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

唸完第三本童話書，悄悄闔上的書皮放置在小櫥櫃，自己則把熟睡的人兒調整為平躺於床舖休憩。
溺愛的撫觸天空色的髮線，我為自己那遲鈍的發覺感到悔恨。

「現在算是鎮靜下來了。」
端來餐點的布勞放在桌上，那時的我代他看護失去意識的大小姐。
緩慢察覺到大小姐從未在阿奇先生的生日派對露面，似乎也沒有任何進食的跡象。
「尼西，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視線移不開面容有些扭曲的臉龐。「我沒有安排行程，所以想待在這裡。」
「這樣啊。」
「那你呢？侍者應該有許多職務要處理不是嗎？」
「嗯……但是……」看見他的目光不自禁地飄向佳餚，平常待在他身邊的小妖精似乎不在。
我也沒資格這麼說，因為深淵又不曉得去哪裡遊玩了。
「等她醒來，我會監督她進食。」我和善一笑。
「我明白了，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的。」

大約經過一小時，姍姍醒來的大小姐精神恍惚，甚至沒有食慾。
在我又哄又勸、提議唸故事給她聽的承諾下後大小姐總算願意吃一些飯。儘管沒有全部入肚，但比絕食的狀況好多了。
「故事……」
開始打盹的大小姐抱著兩隻手提公仔，以半坐臥式的姿勢度過飯後的三十分鐘。同時溢滿期待的視線投射在拾取書本的自己。
唇角上揚且揉著她的頭頂，「我會唸的。」
「今天是……什麼故事……」
「關於戲院的故事唷，大小姐。」

應該是，累壞了吧。
臆測的自己索性蹲在床旁，頭顱倚靠在作為軟墊的雙臂，安靜凝視著眼前的睡臉。

＊　　＊

「唔……唔呃……」
忽然被夢囈嚇醒，我好像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撇開打瞌睡的自己不談，慌忙起身觀察聲源的反應。
轉向右側的大小姐呼吸急促，手掌緊抓著寬鬆橘衣的胸口，身軀則有些蜷曲。
「大小姐？」試圖搖醒她，無論呼喚幾次都沒有效果。
同一時刻，斷斷續續的言語飄盪在寢室內，每字每句溢滿著恐懼的色彩。
內心逐漸害怕起來。
為了驅趕無名焦躁的我不停叫喚，希冀她在下一秒打開眼皮、看見我的存在。
——可是並沒有發生。

「大小姐、請迅速清醒！是我，尼西！」
霎那間，顫抖的身子停下，不再傳來任何的呢喃。
「大小姐……？」
意識的某個角落，出現我極度不想面對的猜測。我只能左右甩頭，希望拋開不吉祥的念頭。

她的髮色逐漸染紅，宛如清醒似的睜開眼瞼側視自己。
然而，注目自己的那雙眼眸——不是彷彿湖水的清澈，是高傲的烈火。
「還在想說哪來這麼吵，原來是有人啊。」

＊　　＊

「妳是……彤翼？」
縮回探前的身軀，我搜索腦內有關眼前這名身分的任何資訊且刺探性詢問。
不理會陷入思緒的自己，她掀開棉被起身後品頭論足的觀察我。
「哦——你就是能看見『渾沌元素』創造出其他的異世界的戰士嗎？」
下床的她在面前行走，最後佇立於最前方。
「我問你。」
「啊、是？」
「你，大概能看見我的真實面貌吧？」
即使現在無法如她所說的觀看，施展「瘋狂眼窩」後的數日確實可從大小姐身上瞥見一團小小的陰火。
「嗯，就像是魔物房裡的陰火。」
「果然啊。」
聲稱彤翼的大小姐雙手抱胸，左腳發出有規律的踩踏聲，赤紅的眼珠直盯盯的望著自己。
被對方如此的猛瞧，我也不敢輕舉妄動。「請問怎麼了嗎？」
「好，決定了。」
面對完全無法理解的宣示，我只能摸著後腦勺。
她走近幾步又迅速抓住我的右手腕，舉高至彼此之間。
「你看起來挺有趣的嘛，想不想看霜翼的病症發作過程啊？」
「咦？那種事……辦得到嗎？」
「嗯，這是個好問題。說穿了我和她是不同靈魂，不過媒介寄宿在同一個，所以還不到無法進入的地步啦。」她揚起惡作劇的笑容。
「就算進去了，也只能像是虛幻體的存在而已。」
「如何，要來嗎？」
觀看過程？
或許，這是可以瞭解的好機會。
「請讓我進入。」

＊　　＊

藉由彤翼的協助，視野映照刺眼的白光，緊接著是各種交錯的圖案閃逝。
據說我的身體會與意識分離，身體陷入昏厥狀態。
穿越許多錯綜複雜的通道之際，低頭俯瞰半透明的雙手。
「好奇妙的感覺。」
「啊，對於你們這些本來就有媒介容器的人而言很正常啦。」引導我的陰火上下飄動，聲音則直接傳達到耳畔。
「如果是我這種沒有歸所的死靈，寄宿人型媒介後就會變成半透明的，所以見怪不怪了。」
「沒有歸所……妳生前是人類嗎？」
「哈，我在現世當然是人類。」笑聲傳遞至腦內。「現在的話不該用我了，改用我們才比較標準，因為形成『彤翼』的死靈聚合體不只我一個。」
「這樣啊。」
感覺死靈的世界也挺複雜的。默默咕噥。
對方的嗓音拉回分神的意識。「聊得差不多了，要到囉。」

四周是眼熟的景象。
靴子沒有觸碰到地面的感覺，好似自己在漂浮。
「因為這是不存在的地方，更簡單來說，這裡是『記憶』。」
「記憶……？」我困惑的看向身旁的深桃色的火苗。
「你總該知道霜翼的病症是因為你們這群戰士的記憶導致吧？」彤翼有點不耐煩的質問，我只能尷尬的附和。
「意思是，現在的大小姐仍在發作中嗎？」
「正是如此，要不然你怎麼看？」

眼角不經意瞥到右方的一段距離，有道嬌小的半透明人影惶恐地目視前方的街道。
「大小姐！」
我想移動、我想盡速來到她的身旁。
雙腿卻像大樹的根般無法使喚。
「沒用的。」
冷漠的言語打斷我焦躁的心情，我僅能看向微弱飄動的火苗。「我說過了吧？現在的我們是虛幻體的存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旁觀。」
「話又說回來，不覺得那裡的人跟你挺像嗎？」
「什麼？」我跟隨彤翼的話語朝西北方眺望，猶如果凍的液體揮灑在救援部隊的人員身上，那瞬間人類的身體蒸發殆盡，最後化為枯骨的構造。
哀嚎又求助的軟弱從大小姐的口中流出，甚至逐漸有抽泣的聲音令我隱隱作疼。
而枯骨面對的方向，佇立的人影——正是我。

我明白了，為什麼會對這裡感到熟悉的緣故。
此時播映的記憶，是我最後一段記憶。

＊　　＊

眼睜睜凝望自己投入死亡的懷抱，哭喊的尖叫讓我止不住緩緩分泌的淚水。
尖叫的人不是我，而是大小姐。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早已對她有莫大的傷痕。
想要抬舉雙手去擁抱、安撫她，讓她在懷裡盡情對自己抱怨、哭泣、毆打，最後向自己展露璀璨的笑顏。

現在，做不到。
現在的我，什麼都無法做。

接著以我的「記憶」為構造的世界，逐漸劇烈的搖晃。
「怎、怎麼回事？」
「要倒塌了。」
「倒塌？」
「有時候會循環播放某片段的記憶，有時候只會播映一次，我是不太清楚啦。」陰火——彤翼以方形的路線游動。
「不過到最後就會像這樣，影像會開始倒塌而回歸虛無。」
「播映的時間長短攸關病情的好壞，越短是越樂觀，還有播映的內容也有關就是了。早期的她可能是這種情況，依現在而言，大概惡化得很深了。」
「怎麼會……」
眼睛映現崩潰哭泣的身影，難道連我的聲音也傳達不了嗎？
彤翼忽然抓住我的衣領，冰冷的溫度著實讓我嚇一大跳。「哇啊！」
「快離開。」
「什麼？」
「做出往上跳的動作，快點。」音色異常的冷漠。「否則你的意識會被掩埋在這裡，永遠回不去。」
「可是大小姐……」我不安的側望，影像的碎塊緩緩掩蓋啜泣的少女。只見彤翼扯動我的衣服，甚至左右拉扯。
「快點啦，還是你想死在這？」

如實照做後，眼看腳下的世界崩塌毀損成黑暗的一部分，最後彼此漂浮在不知身在何處的精神世界。
「大小姐她……怎麼樣了？」內心無法釋懷方才見證的一切，我抹去滾燙的淚水。
彤翼發出若有所思的呻吟，可能在思考如何回答我。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那妳為什麼會想帶我來目睹過程？」
「……」她沉默。
過了數秒，便開朗的笑出來。
「因為你這傢伙挺讓我有興趣啊，窺視並且得以觸碰『渾沌元素』創造的世界。據我所知，你還能打開通往那世界的大門吧？」
「是沒錯……但之間有什麼關聯？」
「天曉得，說不定以後就想到了。」彤翼本身開始閃爍著紅光。「好啦——你差不多要回到你的媒介容器了，超過一小時的話連容器都會壞死喔。」
「呃、妳……」
話尚未說完，紅光壟罩所有視野。

＊　　＊

睜開眼皮，發現自己倒在床邊。
這裡是她的臥房。
「大小姐……」呢喃重要的稱呼後兩秒，我心慌意亂的尋覓她的身影。「大小姐！」
馬上看見她和先前的模樣相同，躺在床舖的沉眠著。
不自禁鬆了口氣，悄悄坐在她旁邊的空位。
回憶剛才經歷的所有畫面，嘴唇下意識的抿著。同時瞥見她的眼角有淚珠滑落，手指輕輕擦拭烙燙內心的液體。
我不知道彤翼企圖給予我任何的啟發——亦或是期望。
緊緊擁住微喘的身體，唇瓣不由自主的傾訴無人聆聽的言語。
「對不起……對不起……明明我陪在妳身邊……卻到現在才發現妳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