一般市民般點上一份餐點,悠悠哉哉地享用……可是只不過稍微在這間店裡待了幾分鐘,腦中就開始產生「這裡也沒那麼恐怖嘛」的錯覺……不不,甚至都有種,「乾脆也去坐在那邊那桌,喝杯咖啡打發時間好像也不壞」的想法了……
如果真這樣想就完了。知道嗎?會被車撞的通常都是認為「只是過個馬路不會有事」的人。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就是這麼回事。
……那麼,雖然可能有點難忍。
就照著剛才立下的方針,什麼也不想地,聞著咖啡香打發這段時間吧……
他們兩個應該很快就會來了……不可能不來的……
※
「…………」
究竟又過了多久?
不管怎麼等,就是等不到那兩個人……順帶一提,為了不讓自己太過顯眼,在那之後的幾分鐘,我就離開店裡,站在店門外的招牌下,然後是一直等到了現在。
因為這樣,我理所當然地受到外頭一刻也不停的冷風強烈歡迎,不時把凍得幾乎失去感覺的雙手插進口袋、舉到嘴邊呵氣……
我拿出手機確認時間。七點十七分。都快過一個小時了。
儘管之前也想過,主動聯絡千榖或世路崎確認情況之類的事情,但等拿出手機後,我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手機號碼(前提是那兩個人有手機)。只能看著自己的拇指躊躇不決地,徘徊在手機那掉了漆的按鍵上。
「嘖……」
焦躁驅使著我,開始在原地來回踱步起來。儘管幾度克制自己乖乖停下、靠在一旁的牆上,但過沒多久就覺得根本待不住,又開始在原處兜圈子。
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我會如此煩躁?我終於開始捫心自問。
結果,幾乎是立刻,我察覺了。
自己會感到坐立難安,根本就不是因為等得不耐煩,之類的理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詳的預感像寒氣一樣滲入了我的心中,讓它漸漸僵硬冰冷起來……不,是變得越來越沉重鬱悶,幾乎到了瀕臨爆裂的地步……
應該要來的人沒有來。而且原因不是遲到或爽約。那這該如何解釋?……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們沒辦法到場嗎?對,不是沒有來,更精確地說,是根本就不能依約前來……
剎那間,我感到自己似乎是,被一道轟然而下的落雷粉碎了……豁然貫通的思路切穿了腦中的迷霧,像閃電那樣,照亮一切……
我……為什麼會沒有想到啊?為什麼!明明現在……明明現在是超能力者間的,戰爭時期……!而沒有來的那兩個人,一個是這場戰爭的核心與起因,一個是直至現在仍在提供情報給她,極有可能被認定為同夥的男人……
換句話說,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們兩個人,不論是被人盯上、襲擊,還是慘遭殺害,都不足為奇……!
而我居然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想明白,還在這種地方白白浪費了一小時!這不是應該要在發現他們沒有依約出現的瞬間,就想通的事情嗎!混,混蛋!萬一他們真的出事的話,我,我……!
自責讓我立刻發瘋似的,在大街上奔竄起來──不。
我是根本動也沒動。只是站在原地,緊握著自己的雙拳而已。因為,我連該去哪裡找他們兩個人,都不明白……!範圍可是整座城鎮啊!如果有點頭緒的話,現在我至少還可以不顧一切地,往他們兩個可能在的地方飛奔而去,不是嗎……!然而我卻連這點機會都沒被給予!這未免也,太殘酷了……!
…………
……不對,說我已經無棋可落是不正確的。我,還有方法……為數不多,也未必能見效的方法……但是,既然還有路可以走,就應該先試著走看看吧!要怨天尤人、捶胸頓足的話,等用盡了我自己的一切再來也不遲啊!
我在心裡吶喊著。有那麼一刻,我幾乎就要將想法付諸實行了。
但接著理性的聲音即時阻止了我。
──川上峰斗,這樣真的好嗎?逞英雄,應該不是你所希冀的事情吧?為了他們兩個真的值得做到這樣?他們兩個對你來說,應該不是重要到豁出一切也無所謂的人,不是嗎?
……是啊。
仔細一想,確實是這樣沒錯……
……世路崎?我不喜歡那傢伙。總是假惺惺地,用盡一切手段捉弄人。那種不知道在嘻鬧什麼、沒一點正經的態度,更是讓我討厭。千榖?雖然覺得她是個特別的人,而且我也……對她抱有好感,但也就僅止於此而已。即使答應過要幫忙她……我也……嘖!總之,這樣的兩個人就算死了,對我來說也……也……
不對,我在想什麼啊!
我狠狠在心中對卑劣的自己搧了一巴掌。
就算有,再多原因,也不能構成我見死不救的正當理由吧!如果那樣的話,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責怪,為了自保而殺害他人的千榖了!雖然他們兩個絕不能說是好人或善良的人,但不論是千榖還是世路崎,都不是那種差勁到,一定要悽慘地死於非命才行的人啊!難道不是嗎?
可是我……
「畜生,現在誰還有空管那麼多啊!」
我放聲大叫,斬斷了自己心中的猶豫。
然後下一秒就掏出手機來,播了號碼。
等待接通的時間裡,我一直焦躁地抖著腳。電話一通,不等對方開口,我就連珠炮似的喊叫起來:
「喂喂──!是利根川嗎!我有事情要你幫忙!」
「……是我。川上,你那邊發生什麼了嗎?」
大概是從我那不願多耽擱一秒的急促語氣,和大叫的聲音中察覺了什麼,利根川問話的聲音也夾雜著擔憂。
「我的事情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對著手機放聲大吼。「你,你還記得上次那個出現在學校的白髮少女吧!盡快幫我找到她!她……她可能,被捲入了什麼麻煩!」
「沒有任何線索?」
面對激動的我,利根川只問了這樣一句。我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大腦在歸納情報、急速運轉時的「咻咻」聲。
「……抱歉,我也知道這很強人所難……我只知道她在這個城鎮內而已,其他的我什麼也不知道,從剛才開始就連絡不上……!但是,一定得盡快找到她才行!拜託了!」
「……知道了。既然你那麼說,我會盡力幫忙的。」另一端的手機傳來推了推眼鏡的聲音。很不可思議的,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讓我,稍稍恢復了冷靜……
「啊啊……那就,就拜託你了!」
「嗯。我會和折戶跟源太郎他們兩個一起,到學校周圍,和各自的住家附近找人的。放心吧。那麼……」利根川似乎已經準備結束通話了。
「等,等一下!」我連忙喝止了他。「我想起來了……可以的話,盡量挑不顯眼的地方,比如說小巷或地下道找人……但是如果發現什麼騷動或可疑人士的話,千萬不要靠近!只要連絡我就行了,絕對別擅自做些什麼,明白嗎?」
「…………」
一陣沉默。利根川明顯是感到我的要求,很沒有道理。如果事態真的那麼急迫的話,應該讓已經在現場的人趕快處理才對啊,為什麼還非要等我到場不可呢?這樣不是反而拖慢了時間嗎?
「明白嗎?!」
忍不住吼出聲來。儘管明白這個道理,我卻實在不能繼續乾等下去了。
又過片刻,「……好。就照你說的做吧。」利根川才回答。他接著說:「不過我也有個條件,如果你的位置實在太遠、或是來不及趕過來的話,我們就直接報警了。可以吧?」
通知警察?老實說,這應該不是什麼問題……人命關天,其他的就等事後再想吧,反正到時候蒙混的藉口要多少有多少!不成問題!
「……好,好吧!但是千萬不要插手進去啊!答應我!」
「沒問題。我這就行動了,你也去其他地方找人吧。」
結束通話的音效響起,我將手機切換到地圖的功能,然後,把區域調到車站周邊的位置。我一邊把那張地圖刻繪在腦中,一邊將手機收回制服上衣的口袋裡,飛奔起來。
好了……這樣就行……!雖然範圍還是大的誇張,不過多了他們三人幫忙,至少已經把我需要搜索的區域縮小一些了!就先從這間咖啡廳周圍找起吧!
跑……
跑吧……
我只需要不停地跑下去,這樣就行了……
我在街道上、小巷中奔馳著。遇到岔路時,就下意識地選一條鑽進去,然後繼續衝刺。一邊用眼睛和耳朵尋找那兩個人的跡象。
不知過了多久,我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喘不過來。連寒風都吹不乾的汗水,流入了眼中,視線逐漸,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這時,像是要取代四周朦朧的景物般,千榖的樣貌清晰地從我心中浮現。那凜然、那淡然、那純真、還有那藝術性的美麗……她不同的神情像是投影片播放般,一刻也不停地交替出現……
「……再等一下……!我這就去找妳!」
很遺憾我並不是預言者。但是,超能力者的直覺不是較常人更強嗎?不是嗎!如果這是真的的話……就發揮給我看看啊!於此時、此地,創造奇蹟吧!拜託了,一定要趕上啊……!
我無聲的吶喊被吸入黑夜中,轉瞬間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