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小耶小耶
我花了很多功夫才讓小耶甘願放棄那個又大又重的發條式黑膠唱片撥放器，條件就是我必須一整天幫她搖手搖發電機，讓她可以用僅存的MP3播放機放音樂。發明這東西的人簡直是個天才，雖然能發電但是基本上並不怎麼實用。
從羅東往北走經過的蘭陽溪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阻礙，就我目前所知這條河上的橋和能充當橋的自來水管線都被破壞了。
但是現在冬季算是枯水期，這幾天來看就算是蘭陽溪上游也沒有下雨的跡象，河床基本上算是乾涸的，我們只要緩緩地沿著河床巡視就可以找到一條方便讓人通過的位置，運氣如果更好的話說不一定可以找到前人搭建的便橋。我們沿著河堤旁邊走，這三年來沒有政府整修又經過了兩個大颱風，河堤已經柔腸寸斷，或許我估計錯誤，東北季風帶來些許的雨量讓我一直找不可以渡河的地方，最後我們來到宜蘭河和蘭陽溪的交會的出海口。
「再來就是海了。」小耶望著海洋說：「我從來沒看過海，海好大喔。」
我說：「但是跨過了蘭陽溪需要更多時間，我們在河堤上休息一下吧，吃點東西。」
我和小耶在河堤上找了一個平坦的位置鋪地而坐，拿出了這些天以來我一直留在背包裡的食物，一片臘肉。
「在那之前我想跟你說清楚，關於我們出來拾荒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用刀子把蠟肉切片兩人分著吃。
「我早就知道了，只是裝做不知道而已。」小耶噘著嘴說：「避難所的人把我放逐了，他們不希望我死在避難所裡。不過就癌症而已嘛，雖然是發生核災之前就得了，但核災之後大家都會得啊。」
「嗯，你還知道些什麼？」其實我並不太驚訝，小孩子的想像力還有判斷力以及推理能力都遠遠超過大人的想像。小耶自稱在十歲的時候就被診斷出肺癌，從那之後她一直住在醫院裡面，我是在去年時才發現羅東醫院還有生還者，他們似乎是故意斷絕外界的，當時已經殭屍化的醫生拜託我帶小耶離開醫院讓她看看外面的事情。
「我發現避難所的人都特別怕你，刻意疏遠你不敢稱呼你的名字，只用帶著槍的傢伙，來替代。」小耶說，「拾荒是兩人一組，但是每次拾荒任務分配時你都是自己一個人一組，謠言說有三次你被分配到同夥，但是那些人卻是快死的、犯罪的和被厭惡的人，跟你一起出去拾荒的人都沒有活著回來。如果單單只是放逐為何人就此消失了？我想應該是被你殺了。」
「這就是跟我一起的拾荒組不能說的公開秘密。」我說，「避難所收留你是希望能增加女性的人口，但是他們後來發現你因為癌症的化療沒辦法生育，於是提出了這一次的拾荒，要我在野外把你處理掉。」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掉我？」小耶撲到我身上把臉貼著我問，我幾乎可以看到她臉上傷在蠕動著，「先姦後殺？不行這樣太醜了，還是先殺後姦？但是這樣又沒感覺。如果你能溫柔一點，然後讓我漂亮一點。」小耶諂媚地跨坐在我身上說，「如果是你的話，可以喔。」
望著蘭陽溪的出海口，刺骨凍人的東北季風吹來，背面則是已經荒廢變成沼澤的水田。我把小耶推開，嘗試著跟他解釋過去的事情，回想起過去的拾荒夥伴，「我沒有殺人，第一個是個快死的老人，我只是送他回老家，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和他妻子的骨骸一起自生自滅。第二個是偷竊慣犯，我兩人一出避難所視野的範圍後，他偷走了我背包裡的臘肉逃離我身邊，因為肉被避難所的人下毒，他被毒死了。第三個是被迫用美麗交換利益的女人，但是得了皮膚癌，已經不再美麗的她被分配跟我同一組，我從頭到尾都沒打算殺人，但是她因為全身皮膚癌太痛苦了，她求我挖了一個坑，她自己在坑裡堆柴火點燃後跳下去。最後我希望能好好地完成任務帶你回到避難所，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在宜蘭市找到可以給拾荒任務交差的東西就回去，去台北的路太多變數不安全。」
「那這樣的話。」小耶似乎沒把我的話聽進去，「你打算怎麼結束我的生命。」
我冷淡地說：「跟其他人一樣。」對，也就是把這件事情放著不管。
「在你殺死我之前，可以告訴我一件事情嗎？」
「說吧。」
「為什麼你都不說話？」小耶問。
「說話？」一時間我感到莫名其妙，後來我明白一個中二小鬼所謂的「說」不是講話的意思。
「你好像坦然面對一切，我沒有聽過你抱怨過核電廠，你也沒有憤恨得要找出罪魁禍首，你就好像就這樣坦然地接受現在的生活。」小耶說，「難道你不怨恨？難道你不評論？難道你不想發洩一番？」
中二光環全開......
「說這個有意義嗎？我們的土地變成這樣！」我起身望著背後的一片沼澤，這幾年來因為沒有人維護疏通河道，所以蘭陽溪恢復了過去殘暴又氾濫的模樣，沖毀堤防之後把兩岸的水田變成沼澤，因不斷朝天噴發的輻射灰塵造成的灰濛濛天空。
我總以無能為力為藉口，其實我沒有努力過，我只是看著電視讓事情發生在我眼前。
我說：「那些活下來的人跟我一樣，在核電廠發生事故之前，就已經親眼看見很多人在抗議，明明有很多人告訴大家核電廠不安全，但是我們卻自認是局外人，用冷漠和旁觀的態度用不談政治當藉口，看著政府把燃料棒裝入反應爐，默默地看著災難發生，默默地去承受這些後果，我們自認為無能為力，我們改變不了什麼。」
「你可以改變。」小耶說，「你不是無能無力。」
「卡。」我用力按住小耶的頭，「吃完肉收拾一下出發吧！」
稍微休息之後我和小耶沿著上游尋找，最後發現一條由一堆漂流木混合著鋼筋水泥建築物殘骸堆積出來的急流區。隨著山上沖積下來的漂流木與殘骸堆積在河床上變成隨時會崩潰的水壩，河道幻化無常，時而涓涓細流、時而湍急猛爆又時而安穩平靜。
「看起來很危險。」我說，「最好放棄。」
「可以過啦！」小耶說。
「你是在逼我嗎？」我問。
小耶脫掉鞋子嘗試涉過淺水區：「我覺得沒問題。」
為了安全起見，我要小耶把多餘的東西脫掉，背包，夾克之類都交給我，然後我走在前頭探路。
「小心一點，如果你摔了去了我也救不了你。」
河道大約有十米寬，要在這堆殘骸中跳來跳去的確實不能攜帶太多東西，但是我小心翼翼的爬過那些殘骸，就在我越過大水泥殘骸，準備踩著石頭過河時，我的後面傳來的小耶的叫聲。
「救我！」小耶滑了一跤跌入水里，但是她的手還攀著水泥殘骸的露出鋼筋，瘦小的身軀在急流當中支撐不了太久。
那一瞬間我閃過了一個念頭，任務完成了，我可以跟以前一樣告訴避難所實情，小耶在渡河時不慎溺斃，也沒有人會懷疑，也沒有人會否認，就算懷疑也沒有必要追求真相。
小耶見到我遲疑的模樣她了解了，在用盡最後的力氣之前留給了我一句，「你不是無能為力。」
我不敢回頭看小耶被水沖走的模樣，我只是拼命的往前跳，即使是抵達對岸後我還是拼命的跑。不對，不是這樣的，我不應該這樣，即使那三個人不是我殺的，我卻也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那三個人就跟核電廠一樣我明明知道是不對的事情，但是我總是以不干涉為藉口看著災難發生。
我不想讓小耶成為第四個人。
「小耶！小耶！」一個轉身我丟下背包沿著河岸下游狂奔並且大叫著她的名字，不知找了多久，在我已經失去希望的時候，在一處由漂流木堆積起來的淺灘上發現奄奄一息的小耶。
我把小耶帶到一處空屋內，並且用乾燥的漂流木點起了火，用盡一切方法想保留住她，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著的，當我醒來時還躺在我懷裡的小耶已經醒了。
「為什麼？」小耶虛弱著問。
「不要問。」我只是將她摟著。
「你作了什麼？」小耶問。
「人工呼吸，心肺復甦術，裸體取暖。」我平淡說著過程。
「如果我不是十四歲的美少女你會救我嗎？」
「不會。」我平淡的說。
「這麼誠實。」小耶望著我用漂流木堆起來的溝火問：「我們在哪裡。」
「在蘭陽溪北岸的某一棟廢棄透天厝裡。」我讓小耶盡量靠著我的身體取暖。
「對我做了那麼多好事情，你應該回報我一點東西。」小耶說。
「那你希望我回報什麼？」
「帶我去台北。」
「好啊，那就去台北。」我突然反問她，「那我救了你的回報呢？」
「謝謝你，救了我。」小耶親吻我的嘴唇。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