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如果不是瓦里瑪薩斯，她大概會把艾爾隆的記憶埋放在內心最深處，永遠不對任何人提起。就連此刻，她也無法解釋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期待，還是渴望將過去的記憶撕裂。
還記得與艾爾隆認識那年她自立為王，用那具停止呼吸的身體打造了一個死亡國度。在幽暗城還建立沒多久後，她私下帶了幾名女妖與遊俠前往西瘟疫之地勘查，沒想到卻在那裡遭受殘存的天譴軍攻擊。
現在想想，只將自己的勘察行動讓魔將知道，實在是有勇無謀的行為。不過在當時她能信任的黨羽實在不多——也就是說，當她的手下被大量的天譴軍埋伏夾攻、甚至連自己也被迫逃離戰場時，根本沒人知道希瓦娜斯險些在那裡丟了命。
成為女妖之後，若硬要說什麼好處的話，就是她翻越山嶺的腳步比以往更加迅捷，也不用靠調整呼吸來達到體能的平衡；唯一讓她困擾的，大概就是身後緊追不捨的十幾隻天譴軍完全沒有拉開距離——畢竟他們也和希瓦娜斯一樣，不用擔心疲累的問題。
她咬牙咒念幾聲，回頭以極快的速度拉弓，射穿一隻食屍鬼的頭。但那只解決了幾隻小型的怪物，如果正面迎擊對她來說不見得有利。
瓦里瑪薩斯會找到我嗎？還是牠已經趕來了？還是……
希瓦娜絲竟然在內心期待起這樣的念頭，她馬上撇開這些想法，告訴自己不能再輕易依賴別人的力量。
她又跑了一段路，才發現前頭是條死路，赤紅的崖壁包圍著她，陡峭的程度根本無法攀爬，四周只剩幾株稀疏的枯樹。那絕望的景色幾乎讓她憤怒——我辛苦面對一切，可不是為了困在這種鬼地方——希瓦娜斯設下最後的陷阱工具，讓自己藏身在枯死的幾株矮樹下，期待自己有機會先解決最麻煩的縫補獸。
再來就看自己是否有辦法突圍離開這裡了。
她一邊無聲的拉弓，等待在這死路進行最後的戰鬥。就在此時，兩隻空中盤旋的石翼鬼率先發現她的身影，從空中俯衝下來；由於她太專注測量縫合獸的距離，根本無法閃躲石翼鬼的攻擊。
——那把陌生的巨劍就這麼越過上頭，狠狠砍下石翼鬼的半個身體，緊接著，艾爾隆的身影才重重落在希瓦娜斯的身前。男人挺著身子，戴著木製面具將臉完全遮起，一手以異常的力道輕鬆揮動手中的巨劍。
是人類嗎？希瓦娜斯驚愕地看著他的側影，沒想到眼前的人類身手竟如此俐落。
「妳是誰？」戴面具的男人粗魯地吼著，一邊擋下食屍鬼的爪子。
「那是我要問的！」希瓦娜斯也回吼一聲，弓箭射落了另一隻的頭顱。
男人嘖了聲，衝上縫補者身邊砍斷牠的左手臂，再抓住牠憤怒揮來的鎖鏈，順勢爬上牠寬闊的背部，砍下了縫補者的頭。那狂暴又俐落的姿態讓希瓦娜斯驚訝地看著。
沒過多久，他們周圍只剩下天譴軍的屍體，男人吐了口氣，才回過頭來，透過面具的孔洞打量希瓦娜斯的模樣。
「我是艾爾隆‧血刃。」他先自我介紹起來，「妳又是哪來的精靈？」
這個男人無禮的程度讓希瓦娜斯感到十分惱火，但她還是壓著怒火說道：「這與你無關。告訴我哪裡可以通往提里斯法林地。」
「妳去那邊做什麼……」他面具下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等等，妳的皮膚——」
一想到那面具底下的眼神，希瓦娜斯立刻咬著牙，轉身便想走開。
「嘿，等等！」艾爾隆喚住她，並將袖子捲起來，露出慘白斑駁的肌膚。
她這才停下腳步，對眼前的人流露出一絲驚訝與同情的神色。「你也是被遺忘者。」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帶著驚喜。
「被遺忘者？那是什麼？」艾爾隆遮回手臂，並將臉上的面具調整了位置。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嗎？」希瓦娜斯勾起一抹興味的笑。這下她徹底對眼前的男人感到好奇了。
「不知道。過去的事也記不清了，很多生物都變成這樣了嗎？」
「一部分。」希瓦娜斯感到稀奇地盯著他。「這樣吧，如果你跟隨我離開這鬼地方，我就讓你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艾爾隆沈默下來，似乎不感興趣。「不了，我並不打算離開這裡；而且妳可能也離不開了，除非有千人軍隊能來幫妳，否則我們只能等。因為牠們還會在這條路上逗留幾天，直到沒有生物的蹤影才會散開。」
可笑，我不但有軍隊，那軍隊還能將你嚇個半死。她嗤之以鼻地想。
「我沒時間跟這些縫補廢物空耗。」她回頭，「你有什麼辦法？」
艾爾隆一愣，這精靈好像把人使喚得理所當然，甚至就拿剛才的戰鬥來說，她事後連聲道謝也沒有。「我得回去我的住所。妳如果不介意的話，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你住在這裡？」希瓦娜斯睜大了雙眼。「我得承認自己的訝異……你住在這裡得面對成千上百個遊盪的天譴軍。」
「我住的地方還算安全，事實上，今天若不是妳將這些怪物引來附近，我也不會過來——失禮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在這場戰鬥之前，我住的地方還算是隱匿得不錯。」
希瓦娜斯沉吟起來。先撇除這男人失禮的言行，他的戰鬥技巧確實稱得上是數一數二，更重要的是，他面對天譴軍的經驗比幽暗城裡的士兵還要豐富。如果她能說服這個男人回城，想必會為自己提升不少助力。
「帶我去吧，你說的住所。」希瓦娜斯冷冷說道。
至於瓦里瑪薩斯那邊，讓牠焦急地尋找自己的身影，感覺也不壞。
於是他們穿過屍體，用艾爾隆的繩索與工具爬上峭壁，希瓦娜絲才終於感受到微風的吹撫，眼前的景色也遼闊開來。
「話說回來，你為何要戴著面具？」希瓦娜斯輕盈地穿梭在樹林間，好奇地打量他臉上的木製面具。他背上的頭髮灰白如雪，配上那面具顯得十分詭異。
「戴著，才不會嚇到別人。」他低沉說著。
這個答案讓希瓦娜斯感覺很不滿意，面具簡直就是可笑的自我安慰。「如果到我的城市，你大可放心脫下面具，沒有人會怕你。在那裡所有被遺忘者都是平等的。」
「喔，妳的城市在哪？」
「羅德隆。現在我們叫那裡幽暗城。」
「真有趣，被遺忘的活物住在被遺忘的城市？」他望向天空，發出淺淺的笑聲。「精靈，妳究竟是誰？」
「別叫我精靈。我是希瓦娜斯，女妖之王、眾多被遺忘者的領導者，你最好放尊重點。」她重重哼了一聲。
「真巧。我是廢墟小屋之主、瘟疫老鼠的領導者；看來我們共同點還挺不少的。」他像是不將眼前女王的話聽進耳裡，自顧自地大笑著。「我是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妳說妳是女王，但我還真沒見過哪個女王會獨自出來殺敵的。」
希瓦娜斯暗吐了口氣，再說下去只會讓自己變得像是在詭辯，她決定不再與眼前的人爭論。只要等瓦里瑪薩斯找到了她，讓眼前的男人看見自己領導的軍隊，艾爾隆想不心服下跪也難。
他們輕巧無聲地繞過一片枯樹林，才終於在穿越狹窄小徑後看見一棟房子，破舊的小屋正好隱藏在枯樹之中。
「到了。」男人忽然放慢腳步，「希望老傢伙還沒餓死。」他喃喃自語地說。
「什麼？」希瓦娜斯一愣，才看見木屋的門被推開，從裡頭衝出一名臉色蒼白的人類女孩。
「艾爾隆！」少女開心地跑了過來。
她沒有血色，肌膚卻仍然完好，胸口也會因為激烈的呼吸而起伏；希瓦娜斯立刻確信眼前的少女是個活人－－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拉起弓，像是望著天譴軍那樣怒視著眼前的女孩──眼見箭矢就要鬆手，艾爾隆率先反應過來，伸手扣住她的弓，讓希瓦娜斯的箭偏離了方向，射向了空中。
「妳幹什麼！」艾爾隆的口氣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你沒說這裡住著人類！」希瓦娜斯憤怒的聲音沙啞起來，散發出令人畏懼的氣燄。「如果要我和臭人類待在同個房子裡，死在剛才的戰鬥裡還好一些！」
「冷靜點，他們是手無寸鐵的農民，妳瘋了嗎！」艾爾隆也跟著回吼，轉頭朝一臉驚恐的少女大喊：「回屋子裡去！莉尼亞，快點！」
人類少女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回到屋子將門關緊。
希瓦娜絲怒視著那纖弱的背影，揮手將艾爾隆甩開。「別碰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甩著披風，轉身跺步離開。
「殺害一個無力的女孩？是啊，妳顯然再清楚不過了。」艾爾隆毫不留情地譏諷回去。「我知道精靈一向看不起人類，但我沒想到妳竟然這麼……」
「閉嘴，你根本不曉得我經歷過什麼。」希瓦娜絲的雙眼透露出憎恨的光芒，就連說話的表情也陰冷起來，「別奢望我會接納人類，正因為有他們這些卑劣的種族，才會使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哈，對了，也讓你變成這副模樣。而你卻還在這裡，接受人類照顧你的恩惠。」
艾爾隆愣在原處，雖然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但眼前的女人像是被痛苦扭曲了思緒，原本美豔的五官不再，只剩下如報喪女妖般的淒厲神情。
希瓦娜斯顯然與他不同，她清楚一切始末，但這或許也是她最可憐的地方。他原本舉起的劍放了下來，面具下的眼神轉而化為同情。
「我也是人類。」艾爾隆輕輕說道。
「你已經死了。」希瓦娜斯冷酷的話語刺痛了他。「和我一樣，都是被遺忘者。」
「我是什麼由我自己決定。」
「──我面對阿薩斯時也這麼說過。」她轉過頭，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艾爾隆·血刃，不管你怎麼說，我都無法放下對人類的恨意，它們在我體內滋長，只要我每活過一天，恨意就更多一些。」
他不說話。或者不知道該回些什麼才好。
「我會依你的意見，在這附近待上幾天，或是直到部下來接我為止……不過你最好別再讓我看見那女孩，否則我會很難控制手中的箭。」她轉身離開，披風的暗沉色澤與血紅的風融在一起。
「妳不會的。莉尼亞是個好女孩，比妳看過的任何一個人類都還要好。」艾爾隆反駁的聲音帶著一絲慌張。
「如果我知道眼前的食屍鬼從不吃人，我還是會宰了牠。」希瓦娜絲毫無起伏地回應：「踩死一隻蟲子時，你不會過問理由吧？」
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西斜的夕陽中。艾爾隆呆滯地站在原處，但前方除了樹林與一片血紅，其他的他什麼都見不著了。
※ ※ ※
莉尼亞撥著棕紅色的長髮，坐在破舊的桌椅前，以薄布單裹住自己的身子打著寒顫。自從天譴軍入侵之後，她就再也不敢經常燒柴，以免引起怪物的注意。
此刻，她在夕陽的餘暉下盯著桌上爬行的白蛆，突然感到異常飢餓；她顫抖地想伸手抓住，卻又怕弓箭從窗外射進來而不敢動彈。她有多久沒吃東西了？艾爾隆還好嗎？那個精靈又是誰，為什麼要攻擊她？
好餓，她好餓……
「抱歉，剛才嚇到妳了。」艾爾隆推開門走了進來，將一些尚未生病的樹根與碎肉骨頭以布包好，交到莉尼亞手裡。「已經沒事了，點火吧，我會守在這裡。」
「謝謝——」她驚訝地回過神來，嚥下口水，忍住想直接吞嚼那些東西的衝動，將那些「食物」一股腦往烹鍋裡丟。她得先煮成稀湯餵飽父親，才敢吃剩下的殘渣。「那個……那個精靈是誰？」
「偶然救起的路人，而且個性有點差。」艾爾隆將劍解下，放在椅子旁。「她還得在這附近逗留幾天，妳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出門，明白嗎？」
想起剛才的攻擊，她立刻點頭不停。「我看她的皮膚……她和你……是『一樣』的嗎？」
「似乎是。聽說她和其他與我相同狀況的人佔據了一個城市，甚至自立為國。」艾爾隆慵懶地坐在椅子上，發出輕蔑的笑聲。「聽來真不可思議，這世界究竟變成什麼鬼模樣了？」
「也許你該去看看。」她若有所思的看著烹鍋。
「再說吧。」
「父親下不了床，又意識不清。我想……」
「莉尼亞。」他看著窗外靜靜打斷她，「再說吧。」
她只好不再說話，卻在心底嘆了口氣。
當瘟疫爆發之後，父親佛沙在河邊遇到了徘徊的艾爾隆，他並不懼怕艾爾隆的外貌，甚至試圖和他搭訕；或許那行為是出自於對不死者的無知，但對艾爾隆而言，佛沙的舉動無疑拯救了自己。
從此以後，當父親也因疾病與營養不良倒下後，艾爾隆便戴著面具，四處搜刮食物回來給這對父女。對於這點，莉尼亞直到現在都心懷感激。
不過莉尼亞也好幾次勸他離開瘟疫之地，看是找回自己的記憶也好，或是去更安逸的環境躲藏也好。這些建議卻都被艾爾隆婉拒了。
「我沒有想去的地方，也對自己的過去不抱期待。」他總是這麼回答。
貧瘠的土地與肆虐的瘟疫，還有兇狠無情的天譴軍四處橫行，在這個地方莉尼亞可以有十數種死法——雖然艾爾隆嘴上不說，但她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不多，或許他只是想在這裡陪莉尼亞走到最後一刻。
她偷偷擦去眼角的淚水，那並不是不想被看見，她只是不敢浪費體內的水份。
「我好像想起了什麼……」艾爾隆那幾乎飄渺的聲音傳來，他靠在椅上，凝望窗外的身影讓莉尼亞出神地看著。
「什麼？」
「像戰場，但是有樹，還有花。」他吃力地輕晃著頭。「我看見……不行，畫面消失了。我想不起來。該死。」
莉尼亞舀起一碗湯，試圖接應他的話題。「失去記憶想必很辛苦吧？」
艾爾隆漸漸恢復往常的平靜，輕嘖了一聲說道：「失去記憶倒還好，反而是突然冒出來的回憶才惱人。瞧，像現在出現後又消失了，感覺比一無所知還要糟。」
他的聲音充滿埋怨，莉尼亞大概可以想像他面具下緊皺眉頭的表情，忍不住莞爾一笑。莉尼亞捧著碗站在艾爾隆背後，凝視那道迎向窗光的身影；那沉寂到寧靜的畫面，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