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蒂瑪西亞的黑魔法學習者都知道這個名字。更有甚者,隨著名字的主人開始旅行,它更為其他城邦的邪惡生物所熟知。這個名字一如咬舌的藥根,或沉著劇毒的料理,光是讓那短促的音節韻律地在舌頭上滾動,便足令他們惶惶不安。
念出這名字的瞬間,彷彿會有例不虛發的塗銀箭矢削過耳畔。
而完結這名字的時候,也就是他們停止自身邪惡氣息的時刻。
這是個相當短的名字,與在她面前的暗夜從屬能存活的時間一樣短。
汎。
曾經是莎烏娜.汎——但那是在她手執獵魔工具前的事了。
有人曾懷抱敬畏地說,他處或許是蒙曉日恩澤才有白晝;但在蒂瑪西亞,卻是由這城邦本身雪白的建築和美德的光輝,點亮了太陽。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這當然是有待質疑的狂言,但這種說法卻也強烈體現這個城邦,在瓦羅然居民眼中,煥發何等的明亮與光耀。整座城幾乎全都選用大理石建材建造而成,人民總因為它散放的質樸光芒而難掩自豪。精雕細琢的塔尖,讓來客遠遠就能看見德邦細致的天際線。
身為瓦羅然大陸上道德的最高擁護者,蒂瑪西亞又稱「德邦」,和座落於遙遠東方的諾克薩斯可說是位處天平兩端,也因為這樣的差異,使得兩國長年交戰不斷。為了懲戒肆意侵略的諾城,蒂瑪西亞打著正義的大旗,送出一批批英勇果敢的士兵。人人都以參軍報效國家為豪,走在路上,軍人都會得到讚許和傾慕的眼光。城內幾個望族也是領有軍銜、履立戰功,才因此崛起。對外,德邦不許有人欺侮弱小、力行鋤強扶弱;對內,則是力行峻法,即使順手牽羊的物品只是一顆水果,都有可能會面臨可怕的刑罰。
然而,越是明亮的事物,其所投下的陰影亦是愈加幽暗。城外的地下賭場不說,即使是城內,在凝結黑色氣息的寂靜夜晚當中,也有許多邪惡在蠢動。這裡的天真良善和隨之而來的不經世事,讓人們多了一分別處少有的無知,宛如愚昧的羔羊,只待宰殺。
「不好玩、親愛的——莎烏娜,這樣真的不好玩!妳沒有出來跟爸爸媽媽一起玩,一點都不好玩!」
伴隨著母親淒切的悲號,女巫高亢的呼喊薄如片刃,刺進她躲藏的廚櫃。儘管知道自己並沒有被發現,她卻還是隨著那句話的節奏,瑟瑟地打起抖來。從幽暗的門縫望出去,能隱約看見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母親,鮮血沿著身體流下,沿著月光照出的影子輪廓,匯集成一個小水窪。
父親的屍體倒在旁邊,全身都是細小的血洞,像是從內裡被某種昆蟲吃空了似的。她光看著那具空殼,就控制不住從腳底一陣一陣打上心頭的寒意,以及作嘔的感覺。而就算用力閉上眼,也無法忽略瀰漫在空氣中的氣味,強烈、讓人聞著就直發昏——那是屬於人類本能的氣味,來自於他們的恐懼與痛苦——講白點,那是被折磨到失禁的人身上漫出的味道。
身為蒂瑪西亞的菁英,總是睥睨著人們的貴族,她即使年幼而恐懼,仍不忘為了父母的失態感到羞愧。
她不敢看母親的臉——那張已經被切藥根用的小刀劃花、挖開的臉。女巫在母親的兩頰都劃了奇怪的記號。幾年之後,這個曾名為莎烏娜的孩子會知道,黑魔法經典上寫著,那是褻瀆死者、囚禁靈魂的符號。
「莎烏娜真不乖,看著媽媽像爸爸一樣被折磨到死掉!」
女巫大笑著揚起手,隨著她每個細微的動作,被吊著的女人一次次抖著身體,發出難受的尖喊。然而,隨著流去的血越來越多,她也失去哭號的氣力,只能如同被砍斷四肢的幼獸,虛弱地掙扎呻吟。女巫在黑暗中出奇水亮的病態藍眼骨碌碌轉動,彷彿在逡巡。有那麼一刻,似乎那對眼睛對上了小莎烏娜恐懼空洞的綠眼,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宛如錯覺。
放開媽媽,拜託、拜託、拜託妳。
她害怕地把頭埋進雙膝。儘管身體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她卻幾乎以為自己也同時在被折磨取樂。
「給我叫呀、哭呀!妳就這麼點能耐,就別怪我找到妳女兒……從妳身上討不到的樂趣,就讓她幫妳償!快出來、小甜心,妳媽媽在等妳!」
莎烏娜閉起眼,死死咬著脣,滾燙的熱淚因著精神的痛苦奔流而出。她用力摀著耳朵,試圖忽略女巫高昂而冰冷的笑聲、刀刃刺進身體,隨著拉扯的動作切開皮肉的聲音、母親茫然如同動物的哀叫,以及所有現實到令她幾乎發瘋的聲音。
她努力嚥下喉頭無形的硬塊,把尖叫聲吞回肚子裡,感覺欲嘔。
砰。
雙手被綁著、然後吊上天花板的女人,手上的繩子硬生生繃斷了。她摔落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同時,莎烏娜感覺到嘴裡湧出鐵鏽味,眼前忽地一片黑暗。
母親的屍體掉在地上的聲音,意外地,和她的心死去的聲音產生了共鳴。
汎醒了過來。
幾乎是在醒來的瞬間,她就立刻舉起右手,手上的弩弓向周圍畫了個泛著銀光的犀利弧度──沒人。
挑起一邊眉毛,她的視線穿過淡紅鏡片,本能地掃過整個環境:朝陽從未完全封死的窗隙照了進來,照出空氣當中飄著的、年久失修的場所特有的灰塵。隨意棄置的板條箱有幾個已經破破爛爛(被踩破的),有的則沾著泛起烏黑光芒的髒血。視線的角落有個從牆上投下的影子,動也不動的──她朝那個位置啐了口。
不該做夢的。她咬咬牙,有點不耐。
從夢裡醒來,動作總會慢上一拍。
汎閉起眼,順從地讓腦中的黑暗把過去的畫面掩蓋,確定心智回歸為一片混沌,這才張開眼睛,戴著皮手套的左手撫上前額,擦去因惡夢而沁出的薄汗。
她謹慎起身,看著前面。
這裡是蒂瑪西亞某個等待改建的廢棄博物館,她已在這裡埋伏許久。這裡原先存放上古時代的黑暗工藝品,符文的咒力都因為年代久遠而消退,一般人不會受到影響,有關當局就放鬆了戒心,沒有把那些物品統一存放在安全地區,或在周圍配置守衛,而是選擇有一搭沒一搭地、慢吞吞地一批批運出博物館,以致有不少展品都還在館內。
然而,她深切明白,某些黑魔法研究者對這些亟待重新被喚醒與研究的工藝品,可是興趣盎然──被釘在牆上的女巫屍體已經發出臭味。這是昨晚臨近夜半三刻時,被她逮個正著的倒楣鬼。
汎拿起行囊,準備前往新的伏擊點。
對以前的自己,她不覺得悲傷或恐懼,只感到可惜。如果那個時候的她不是天真的孩子,而是像現在的自己一樣擁有同黑暗纏鬥的能力,怎麼可能會連一個老女巫都對付不了?
她拉了拉斗篷,藏身在路邊的陰影中。
一個金髮警備員走過,看似沒有注意到她。
警備隊接獲通報趕往宅邸,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越過餐廳裡橫得東倒西歪的下人屍體。在廚房,他們驚恐地發現莎烏娜.汎在父母被虐殺的現場,跪坐在地,撫摸著母親糾結纏亂、沾染赤紅的污髮,小手滿是穢物。
看見人們,這個年僅八歲的小女孩歪了歪頭,淒涼地笑了。
「真抱歉,我把我母親的牙齒都收集好了,能麻煩你們幫她裝回去嗎?」
她比了比自己腳邊,牙根還黏有紅絲的門齒與臼齒堆成一座小山。在她身後,父親的屍身已經被金色的桌巾給蓋住,儘管人們終究不免必須將它掀開,並因為底下的景象劇烈作嘔。在這過程中,莎烏娜僅是安靜地撫摸著母親的髮絲,宛如在包廂欣賞一齣舞台劇那般,觀察人們的動作。直到有人必須將她和她母親分開時,才知道她其實是在試著將母親被血黏住的頭髮給梳理整齊。
隔天,蒂瑪西亞晚報已經將汎一家遇襲的主要原因給歸納完畢:前一天是聖誕節,宅邸大部分的守衛都回去過節了。即使有守衛留下來,據推測也多在汎夫婦的邀請下享用晚餐。那個精通血法術的女巫,估計就是在晚餐時分闖入的。這能夠解釋汎夫婦為何是慘死在廚房,而倖存的汎小姐,又是為何躲在了碗櫥櫃,而非更具隱蔽效果的地方。對於這個悲慘的事件,蒂瑪西亞警備隊的高層已經表示會延攬最優秀的人員,追緝那個逃跑的女巫,還汎家一個公道。
或者說,至少還給這個家族僅剩的成員一個公道。
無法親自幫忙追捕那個女巫的報社記者們,紛紛用「比劍還要強大的筆鋒」替不幸遇難的汎家,做出好一番犀利的批判:蒂瑪西亞對顯而易見、容易緝捕的小奸小惡──例如把小狗從橋墩吊下去試圖釣魚──採取嚴刑峻罰,卻像是有夜盲症似地拿那些隱蔽的精神病患者(對黑魔法研習者的蔑稱)毫無辦法。上城區號稱蒂瑪西亞的超級精華地帶,這次遭到襲擊的是貴族,下次是否就會有人闖進城堡,試圖謀害王室成員?這些質疑一連佔據了數天的報紙版面,讓法議會成員都招架不住,只得虛應故事似地開始研擬警備隊增員,以及在單位中配置一定數量的反魔法人手之類的政策。
有許多人特地前往汎家目前廢棄、據傳已經開始鬧鬼的大宅裡獻花,為不幸遇害的人祈福。上城區第一醫院中,莎烏娜.汎的病房外也堆滿花圈、花籃,各種動物玩偶更是多到可以開一座娃娃動物園。每一張給她的卡片上,字跡有成熟有童稚,都寫著諸如「妳不孤單」、「我們都支持妳」、「請為了妳父母好好活下去」……然而,讀過那些卡片,並抱在一起哭得淅瀝嘩啦的,卻是照顧她的護士們。
莎烏娜.汎被送入醫院後,就沒有再踏出過特別設計的病房一步。她不知道整個蒂瑪西亞有多少耳聞她的人,為她的遭遇流過多少眼淚;不曉得她父親的朋友公開表示將會義務管理她父親的遺產,直到她恢復健康;更沒有任何機會聞過任何一朵送給她的花、或讀過寫給她的任何一張卡片。
她在蒂瑪西亞上城區最好的醫院,一待就將近半年。事實上她沒有什麼外傷,再長都不需要休息超過一週。然而,任誰都能在見到這個女孩的當下看出,她無法離開醫院。
素來與汎一家交好,經常開玩笑說要讓兒子把莎烏娜娶進門的洛維德先生,在事件發生的兩天後,帶著兒子梅凡前往探視,意外發現她並不是住在一般病房。
「洛維德先生,很遺憾我們不能讓您進去病房內。」一個護士努力跨過幾乎淹沒走廊的大象跟小馬玩偶,面有難色地說:「莎烏娜只能認醫生護士,其他人走進病房內的話,會讓她太過激動。」
「莎烏娜也不認得我嗎?」梅凡側過頭,一綹金髮從他的額際垂下。「父親,這比您推測的還要嚴重。」
洛維德先生似乎很傷腦筋,他從繃緊了的上衣口袋拿出手帕,拭了拭前額。「這可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好好一個可愛的姑娘,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護士搖頭。
作為汎家親近的友人,梅凡跟父親得以站在病房外觀看莎烏娜的情況。似乎是為了不要讓她知道可能會有人在外頭看她,或為了其他理由,窗戶作得很高很小,讓這間病房猛一看簡直跟牢房沒兩樣。
踮起腳尖,從病房的單向窗戶看進去,梅凡只見到莎烏娜縮在角落,被剪短的黑色頭髮參差地披散在白病袍上,在全白的病房中,顯眼到可說是刺目。她抱著一顆長著毛的圓形物體──據說那是模仿她母親的頭顱製作而成、勉強能稱得上玩偶的東西,看來有些駭人,卻也是唯一能讓她安下心來的東西。
病房近乎於密閉,除了梅凡現在將手指搭在邊緣的小窗外,再沒有任何一扇窗或門。牆壁跟地板似乎都貼有軟墊,但梅凡並不知道設置這種軟墊的緣由何在。除了房間角落的一條白色被單,跟從天花板上垂下、亮有溫煦白光的燈泡外,裡面空無一物。
梅凡把手放在窗戶上,知道莎烏娜無法從病房中看見他。即使能察覺到他出現在她的視野中,恐怕也認不得他了。他沮喪地垂下雙肩,不明白怎麼才過了一個大家都開開心心的聖誕節,莎烏娜也好他也好,為何都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他倆打小時候就玩在一塊,不只是因為貴族小孩在玩伴上的選擇有限,也是因為莎烏娜並不像一般女孩子,只喜歡泡茶聊天或刺繡吟詩。她的長髮綁成兩條辮子、長相亦十分可愛。然而,她卻總是頂著那個討人喜歡的外表,在他練習射箭時,抓起不重的玩具木弓,跟他比賽誰射得準,儼然英氣勃勃。
「梅凡,來比一箭。」莎烏娜經常這樣說:「如果我這一箭比你還要靠近紅心,待會你就要當馬給我騎。」
「那有什麼問題,」他總會自信滿滿地挑起一邊眉毛,皮手套因為抓握而發出揪緊的聲音。「如果我贏了,那妳就要幫我寫歷史作業。」
「那我贏了的話,你還要幫我寫代數作業。」
「好,如果我贏了的話,妳就要去找妳們家的廚師,叫他做焦脆蘋果餅。」
「梅凡,那個很難欸!他每次烤失敗都會生氣。」
「賭注哪裡有不難的,我當馬給妳騎也很困難啊!」
雖然他們總有各式各樣的賭注,比賽也有輸有贏,但結果總會變成兩人互相幫忙寫作業,以及她騎在他背上喊著「駕!駕!」一邊把蘋果餅掰開餵他,說:「要馬兒好,就要餵馬兒吃草。不過你可不能吃太多蘋果餅,不然會肥得跑不動喲。」
梅凡不知道莎烏娜還記不記得,聖誕節前,兩人曾經說好要比賽,看誰收到的聖誕禮物比較多、總和體積比較大。他低下頭,看了看原本要拿給她的熊玩偶跟一把鍍銀的學習弓。
「把這些東西留給護士,讓他們拿給莎烏娜吧,兒子。」洛維德先生揉亂梅凡的金髮,嘆了口氣。「歷史老師就要來了。」
之後半年,梅凡只要有空就來醫院。
有時候莎烏娜在睡覺,抱著那個越看越像人頭的怪玩意睡得很沉,然而無一例外,她往往睡不到十分鐘,就會瞪開眼睛,撕心裂肺地怪叫起來。即使那個窗戶似乎是完全隔音的,梅凡卻仍能從她不斷用頭撞牆、吼到臉都脹紅了的模樣,看出她尖叫得很厲害。有時候莎烏娜整個人縮得很小,坐在牆角,快半小時都沒動過一次。
遇到醫生,梅凡總會有禮地向對方探詢朋友的恢復狀況,時間一長,院裡的醫生大多記住了他。治療出現什麼進展,他們從來不吝於告知,給梅凡的訪視時間也比其他人要長得多。
莎烏娜住院後,他依然天天上課讀書,課餘時間也在庭院裡練箭。每當父親問他「莎烏娜好嗎?」,他會詳細地告訴父親,她開始願意吃東西、慢慢地願意讓人把那個頭顱形狀的東西拿走,也終於能睡超過兩個小時了。而由於探望好友的行程一天也沒少過,他也注意到,上城區的居民慢慢地忘記了莎烏娜。她房外的禮物跟卡片變少了,院內的病患也不再談論「那個可憐的小姑娘」。
見狀,年幼的梅凡開始擔心,父親遲早也會失去對莎烏娜的關注。
「父親,警備隊抓到兇手了嗎?」一天,梅凡吃過飯,在父親喝著餐後酒時出聲詢問。
「恐怕是凶多吉少,兒子。」洛維德先生用餐巾擦擦嘴角,皺眉說:「最近實施宵禁,上城區的警備隊都被調去巡邏了。我派人去問過,他們還有在進行搜索,不過……哎。」
「父親,為什麼他們不認真找呢?」梅凡有些惱怒。
怎麼會這樣呢?現在可是有一個殺了貴族的瘋女人逃之夭夭了,或許她還潛藏在上城區的某處,等著再次犯案啊!那時的梅凡並不明白,女巫作亂的情況僅是蒂瑪西亞治安問題的一小部份,對警備局長跟法議會成員而言,捉拿一個謀殺貴族的女巫的重要性,或許還不如一片指甲那麼大。
「因為並沒有出現第二個受害者,兒子。」洛維德先生用不會傷到梅凡的口氣回答。「如果那個女巫又襲擊了哪家貴族,警備隊才會把她當作一回事的。」
洛維德先生並不特別擔心成為下一個目標的原因,是由於大部分貴族跟汎家不同,拿他們自家來說,宅邸外頭有安全度極高的魔法偵測結界,是僱用具有一定水準的魔法師前來造的。汎先生的觀念比較老派,認為請魔法師來營造保護圈是種不必要的花費,儘管洛維德先生常常說他該防患未然,他也沒聽進去。慘案發生後,洛維德先生偶爾不免會想,如果汎那老傢伙願意聽他一次,莎烏娜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孤苦伶仃、孑然無依。
「這太過分了!」梅凡用手撐著桌面猛然起身。「父親,難道汎先生他們不過是剛好遇到了個瘋子嗎?警備隊的人應該更重視這件事才對啊!」
「兒子,我也那樣認為。」洛維德先生吁出一口有胡椒味的長氣。「但如果不是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沒有人會把這件事情給記著太久的。」
經過這件事,梅凡明白了,能夠記得並幫助莎烏娜的,只剩下他與他的父親。
本著跟汎先生多年的深厚交情,洛維德先生毫不私藏地公正處理莎烏娜繼承的所有財產,讓她出院後依然能夠使用父母身後留下的錢。他也派人去收拾汎家大宅,只可惜許多人忌憚那裡的鬧鬼傳聞跟滅宅血案的陰影,往往幾天就喊著不幹了。久而久之,那個大房子荒廢下來,蔓生的枯草歡快地在牆面上伸展,讓整個宅邸的幢幢鬼影更添幾分生動。
春天到了,梅凡跟園丁要來一些雛菊,用緞帶拙笨地打了個歪歪的結,一如往常地去探望莎烏娜。護士昨天說,莎烏娜今天會換到開放性稍微高上一些的特殊病房,也開始能夠接見訪客。幾個月後重見好友,梅凡有些退卻地踏入病房,不知道莎烏娜是否能和人對話了。幸好,她除了缺乏笑容以外,並沒有什麼太奇怪的症狀,讓他安心許多。
梅凡不敢告訴莎烏娜,她的家已經沒有人願意進去了。他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對一個十歲的男孩而言,獨自進到老宅取東西確實稱得上冒險犯難──去莎烏娜的房間幫忙拿她總要抱著睡的娃娃,是她的母親縫製的。經過一樓時,他聽見廚房隱約有哭號的聲音,以及血花噴濺的唰聲。不過,他只是簡短地告訴她,他去替她拿了東西,不想她聽了傷心。
「謝謝你,梅凡。」莎烏娜抱著娃娃,沒有微笑地說:「爸爸媽媽都埋在哪裡?他們還好嗎?」
「還好。我前天下午去換過花。」
「梅凡,我離開醫院的話,會不會被抓?」她輕聲問,在床上抱膝坐著。「或許那個人在等我回去。我一回去,就會被抓起來殺掉。」
「不可能的,莎烏娜。」梅凡不安地說。
他不曉得該向莎烏娜說,她已經不可能再回去自家宅邸,或是警備隊會保護她,不讓她再次被女巫盯上──前者太殘忍,而後者太虛假。最後,梅凡只是把手放在膝蓋上,看見護士進來打開病房內的燈。這裡的燈似乎以特殊的方式設置,全部打開後,房內看不見多少陰影。
看見他眼神好奇,莎烏娜淡淡解釋:「我討厭影子,在影子裡我睡不著。」
原先宛如臨春野草般充滿生機的綠眼睛,在明亮的室內,看來死氣沉沉。梅凡太過年幼,無法理解那種複雜的情緒,只覺得莎烏娜似乎離他很遠。
「梅凡,那個闖進我們家的女巫現在在哪?」
預定出院的前兩週,莎烏娜忽然這樣問。
梅凡還記得,那個春天的午後很暖和,他送的花插在床邊的花瓶裡,沒怎麼經過修剪,看來不大美觀。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伸手去整理那些花,把它們照莖幹高低排列好,排得不滿意,又重新排。
「梅凡,你有聽見我的話嗎?」莎烏娜皺眉。為了方便打理而剪短的黑髮披散著,襯得她的眼神相當銳利。「梅凡?」
「莎烏娜,妳聽了不要難過。」梅凡游移著眼神,不敢看她。「爸爸說,他們可能抓不到那個女巫了。」
「……為什麼?」
他把從父親那裡聽來的理由,像是不想吐出來的橡膠糖一樣嚼了很久,直到再也找不到說出那些話讓莎烏娜徒增沮喪的必要,便搖搖頭沉默下來。她沉著臉,神色竟意外有著獨屬於大人的冷峻,同時掐緊手上的娃娃。
「為什麼,梅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警備隊員已經沒有在關心這個案子了。」
「為什麼一個女巫殺了我爸媽以後可以逍遙法外,梅凡?」莎烏娜的聲音顫抖著。「我們國家不是說再小的罪也不放過嗎?不是偷東西就要坐牢、販售違禁藥物跟逃兵就要處死嗎?」
他以為莎烏娜的聲音帶有一絲嗚咽,猛一抬頭,卻只看見她燃燒著冰冷恨意的瞳孔,直勾勾瞪著他。那雙眼睛已不復生機蓬勃的可愛鮮綠,而是宛如墓園的鬼魅周身燃燒的點點磷火,像要糾纏仇人永不放手。
「我不知道,莎烏娜。」梅凡的手在腿上緊握住。「我問過父親,他也問過警備局,可是──」
莎烏娜的母親縫給她的娃娃飛過梅凡耳畔,沿牆壁滑落在地。她的臉頰原就幾無血色,現在更像血液全都停止流動了似地,比牆壁的顏色還死白。他的目光瞟過她光潔的床單,看見上頭染了星點豔紅,而且那抹紅色還在擴大。
「莎烏娜!」
「可恥!」
莎烏娜用被指甲刺出血來的手掌拍了一下床舖,發出有氣無力的悶響。她小小的尖叫聲響徹整個病房,模樣活像發狂的鬼魂。
「這就是我們相信這國家的後果嗎!他們拋棄了我!我每天睡覺的時候都在等,等著護士隔天告訴我,那個女巫已經被抓到而且處死,但是她們從來沒有讓我如願──每次我問醫生那個人是不是會下地獄,他總是不回答我,他甚至不知道地獄是不是存在!」
梅凡伸出因為練箭而結實非常的手臂,緊抱住嘶喊不止的好友。她在他的胸前伸手胡亂抓傷所有摸得到的皮膚,也不管那是他的、或她自己的。他閉著眼睛不敢看她,只是抱著她,將她的怒吼悶在自己的懷中,直到他的衣襟被噴濺的口水沾濕。
「不能讓她就這樣得到自由,梅凡,不能!不可以因為無能為力就放那種人自由,梅凡!那我要怎麼辦?難道我就活該這樣子繼續下去嗎!」
「妳還有我們啊,莎烏娜,」他低頭說,嘴唇難受地扭曲著。「妳可以住在我們家。我們家有很多空房間,我爸爸會把妳當成自己的女兒,然後──」
「我不要!梅凡,我不要!」
醫生護士推開門跑進病房內時,她喊累了,連注射鎮靜劑都不必就昏了過去。梅凡頹然地倒回座位上,衣釦被扯掉好幾顆,襯衫底下的皮膚也像被貓抓傷一樣滲出血絲。護士替他抹藥,同時請他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只是把頭撇向一邊去,裝作累得不想再說話。
莎烏娜出院那天,梅凡帶著她去汎夫婦的墳上獻花。她穿著洛維德先生送的黑色長裙,跪在墓碑前的身影瘦小得不出他意料。為了陪伴她,他也跟著蹲下來,用手整理他親自從花園裡剪來、莖幹長短不一的花朵。
他轉頭,看見莎烏娜的頭髮已經長了點,在腦後綁成一個長辮子,平添幾分拘謹的氣質。順了順自己總是有點凌亂的金髮,他明白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
莎烏娜抱著膝蓋,和他一起在仲夏午後意外涼爽的風中,沉默地坐在墓碑前面。她盯著父母親的墓誌銘直瞧,彷彿想從那當中得到他們的答案。但要是問梅凡自己,他並不會覺得那短短幾行字能起到什麼解惑的效果。
席琳.汎與伯納德.汎於此長眠。願他倆的靈魂如同德邦榮光,永不消逝。
「梅凡,你覺得他們去了哪裡?」她問。
「我不知道,或許上天堂去了。」他想起行事古板嚴肅,但對他格外親切的汎先生,以及總是請他吃焦脆蘋果餅的汎太太。「好人死後都會上天堂。」
「為什麼好人只值得死後上天堂呢,梅凡?」莎烏娜吞了口口水,艱難地說:「為什麼我爸爸媽媽明明都是好人,卻還是遇到這種事呢?」
「對不起,我不曉得。」
梅凡的文科不大行,講話也不像莎烏娜一樣機敏。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像這樣坐在她旁邊,拍拍她的肩膀。
「……梅凡?」過了很久,莎烏娜忽然說。
「怎麼了?」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他淡淡地笑了。這個要求甚至不比她常要他做的代數作業難上多少。「妳想要什麼嗎?」
「我要我們家那些錢,」她轉過頭,眼中的堅決宛如汎家老宅的外牆上,那些永遠清不完的堅韌藤蔓。「全部。」
「妳要那些錢做什麼?」他嚇了一跳。汎先生的理財手腕不差,因此她繼承的遺產為數可觀。「莎烏娜,那不是小錢。」
「我需要上課。」
「喔,」他鬆了口氣。「妳可以和我一起向同一個老師學習,那沒有關係的。況且我們還能幫對方看作業,或是──」
「我需要的是訓練。」莎烏娜的聲音很純淨,卻宛如打磨光滑的金屬一般冷酷。「我需要裝備、訓練。我要自己抓到那個女巫。不管花多少時間,我都要抓到她。」
梅凡楞楞地看著她還沒有脫去稚氣的側臉。「莎烏娜,妳是認真的嗎?」
「你不用跟我一起也沒關係,梅凡。你只要跟你父親說,我需要我所有的錢,那樣就夠了。」
他跟莎烏娜幾乎是挨肩坐著的,然而此刻,他卻有種如臨深淵的感覺。他倆中間彷彿隔著一道沒有底的幽深峽谷,讓他當即渾身冰涼。那一晚,她究竟看見了什麼?而在那個鋪設軟墊的純白病房裡,抱著模仿母親頭顱製作的娃娃時,她又瞪大眼睛看著什麼?難道不經歷那樣的恐怖,他就永遠無法理解她嗎?
由於不想再和莎烏娜離得越來越遠,梅凡不只幫她把錢都要了回來,更親自參與她的訓練。
聽說女巫都在黑暗中活動,那麼,克制對於黑暗的恐懼肯定是必要的。為此,莎烏娜主動要求梅凡將她關在狹小、近乎密閉的地方,直到一定的時間過去。當中,不管她如何用頭撞門,或苦苦哀求他放她出去,他都得要狠下心把門鎖好。不過,梅凡的父親並不諒解他幫莎烏娜做這種「有害身心」的訓練,他們只能趁父親不在時進行,還得嚴正叮囑僕人不能漏了口風。
「五分鐘。」
莎烏娜幾乎是用爬的從門後出來時,梅凡學著父親的模樣,用指節敲敲錶面。
「感覺好像五年。」
她撐起身子,用手腕抹去臉上如漿的冷汗,透過那個動作,梅凡瞥見她的掌側有深深的齒痕,似乎透出了幾點血珠。幾乎就在同一刻,他撇開頭不再盯著那裡看。忍受黑暗的訓練結束後,那個齒痕泛著血液不流通的紫色,宛如胎記。莎烏娜跟他要來練箭用的皮手套戴著,遮住那個痕跡。
梅凡不再練箭了,為了加入警備局,他改練格鬥跟跑步。莎烏娜無法接受正規的格鬥訓練,所以他總會在下課後和她練習。她逐年抽高、變得精瘦,儘管模樣愈發像個女人,卻還是有著悍然的英氣。偶爾接觸時不小心碰到哪裡,她也只是擺擺手當作沒事,留他站在原地揉亂自己的金髮,假裝也沒事。
洛維德先生知道了莎烏娜的打算,倒也沒阻止,作為一個標準的蒂瑪西亞人,這點著實讓身為他兒子的梅凡感佩不已。
梅凡問過父親,而他是這樣回答的。
「賞善罰惡是德邦鐵律。我看不出來莎烏娜的思想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儘管很高興聽見父親如此回答,梅凡依然暗忖。開始研讀法律書籍之後,他知道在蒂瑪西亞境內,除了警備局人員跟約僱傭兵外的人,包含追捕甚至追殺犯人這種看似正當的行為,其實都是違法的。如果不是政府認證的執法人員,甚至很可能會因為獨自處理掉犯罪者而受法律制裁。
那是他選擇加入警備局的理由。
倘若有那麼一天,她只是因為想報仇,想實實在在地睡上一個沒有惡夢的覺,而必須遭到追捕。那麼,他會不擇手段地幫助她。
離開洛維德大宅的那天,是一個很冷的日子。
莎烏娜.汎調整了一下十字弓的角度,嘲弄似地將它對著梅凡.洛維德的臉。他把垂落的一綹金髮往後撥,露出一貫的困擾神情。
「別鬧了,莎烏娜。雖然我不是什麼帥哥,也沒必要特地毀我面相吧?」
她發出一個短促的笑聲。只有在這個總是顯得困擾、卻從沒拒絕過幫助她的人面前,她才會想到要笑一下。
「謝謝你的弓,梅凡。」
想了半天,她該謝的其實不只有梅凡從特殊管道買來全套裝備這件事,還有很多其他的,但若要一一謝過,不免客套到顯得可笑了。彷彿要從指尖啪啦啪啦結起霜的寒氣,自她的四肢末端往上蔓延,令她不禁拉拉剪裁獨特的斗篷。從背後看上去,那就像一朵花,是她唯一順應梅凡的建議選擇的物品。
「莎烏娜,小心點。」
梅凡心照不宣地省去「外面很危險」或是「妳可別拿命開玩笑」之類的叮囑──他們兩人都明白,從她突喪雙親的那個年紀開始,她的命早就已經不再是為了她深愛的人而延續。人死了以後,對任何事情都是無痛無感的,只有活著的人會感到痛苦。如此而已。
梅凡沒說,她也沒說,但他們都明白這點。
並不是要替父母復仇,而是為了自己的安寧,才踏上獵魔之路。儘管許久以後,她會發現,無論是在選擇踏上這條路之前,或踏上這條路之後,她都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寧。
因為那份安寧,早在她躲進碗櫥的那瞬間,就被毀滅了。
不消一年,「暗夜獵人」的名號,宛如入夜瞬間那片席捲而來的幽黑,傳遍了整個蒂瑪西亞。已經很少有人記得當年那樁震驚全國的滅宅血案,以及抱著母親被拔光了牙齒的頭顱,淒涼地微笑的少女。
這個名為汎的神秘殺手,攪亂了原該深沈無援的夜色──如同伸手攪動雙色液體的一根金屬──單刀直入、俐落、冷酷。她深入蒂瑪西亞的大街小巷,毫不猶豫地用手上的十字弓與背後的巨大弩箭,將孩童拐來作為材料的女巫、以及誘騙年輕女性交合的巫師,統統釘在牆上,手法之殘宛如處刑。她對她救下的受害者沒有一句安慰,讓人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假懲奸除惡之名,來滿足殺戮欲望的精神病患。
警備隊對這個愛好私下處決邪惡事物的人留上了心──儘管比起這點,他們其實更該針對汎出現過的地區重新配置人力,保護德邦居民──但不管領頭的小隊長洛維德行動多快,汎往往能在警備隊抵達前便消失無蹤。只留下她的獵物奔逃時落下的血跡,以及被釘在牆上、已經斷氣多時的死屍。
有的人拍胸脯說,汎出現後,夜晚變得更安全了;也有人嗤之以鼻地說,汎鎖定的目標並不全面,行刑的時間也不固定。與其等待她的救援,倒不如仰賴行動規律的執法者們。況且,為了追逐目標,她經常毀壞建築或造成小小的騷動,解決獵物後,也任由那些死狀嚇人的女巫跟巫師曝屍街頭,孩童要是見著那般淒慘的景象,肯定會作好幾天惡夢。
儘管那些孩童若是沒有汎出手相救,恐怕早就沒有腦袋可以做夢了。
不可否認的是,蒂瑪西亞原本活躍非常的地下世界中,有一派熱衷並精熟黑魔法的人們,確實因為「暗夜獵人」的出現,而感到芒刺在背。原本行動穩定的他們開始蠢動,並且開始試著拔除原先應該釘在蒂瑪西亞的身家,逃往國外。
每年的聖誕節都是那麼冷。
汎輕輕嘆口氣,活動僵硬的手指,點起一根蠟燭。燃動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將她原先該顯得柔美的臉部輪廓,鑲上銳利的線條。她抿著嘴,頭一次放鬆下來,把頭往後靠上牆壁。說來諷刺,在夢中宛如煉獄一般的這間廚房,實際身處其中,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灰塵氣味所代表的破敗。
說這裡會鬧鬼的人,都是舌頭該被烙鐵生生刺穿的騙子。
汎扯著一邊嘴角,譏誚地冷笑出聲。
她在這裡什麼也聽不見。雖然夢中的這個地方充滿聲音,嗡鳴得教人難以思考,而實際上,這裡卻靜寂如死。或許是因為這裡的房價早就跌停板,連改建都辦不到;也或許是出於早年的鬧鬼傳聞,沒有人敢隻身進入這裡,遑論在鬧鬼鬧得最兇的廚房跟餐廳,點起傳說中能招來幽靈的蠟燭。
「如果真的有什麼幽靈,那就來啊。」她抬高了點音量。「纏著我啊──如果這裡真的有任何一個鬼,就纏上我啊!」
她的聲音只激起了最上層的灰塵,破敗的味道再次沁入鼻腔。
什麼都沒有。
人死了以後,什麼都沒有。
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進入天堂──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那麼好笑的二分法,將死後的世界分為天堂地獄的話,那她肯定進不了那個叫做天堂的地方。說來也是,如果天堂真的是那麼好的地方,她的父母是不可能任由恨意將他們化為怨靈,永遠被束縛在這個地方的。
這就是她不信鬧鬼之說的原因:在世為善的人沒道理自天堂歸回成為鬼魂,死前作惡的人不可能逃脫地獄的枷鎖──所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惡靈鬼怪,全都該被她手上的塗銀箭矢消滅。為了僅僅數秒的短暫安寧,即使死後無法進入天堂,她也不會放棄繼續狩獵黑暗生物。
成為「暗夜獵人」一年後,她證實了自己的老家沒有鬧鬼。
以後,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汎走出廢棄老宅,習慣了無聲行走的輕盈腳步,居然沒有在深深的雪地中印下明顯的痕跡。她拉緊那件鮮紅色、宛如花瓣的披風,本能地因為寒意而無法控制住輕微的顫抖。金屬製的十字弓結起一層薄霜,想來會在下次發射時多出一點破碎的聲音吧。
「莎烏娜!」
她沒有回頭。現在就要追上她的事物,比所謂的鬼怪更麻煩。她維持原本的步伐,像片沒人要吃的藥錠,即將孤獨地溶入黑夜。
「『暗夜獵人』汎!我要以上城區警備局第三分區小隊長的身份,在這裡逮捕妳!罪名包含私刑、破壞住宅、防衛過當,以及妨礙公務!」
汎輕輕嘖了一聲,轉過頭。
梅凡.洛維德喘出的氣息在空氣中化作白煙。他用手撐住膝蓋,似乎是因為頭側的痛楚而閉著一邊眼睛,但仍舊努力想用視線留住面前的黑髮女人。
「我、聽說了……妳、妳、妳就是,暗夜獵人,對吧……?」
「謝謝你的披風,梅凡。」
她狀似大方地一展花瓣狀的披風,深沈的夜色,讓底下曲線窈窕的身體沒能映入任何活物的視線。為了行動方便,她穿著幾乎沒有防護效果的緊身衣,全身上下稱得上防護的,只有為了翻滾方便而穿戴的護膝。對這樣棄絕防禦換取機動性的她而言,唯二避免傷害的方法就是躲開,以及把會傷害她的東西毀掉。
「妳不是只要對那個女巫復仇而已嗎?為什麼要去獵殺其他使用黑魔法的人?」冷徹地佇立著的汎面前,俊秀的金髮男人放慢呼吸的速度,應該是為了避免肺部被冰冷的空氣刺傷,捲起灼燙的痛楚。「這已經超乎我們的法律所能容忍的範圍了,莎烏娜。」
「我需要練習。」她偏頭回答,毫無笑容地抬起一邊眉毛。「如果我要對付的東西也講法律,那它們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敵人──真正的邪惡,跟沒有理由的惡意,是不會照著法律條文作為的。」
「根本沒有人感謝妳,妳知道嗎,莎烏娜?」梅凡咬牙說,似乎是想表現得殘忍。「妳根本就不需要──」
「受人感謝並不是我的目的。」她坦然回答:「我想要的,只是知道那個女人的消息。我要把她逼出來。你支持我也好、反對我也罷,我是不會停手的。」
她轉過身,明白自己已經不會再見到梅凡.洛維德。走到建築的邊緣,她踏著板條箱往上翻,一下就攀上冰冷的大理石屋頂,輕盈滑溜的腳步很快便悄悄印上下一幢建築的邊緣。
莎烏娜.汎──或者說,就連汎這個人稱「暗夜獵人」的冷血殺手,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此刻已經全都消失不見。留在梅凡面前的,只有她在雪地上曾踏出的,兩道似乎太淺的腳印。而隨著花瓣一般的飛雪不斷飄落,那兩道腳印也很快便消入無形。
在難以成眠的時刻,汎唯一的消遣就是想像,想像自己究竟會在什麼情景下,找到那個她不共戴天的女人。
汎已經知道了那女巫的名字,但仍舊寧願用「她」稱呼對方。在夜晚中闖蕩多年,汎輾轉得知她精擅將痛苦當作藝術的折磨術法,當年在汎家大宅中那一場虐殺,以及之後的輕鬆逃脫,都讓黑魔法研習者將她當作了一個值得超越的目標。想來值得慶幸的,是那個女巫製造出的「暗夜獵人」,手法徹底而決絕地斷送了那些精神病患將人命當作玩具的想法。
而經過長時間的打聽,以及對獵物的逼問,汎終於慢慢掌握了那個女巫的住處。她年事已高,現在獨居在荒野中,以拐騙旅人、將他們當作魔藥試驗品為樂。這種小家子氣的惡行,顯得她曾製造過的滅宅血案,彷彿只是心血來潮。
這種難以揣測的心思,也是讓她厭惡這些黑魔法研究者的原因。
女巫獨居的小屋有著跟荒野同樣昏暗的顏色。若非汎習慣戴的眼鏡有助於她觀測一些非屬常態的事物,恐怕會就此忽略。據說,這片荒野周圍的天色總是沒來由的昏暗,入夜的速度更是快得難以掌握,導致許多旅人必須借宿於女巫的住處,然後就此成為她的犧牲品。
──宛如有著近似環境色彩的捕獸陷阱。
汎啐了口,放下望遠鏡,隨即開始一貫的行動前準備:九根塗銀箭矢,放在她即使半夢半醒都不會摸錯的口袋。十字弓的保養是每天睡醒與睡前必做的工作。背後的巨大弩箭上,只架有一根沈重的弩箭,同時兼作無形中的負重訓練。腰包中放了各種驅魔物品,包含水銀、聖水、緊急用的純銀小刀,以及一離開罐子沒多久就會開始燃燒的發火粉。
狩獵開始了。
等到天色似暗非暗,她才走向那個有些歪斜、越仔細看反而越扭曲的建築。在如同雨夜一般深灰的屋瓦底下,暗褐色的牆壁當中夾有些許古怪的色彩,上頭鑲嵌著一扇黑色的門,門上鑲嵌著一顆禽類的眼珠。
汎直勾勾瞪著那顆眼睛。
眼睛回望著她。
門忽然砰地一聲敞開來。一個皺巴巴的老女人用水亮得不自然的藍色眼珠往上看她,眼白有些泛黃。見到汎,她的嘴巴一路幾乎裂到耳根下,爛褐色的牙齒幾乎將她的口臭具現在門牙的大片齒垢上。
「門沒鎖,怎麼不進來呢?」
汎偏頭,黑暗中忽然射出的一發血箭恰恰擦過耳邊。
晴朗的夜色中忽有一陣響雷,天色猛然暗下。
汎一個側翻往十字弓架上制住獵物用的普通箭矢,往她預測的位置射出一箭。極快地定下心神後,她再次滾了一圈,準備迎接將臨的惡戰。
然而眼睛適應了黑暗後,她發現女巫側腹中了一箭,僅此一箭,就讓那個老女人再也沒有爬起身。女巫開合手掌,似乎是在嘗試凝聚血箭,卻失敗了。
──這就是她耗費了十五年以後得到的東西嗎?
早已習慣了面無表情後,汎發現自己連震驚時都不太會有面部變化。她把女巫吊在小屋中間,取下背上的巨弩,按照慣例將她釘上牆壁。老女巫翻了個白眼,好似連慘號都沒什麼力氣了。汎算了算,知道她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妳知道我是誰嗎?」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老女巫扭曲地笑了笑,搖頭。她顯然不想加入汎所主導的這齣復仇劇,作為當中的主要角色,無論是開場或現在的過場,她的演技都差到了極點。
「妳還記得十五年前,」汎一字一句地說,聲音越來越沉。「妳闖進蒂瑪西亞的一個貴族家裡,把那家的男女主人跟僕人全殺了,只留下一個小女孩嗎?」
女巫怕是太老了,居然過了十分之一條蠟燭的的時間,才慢悠悠地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
「啊,是。妳好嗎,小姑娘?看來妳吃得很飽、睡得很好,不是嗎?」她耸拉著隨時都好像會脫臼的雙肩,發出乾澀的笑聲。「長得這麼、漂亮,跟我這老太婆有什麼……好計較的?」
一根弩箭有如汎冷若刀光的視線,狠狠沒入女巫頭側的牆壁。
「這麼漂亮、這麼、年輕……」女巫沙啞的低語撩撥著汎的聽覺與恨意。「年輕……」
「妳為什麼要那樣做?」
女巫把枯黃起皺、骨節突出的手擺上腹部的弩箭,難受地擰擰眉。「哪裡需要、什麼理由……?因為我想,因為你們、運氣不好……可惜、妳花太久,才找到我,這個老巫婆……」
汎又往旁邊的桌子擺上兩三個蠟燭,皮手套發出揪緊到極點的聲音。
「妳當初、沒出來,還真可惜……妳看到我了、但妳不敢出來,可憐、的,可憐的──莎烏娜……?」
記憶宛如沒有裝訂成冊的書頁,被那句話給驟然吹亂,最後閃進汎腦中的畫面,是──
女巫在黑暗中出奇水亮的病態藍眼骨碌碌轉動,彷彿在逡巡。有那麼一刻,似乎那對眼睛對上了小莎烏娜恐懼空洞的綠眼,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宛如錯覺。
汎結結實實揍了自己一拳,克制住跪下的衝動。
「想起來、了嗎?妳永遠都晚了、一點,可憐的、莎烏娜……」
一個事實在汎的腦中炸開。那是她唯一沒有設想到的事情:自己長大了,當年那個瘋狂的老女巫,又更加地衰敗下去,幾乎已經是風中殘燭。對這樣的老人而言,不要說被報復,就算是死亡,對她也是沒有半點意義的。
背負著一切意義的人,從一開始就只有她嗎?
「即使是我、都能得到救贖。」女巫拉開一個帶有意外安寧感的病態笑容,尖著嗓子說:「但是,可憐的、可憐的莎烏娜,所有人都能得到救贖,唯獨妳沒辦法──妳能夠、拯救那些無辜的、蠢蛋,但妳永遠都救不了、妳自己。」
「……救贖並不是我的目的。」她咬牙,吐出那麼一句。
妳一輩子都救不了當年那個躲在碗櫥櫃的小莎烏娜。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廢話說得夠多了。」
汎一連裝上數根銀箭,往女巫的喉嚨射出。然而,不知道是否出於最後一絲無法掌控的情緒,她射歪了──箭矢射穿女巫的左眼,讓那個老女人在牆上掙扎扭動,痛到無法叫出聲音,模樣活像是被釘死的昆蟲。吃痛而產生的大動作讓她腹部的傷口被撕裂,嘴角有道暗紅汩汩而出。
見狀,原先應該直接給她一個痛快的汎,選擇往她張開的嘴巴裡射出第二發箭矢,瞬間將對方的頭也死死地固定在了水泥牆上。第三與第四發箭矢射穿她的手掌、第五與第六發則貫入她的腳掌。第七發箭矢擊中右眼,終於讓女巫再也無法凝視她、諷刺她。
「記住我的、……」
女巫試圖說出最後一個字的瞬間,第八發箭止住了她的話聲。有如死亡的全然靜默中,汎拿出最後一根塗銀箭矢,看也不看地射穿對方的心臟。
她瞪視著那個好似洩了氣一樣乾癟發皺的人類屍身,渾身冰涼地注視著。小莎烏娜的怒火在她心中某個角落燃燒──太便宜了,只用九箭就殺掉這個賤人太便宜了!汎,妳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就算給了妳復仇的機會,妳也做不到她當初對妳父母做的萬一!
沒用的廢物!妳應該把她碎屍萬段!應該把她的皮剝下來,把她的肉切成一塊一塊拿去餵狗,然後把那張皮放在房門口每天踐踏!應該把她的骨頭跟牙齒磨成粉然後溶進聖水裡,讓她連死後都不得安息!
莎烏娜.汎,妳這個什麼都做不到的窩囊廢!
發現自己居然將目光轉移到女巫掉落在地的符文書時,汎起身,拿出腰包裡調配過的易燃粉末,將那本書灑了個徹底。她沒有翻開書頁,甚至沒有看書名,而只是點了把火,隨即將起火的書往女巫無法垂下的頭顱砸過去。那個女人的頭被砸得歪了一邊,皮肉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然後火燒了起來。
汎走出孤立在荒野中的小屋,溫度極高的黏膩夜風帶來亟需淨化的氣息。背後,熊熊燃起、吞噬那座小屋的火光在她面前投下一道影子──那是她看過最長、最濃黑、最歪曲、蠢動得最厲害的影子──她在自己的影子前跪了下來。
汎曾經想過無數種結局,大多是耗費好一番功夫才捉到那個女人,又幾乎用盡所有力氣才打倒她。汎曾經沒有恐懼地設想過自己的死亡,也發誓過會拖著那個女人進地獄。
然而,真正的結局是她的仇人欣然赴死,死前甚至狠狠訕笑了她一番。
這是她唯一沒有設想過的結果。
汎抬起頭,像要扯裂嘴角似地對夜空無聲地怒吼。喉嚨振動著卻無法發出聲音,嘴角感覺到鐵鏽味,劇痛從流血的地方開始沿著每一條神經燃燒,直到她發現,自己正在用保養良好的十字弓狠砸地面,皮手套發出糾結的聲音。
十五年來第一次,汎半趴在地,說不上出於悲憤或難受地,泣啞地嘶吼著。
一陣暈眩之後,剎那間,汎又回到了戰爭學院。資深召喚師蒙特羅努力維持鎮靜,但召喚師凱林的臉上卻已經毫無血色。蒙特羅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對妳遭遇的不幸感到難過。」
汎踏著冷硬的步伐朝他跨了幾步,「離我的腦袋遠一點,召喚師。」她的語氣出乎意料地稀鬆平常。「你鐵定不會喜歡你在陰影底下看到的玩意兒。」
汎無言地慶幸著,那些召喚師只看見了她最不在乎的那段記憶。
但她仍舊不喜歡被窺視的感覺。
「我們必須如此。」召喚師凱林答道,她嬌小的身子蘊藏著強大的力量。「這是審判進行的方式;正視自己內心世界的感覺如何?」
然而,召喚師蒙特羅舉手制止了她。「萊莎,我想答案很明顯了。莎烏娜.汎,讓我問妳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麼妳想在英雄聯盟內奮戰?」
「為了熟識我的敵人。雖然你們有魔法可以讓他們起死回生,但當我在狩獵這些怪物,也就是你們所號稱的英雄之時,我學到的會遠比在這世界狩獵弱小怪物所學到的還要更多。」
她背誦一般回答道。
然而,沒有人比汎自己更明白,她之所以加入聯盟,是為了得到片刻安寧。倘若不維持追獵邪惡的動態,她永遠無法在靜默中跟自己的過往共處。如果不打著「暗夜獵人」的名號,她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去洩恨一般消滅那些黑暗生物。
無人知道她之所以要除惡,從來就不是為了得到他人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