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哥真的跟那個諾克薩斯的女軍官……」
「精確來說,卡特蓮娜.杜.克卡奧並未領有軍銜。」
金屬製的軍旗狀圖釘在嘉文四世的拋弄下旋轉數圈,隨即被他接住,並且看也不看地沉聲釘入旁邊牆上的戰略圖卷。拉克絲將手背在身後,歪著頭,緊盯那個一臉促狹的王室成員。
「重點是,你說我哥……對那女人有興趣?」
「誰知道,」嘉文聳肩,眉毛抬了抬。「每次要突擊前,蓋倫都會要我留心那個女人,只要她一出現就立刻告訴他,說是要親自解決。」
「你們遇到她幾次了?」拉克絲忍住拉下臉的衝動。
嘉文斜過視線,單手比了個不多不少的數字。
「你就沒法把她解決掉嗎?」她的口氣多了幾分挑釁。「如果你想,應該沒理由會失敗的哦。」
「如果那女人對我的人下手,我當然不會省力氣去追她。只不過她一出現就被蓋倫給纏住,於我也就沒什麼影響。」嘉文哼了聲,露齒的模樣頗有嘲諷的意味。「怎麼,有人把妳哥的心思給搶走了,覺得不開心?」
「蒂瑪西亞跟諾克薩斯自古勢不兩立。」
拉克絲引用隨處可見的句子,算作回答。當然實際上她比誰都明白,德邦與諾城並沒有所謂的高下。兩者都是獨立的國家,為了各自的利益與欲望交戰,試圖吞噬彼此──剝去崇高外衣與光榮誓詞後,他們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這點。然而,她寧可在此說出這種陳腐不已的答案,也不願承認,自幼規矩到可說是死板的哥哥,居然在戰場上對敵國的兵士有了其他心思。
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拉克絲抿著嘴,不快地想。
「想知道妳哥到底怎麼想,去問他不就得了──拿去。」
嘉文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朝她遞來一張硬質卡片。雪白的卡片四周印有金色穗邊,正面角落還有一隻栩栩如生的展翅雄鷹。卡片的內容僅有寥寥數行,大意是邀請收信者,前來城堡參與聖誕宴會。
聖誕節原本只是德邦開國元勳的生日,不過由於在時間上也很適合順便慶祝秋收,才演變成今日這種規模。人們用各種裝飾品點綴住家、宰殺火雞、在壁爐前掛起長襪子……想到這些習俗,拉克絲才驚覺,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聖誕了。自己上一次收到禮物是什麼時候?去年的聖誕節,自己在哪裡,哥哥又在哪裡呢?
拉克絲接過卡片,翻看起它,衝著嘉文狀似玩味地笑了起來。
「你也邀請我哥哥來參加宴會了嗎?就我所知,皇守上校不大擅長應付這種場合,或許不會出席呢。」
「確實我把邀請卡給蓋倫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興致缺缺。」嘉文不曉得是沒聽明白她未說的深意,或是刻意忽略,反倒主動提起邀請她的原因來。「如果只有妳參加,那也無妨。至少他們問我要邀請誰跳舞的時候,妳能充當我的舞伴。」
她露出幾顆貝齒,清脆的笑聲輕靈靈在書房中顫動。
「那我可不能隨便接受這個邀請。如果作為王子殿下邀請的賓客出席,恐怕我會被威靈家的那隻小雲雀給啄得滿頭是傷呢。聖誕宴會這麼重要的場合上,我可不會這麼不識時務,搶走她和你跳舞的特權喲。」
作為王室成員,嘉文自幼就有各種親戚推薦他未來的王后人選,當中最具冠軍相的,是由他母親凱特琳親自指點,來自威靈家的遠房表親。不過,據拉克絲所知,嘉文對那個人人稱好、家世優良的女孩感興趣的程度,並沒有比他一擊就能打倒的弱小士兵要高多少。
也因此,一聽見拉克絲提起自己的表妹,嘉文不快地擺手,好像那個女孩的名字是教他煩躁的蚊蠅。「少提羅絲麗了,我母親才剛要我排開一個軍事會議去見她。」
「聽起來是沒有排開的意思。」拉克絲竊笑著說:「王后陛下肯定不會開心的。」
「光是在這種烽火連天的時刻還得留在國內參加宴會,」嘉文站在戰略圖卷面前,指著上頭標記時的神情滿是惋惜。「就已經教人難以忍受了。取消會議只為了去會見一個貴族小姐,只用說的都嫌可笑透頂。」
嘉文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帶回拉克絲今天前來拜訪的主題上,她也就從容地接上了話。她從印有情報局標誌的牛皮紙袋中抽出幾張資料,纖細的手指不偏不倚按在第一張紙的某幅畫像上:那是個除了一束軍人髮辮以外,可說是頂上光潔的古怪男子。他戴著口罩,讓人本能地將注意力擺在了他那如同鳥禽、銳利無匹的眼瞳上,並且無可自制地產生被死死攫住的懼意──儘管畫像上的男人並非看著觀畫者。
「只用蠻力無法勝過這個男人。」拉克絲簡單地跳過所有冗言,道出結論,口吻因為討論公事而正經起來。「傑利科.斯溫在諾克薩斯只重武力的氣氛中異軍突起,明明身有殘疾,卻能帶領士兵連連取得勝利,讓那些嗜血的野獸各各對他心悅誠服。遇到他的話,行事上必須更加小心。」
以邏輯為思考根本的拉克絲此言一出,立刻讓嘉文冷笑起來。他雙手抱胸,絲毫沒有掩飾如同他立體五官的明顯蔑視。
「再聰穎的腦袋,只要從脖子上掉下來,不管裡頭原先轉著多少計策,全都會失去意義。」嘉文睥睨著畫像上的斯溫,宛如正提早演練將那人的廢肢踩在腳下的場景。「在我德邦的威名面前,再多的計策跟手段都無可發揮。」
拉克絲嘆了口氣,知道她只有在這點上無法說服他。嘉文四世渾然天成、出自王室血源的傲氣,以及成長過程中由旁人灌輸培養出的自大,是他作為蒂瑪西亞未來領導者的必要姿態,也是他注定要在某日面臨沈重失敗的主因──當然,她再聰明都無法預測未來──那時尚無人知曉,嘉文四世即將在幾個月後,受到足以徹底扭轉他命運的巨大挫折。
那時,他們仍運行在計算過的軌道上,依循規律的日程表活著。她依然作為情報局的得力好手與皇家學院的客座教授,在各個需要她的地方穿梭,偶爾想到久未謀面的兄長,也沒有多少時間惋惜。聖誕宴會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拉克絲亦只是選了某天下午去整理頭髮,回老家去取以往參加舞會必穿的藍色小禮服(竟然還穿得下),而不多作其他準備。
拉克絲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是,倘若能見到蓋倫,希望他一眼就能認出她──但她決不會對他多加搭理,更不會靠近他。她要讓哥哥知道,自己依然是拉克絲,卻早已不再需要他。那是她最後的倔強。
儘管她封閉在內心深處的某個思緒,其實期望他走過人群,過來叫她。
然而那天,拉克絲的願望沒能達成,因為蓋倫並未出席聖誕宴會,不曉得去了哪。或許他回老家去和父母一同用晚餐、或許他留在軍營裡寫作戰計劃書,而不管箇中原因為何,她都沒有在和嘉文交換機巧微笑的當下詢問他,嘉文自然也沒有開口說明。那個晚上,所有人都像預先設置好的機括,在宴會廳中無法自主地、宛如人偶般地繞行,說著言不及義的話語。
站在宴會廳的角落,她不禁揣想,十年後的聖誕節,她是否仍舊會在這裡,按照應有的方式微笑說話。直到嘉文走過來,用端正到教人想笑的口氣問她,他是否有那個榮幸,能夠邀她跳一支舞。
今年的聖誕宴會,同時也具備預祝即將出征的軍人能凱旋歸來的作用在。臨近尾聲,國王舉起沈重的金杯,請全場賓客一同提早慶祝德邦的勝利。深知嘉文這次出征並不比以往輕鬆的拉克絲,隱身在窗簾的陰影中,沒有浪費時間舉杯。
她無法忘記曾展示給嘉文看過的紙張上頭,那個宛如猛禽瞪視目標的男人。
若非兄長就是軍人,她本身也熟識嘉文,或許對拉克絲這樣一個蒂瑪西亞人而言,無論染血的腥風自遠方戰場捎來的消息為何,聽上去都不夠真實。
「──全滅?」
拉克絲揚起眉毛,好不容易才壓下當即起身的衝動。而即使這消息讓她驚愕不已,她也將表情控制得很好,沒幾秒便平靜下來。
「小聲點,這件事不能給其他人知道。」同事皺眉,轉頭看了看從城內其他單位到情報局送公文的人,掩嘴低聲說:「這是昨天回報回來的事情,目前還是最高機密。如果不小心洩露出去,會引起大恐慌的。」
拉克絲不禁暗暗啐了口,手指不動聲色地在桌上掐進掌心。來向她通報消息的同事素來與她交好,原本應該先去跟里歐報告的事情,還是選擇了第一個跟她通報。原因無他,只因為幾星期前領軍出發前往北方的嘉文四世,居然中了斯溫的伏擊,整個護衛隊全滅不說,差點沒連他自己的命都賠進去。據說諾克薩斯方陷入「將德邦王儲帶回國內當眾處刑」或「為免節外生枝於是就地斬首」的兩難中。
換句話說,這是他們派人營救嘉文的最後機會。
「據說皇守上校那時候提早回防,剛好跟殿下的小隊錯開。不知道怎麼回事,原本所有人都應該在一天內往南撤守,只是……」同事不安地說:「恐怕殿下是又發作了。拉克珊娜,妳的兄長一定會去營救殿下,這是我知道的部份。」
語畢,同事沒再多說其他,匆匆進了他們頂頭上司的辦公室。拉克絲則坐回辦公桌前,試圖繼續破解手上的法術破片,努力表現得足夠專業,像是這個消息無法動搖她一分一毫。即使陣亡將士的屍體被送回國內、舉行葬禮的畫面不斷在腦中掠過,她的外表看上去卻是一貫的從容。
他離家參軍的那天,垂著肩膀的身影,消失在冰涼細密的晨霧中,前進的步伐快得像是一點猶豫都沒有。七歲的她曾為了那個景象哭泣,但現在,十四歲的她,已經不會再因為被放棄而流淚了。
幾個星期後,某個灰暗的清晨,蒂瑪西亞殘餘的軍隊回到國內。據說,隊伍中的所有人都在肩上別著一塊黑布,哀悼的可能是戰爭中死去的士兵,又或者是王儲被俘虜後德邦蒙塵的聲威。
乘著黑色駿馬,從鬼門關前轉過一輪回來的嘉文四世,和她的哥哥策馬並行。人們早就知道了他被諾克薩斯的智將斯溫給俘虜、繼而讓兒時玩伴蓋倫救出的事情。那時,嘉文的神色非常冷峻,不知道是因為這次戰役無勝無敗令他焦躁,或是因為差點命喪荒野而深切感受到生命無常。
但那都是拉克絲聽人說的。
回來後,兩人什麼也沒跟她說過。嘉文罕見地沒有在上城區的廣場發表任何演說,而那原本是他打仗回來後必做的功課。拉克絲原本還在等里歐派她去城堡彙報事項,卻是無疾而終。蓋倫像個沒事人一樣,又去了邊防區訓練守衛,和她都弄不清楚已經到了第幾梯次的無畏先鋒團。他的名字依然經常在她周圍出現:文件、同事的耳語、報紙上……但他沒有來找她。
偶爾她回去老家拿東西,會聽見父親喃喃抱怨「連回來看看我們也不會」。每當這時候,她只會露出具有報復氣質的微笑,沈靜地說:「哥哥一定是太忙了,畢竟他是個很重要的人。」
幾天後,嘉文四世帶著城堡裡某一支護衛隊──大概十二個人──離開國內,沒人知道他究竟上了哪裡。每一次能夠幫助人們定位他所在地的消息傳出,而三世派人趕過去時,他早就悄悄走遠了。嘉文秘密遠行這件事著實引起一陣騷動,所有衛兵全被扣除半年薪水、三世的心情更是差了好幾個月,而全國上下雖然不至於籠罩在陰鬱的氣氛中,但以往畢竟沒有過王儲私自離國的紀錄,好事者還是嚼舌根嚼得非常開心。
嘉文在北方像要洗刷屈辱似地獵殺野獸、剿滅強盜,但這彷彿都不能滿足他受傷的自尊──對拉克絲來說,那個男人選擇踏上所謂的「贖罪之旅」,要彌補的不為其他,也不過就是他的自尊──不久,他徹底在北方銷聲匿跡。
除了這點,拉克絲的生活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離開國內為德邦耀日犧牲奉獻、甘願踏進血水坑裡的士兵跟外派人員,蒂瑪西亞人們的生活,宛如被細心維持住的幻象一般,從來不會改變。
某個清晨,拉克絲早早醒了。面對大窗子側睡的她倏地張開眼睛,看見窗外明晰透亮的水藍色天空,以及被陽光鑲上金邊的雲絮。她困惑地揉眼,把從肩上滑落的睡衣拉回正位,走到窗邊,將窗簾唰一聲拉開。
以冬天而言,這種晨色著實罕有。
看見穿衣鏡中的自己時,她的唇邊揚起一抹笑,那並非出於某種特殊的情感,而僅和清晨的盥洗更衣一樣,自然得無需思考它的必要性。
她把手伸到頸後,攏好光亮滑順、不需多加梳理的金色長髮,清清喉嚨。
「我等奮鬥只為三事:我軍之勝、敵軍之敗、正義普世。」
(Victory for our allies, defeat for our enemies, and justice for all.)
她離開自己位於情報局附近,存錢存了一年多才買下的住處,踏上蒂瑪西亞上城區平整光亮的街道。街道有專人維持整潔、整塊整塊切割的大理石也常保乾淨,位於街道中央的筆直花圃就不提了,每一片葉子都鮮綠得宛如寶石,點綴在豔麗的花朵旁。儘管這種華美多少顯得虛偽,拉克絲卻無法否認,走在這樣的街上,心情很難差到哪去。或許生長在這個國家的人,無論如何也很難擺脫對於美善二字的堅持,至少她就是如此。
由於住處和情報局距離不遠,也為了增加運動量,拉克絲選擇步行去工作。路上遇到認出自己的行人,她並不避諱和他們打招呼,但或許是因為年紀尚輕,功績又多屬無法擺上檯面的事務性工作,拉克絲並不覺得她特別受歡迎或尊崇。唯一會被纏上的情況,大概也只有經營店舖的婦女問她有沒有對象,需不需要幫忙介紹的時候吧。
不過,每天都固定要問她一次「有沒有興趣認識哪家的公子」的水果店老闆娘,今天倒是沒做這件例行公事。相反地,她興奮地跟拉克絲說,嘉文回來了。
「不好意思,我沒有聽清楚。」她合乎禮節地眨眨眼,微微歪著頭。「請問妳說的是什麼意思?」
早在一年半前,里歐就已經授權情報局的所有人,把「找到嘉文」這件專案的優先度調到最低。這並不代表他們對王儲的生死置之度外,但在嘉文四世自己不斷逃避追索的情況下,他們即使得知他的去向,也毫無意義。嘉文的名字在拉克絲經手的各項文件中絕跡,彷彿他成為了無人願意提及的會議事項,或一個空懸著、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殿下回來了呀!」身形圓潤的婦女滿臉發光地把蘋果擺在紅通通的臉旁邊。「早上有好多人看到他跟護衛駕著馬,一路從大門那裡騎向城堡呢!兩年了呀,皇守大人,兩年了,誰知道四世殿下居然還──」
「請容我失陪。祝妳有個美好的一天。」拉克絲擺擺手,小跑步前往情報局。
兩年多過了,情報局不免經歷幾番新來舊去。有人不適應這裡過多的雜務而自請調職、或因為跟里歐性格不合而黯然離去,而有少數一些人,則是在竊取情報的行動中殉職。在這種汰舊換新的情況下,有能耐待住的拉克絲儘管年輕,在這裡的資歷卻比大多數人都高。見她快步走入情報局,許多人都恭敬地朝她點頭,當中亦不乏髮中摻有銀絲的中年人。
「聽說四世殿下回國了。」
拉克絲把手背在身後,姿態端正地站在里歐的辦公桌前。跟剛進情報局時相比,她已經不再害怕這個頂頭上司,但保持一定的尊敬仍屬必要。認識得久了,相對於拉克絲,里歐則沒有太多明顯的變化,只是那種不加掩飾的輕蔑淡去,像是認可了她的能力。
「來去都不受控制。」里歐漠然地回應。經常拉克絲向他彙報嘉文四世的事情時,他便顯得興味索然,彷彿很討厭難以控制的東西。
「無論如何,這都是很值得高興的──」
「只要他沒有從外面學來什麼特殊的統治方式就夠了。」里歐打斷她的話。「我可不希望見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情況發生。」
話雖如此,事情卻跟里歐的希望背道而馳。嘉文才回來沒幾週,據說對國事專注許多,不僅白天會去旁聽法議會的議程,還把許多原先都由三世批閱的公文拿來再看過。許多需要上頭批准的文件,在三世的簽名底下都多了一個複審的欄位,上面簽著「嘉文四世」。儘管拉克絲不可避免地懷疑,嘉文在出外行旅兩年後──出外前只專注在戰事上的情況就更別提了──是否真能對治理國家有什麼心得。
而嘉文會忽然產生這種變化的理由,拉克絲是在第一次去找他討論預算時才發現的。
走進城堡,她立刻察覺到,這裡的氣氛有著顯著的變化。各個要點的衛兵看似沒有增減,通往嘉文書房的路上,駐守的人卻大幅減少了。或許從外面回來以後,嘉文就受不了時刻有人隨侍在側的壓力,因此刪減了護衛的數量。拉克絲邊走邊思忖,同時考慮起該怎麼把公事跟私事的話題連接在一塊。
書房門口只有兩個護衛。站在右側的是個黑髮灰眼,模樣冷峻的男子,拉克絲立刻將他跟里歐聯想在一塊;不過仔細看便會發現,跟里歐的世故冷漠相比,這個男人散發出的是某種更純粹、宛如永不鏽蝕的鋼鐵般的氣質。另一個護衛的軍服有點皺摺,站姿也不夠端正,跟過度挺拔的同伴相比,初來乍到的感覺更加明顯。
「能幫我通報嗎?我是蒂瑪西亞情報局的拉克珊娜.皇守,我想求見嘉文四世殿下。」
拉克絲說完,朝著那個明顯是新人的護衛露出禮儀限度內最大的微笑
因為那是一個少女,年紀跟拉克絲的差距決不超過三歲。
儘管她的外貌極為特別──對拉克絲而言,用「有些」特別來形容對方,或許反倒是種侮蔑──拉克絲卻在看見她的剎那,就對她產生了好感。能夠看得出來,她並不是蒂瑪西亞人,甚至不是人類。但她卻領命站在嘉文的書房門口擔任護衛,這是否代表他從荒野回來後,帶回了一些能讓人期待的東西?
見她笑了,原先蹙著眉頭的女孩也放鬆下來,過一會才生硬地點點頭,學著她的模樣微笑了一下。
「要笑的話就別猶豫太久,這樣會顯得奇怪。」黑髮男人的視線淡淡掃向一旁。「當然,為了維持儀態,最好是不要隨便笑。點頭或敬禮就夠了。──啟稟殿下,拉克珊娜.皇守求見。」
「我知道了。」女孩輕聲回答,眉頭又擰了起來。
「讓她進來。」嘉文的聲音平淡。
拉克絲簡直等不及要向嘉文打聽那個護衛,不過她依然先跟嘉文討論完情報局預算的事情,又稍微和他寒暄了一會,這才不著痕跡把話題帶往那個連微笑都會猶豫的女孩身上。
「啊對對對,我想到了!忙著問你預算的事情,差點都忘了。外面那個漂亮的新護衛是誰呀?聽說是你從外頭帶回來的。」
「別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妳以為我跟妳那票同事一樣腦袋進水嗎?」
「嘉文你很沒禮貌,他們腦袋才不是進水,只是運轉起來不大順暢而已。」
才剛把她花了二十分鐘認真寫好的預算表給打了第二次回票的嘉文,頭一次露出了少許複雜的神情。或許對於習慣仰視他的人們而言,他看上去跟平常絲毫無差;但獲得他准許,得以平視、觀察他的拉克絲,則早就連這種微小的變化都能輕易察覺。果不其然,他不僅放棄對著她的預算表窮追猛打,甚至在她的提問下顯得愈加侷促。
兩年過去,拉克絲自覺她沒有太多的變化,嘉文的改變卻大到她都覺得有意思。性格上的改變也好、帶回新護衛也好,只要離開蒂瑪西亞,人生就會有所改變嗎?
她開始思索起這個問題。
稍後,拉克絲得知那個女孩名叫希瓦娜,也得到了和她談話的機會。為了這個女孩,嘉文大幅度減少護衛的數量,行為也開始讓人玩味。作為旁觀者,拉克絲很有興致地觀察著兩人,偶爾拿一些小事調侃,生活終於多了幾分樂趣。
只要是跟自己無關的事情,拉克絲便會相當感興趣。或者應該說,正是因為不會妨礙到自己營造出來的形象,她才能放下心來,身處在那個情境當中。
直到那天。
嘉文回國五星期後,王室終於準備為他舉行慶祝歸國的宴會。對於他向來只發給少數友人的邀請函,拉克絲早已司空見慣,她朝他眨眨一邊眼睛,把邀請函變魔術一般收進口袋。
「我會去的。因為我很想看看,幫你對演講稿到底有沒有用。」
換作平常的嘉文,是絕不會對這句揶揄充耳不聞的。不過,他在得到拉克絲肯定的答覆後,笑得反而比她更意味深長。
「蓋倫會很高興知道這件事。」
「你還是沒放棄找我哥來幫你分擔小姐們的邀請嗎?」從友人口中聽見哥哥的名字讓拉克絲隱約有了點反應,但她依然故作無事地聳肩。「可惜皇守大人就算當到了將軍,也是──」
「他會來。」嘉文篤定地打斷她。「知道這件事之後,妳還敢來嗎?」
「哦?」她忽略從背中蔓延開來的異樣感,輕佻地說:「難道你成功邀請到了杜.克卡奧家那位潑辣的大小姐嗎?如果不是的話,我實在很難想像你是怎麼讓我哥成功答應出席的。」
嘉文淡淡地提起嘴角,要笑不笑的。「想知道妳哥到底怎麼想,去問他不就得了。」
拉克絲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之前也不是沒有過以為哥哥會來,便滿心期待地事先在鏡子前面演練各種台詞,結果在會場逡巡整晚也沒見著他的情況。如果嘉文以為她跟以前一樣,還是那個跟著大哥屁股後頭跑的小女孩,那他是看低她了。
坦白說,蒂瑪西亞的宴會並未因為嘉文行旅歸來而顯得多有意思:一樣的好酒美饌、一樣的會場裝飾、一樣的演講,與一樣的人群──這些都再再讓拉克絲感覺疲倦。她動作流暢地悄悄拉了一下小禮服的肩帶,端起一旁的水晶酒杯,便走向陽台想透透氣。
夜色冰冷空曠,是連星星都沒有的純黑。這讓她湧起用光之力在這樣的黑暗中玩點小把戲的興致。拉克絲拿下絲質手套,把手指當作筆尖一樣,在面前寫起字來。
拉克珊娜.皇守。
她伸手抹去多餘的字,讓它變成「拉克絲」。
忽地,一隻大手粗魯地試圖抓住那些字,法術受到干擾,便慢慢消逝了。拉克絲擰起眉,轉向一旁,寫字用的右手已經在掌心預備好一個威嚇用的光魔法,只要來者再有其他不善之舉,立刻就會吃她一招。
一看清楚來人,拉克絲便加強術法威力,把對方嚇得倒退好幾步,差點沒從陽台往外跌出去。顯然那人並未預測到她會有如此反應。
「喔喔喔,天啊,我道歉、我道歉!」
她皺眉看著因為強光而流出眼淚的兄長,他此刻正不斷眨著眼睛,試圖讓視網膜上的異樣光彩退去。這是中了光魔法的人會有的典型反應。拉克絲沒戴回手套,反而又一次抓握手掌,再次凝聚光之力。如果不這樣做,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這個已經好幾年沒有說過話的人。
「原來嘉文還真的把卡特蓮娜.杜.克卡奧給請來了,你怎麼把人家給拋下了自己過來呢?」她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嘲弄般地自語,隨後才朝著蓋倫說:「你好,怎麼有時間出來呢?想透透氣?」
得到妹妹意外淡漠的回答,蓋倫好像也沒轍了。他訕訕地在原地站直身子,把胸前的幾個徽章調整了一下──時間長得讓拉克絲毫不意外──看上去他原先並沒有準備好什麼感人的說詞。不曉得是不是家人間特有的感應,拉克絲只消這幾分鐘,便立刻辨識出殘存在這壯碩男人身上、往昔那個疼愛她的哥哥的影子:仍舊有些亂的棕髮、一不知所措就開始抓後腦勺的習慣、欲言又止的模樣……拉克絲發出輕巧的、嘲弄用的笑聲。
「抱歉,」蓋倫侷促地說:「我看到妳又在寫字。」
「所以決定干擾我?」拉克絲的心中有某種情緒在升高,但她無意遏止。「所以其實這幾年來我最該做的事,就是不顧一切跑到軍營裡,寫字給你看,你才知道要理會我嗎?」
她別開頭想走,喉頭忽然出現被硬塊哽住的痛楚。
「等等。」他的聲音中還有著猶疑,這讓拉克絲更加氣惱。
「等什麼?」她露出和尖銳的言語毫不相似的燦爛笑容。「要等你終於要戰死了,你才會想到我嗎?還是要等我終於死在哪個任務裡了,你才會後悔?」
「拉克珊娜──」
「你明明一直都知道,我討厭別人那樣叫我!」她把手套甩到地上,聲音終於高了起來。「你一直都明白我,但是你從來就把我當作其他人一樣。我是不是還不如那個姓杜.克卡奧的女人!」
和蓋倫長久下來的零互動其實不讓拉克絲難過,她觀察別人的情況,努力說服自己,她的哥哥就是這樣的人。他容易被公事纏住、不知道什麼才是值得他更加重視的東西,他是個那樣的傻瓜。但知道他在戰爭中遇到了一個特別的人之後,她就難以克制嫉妒那個人的心情。那樣一個只想殺掉自己的女人,卻反而讓他表現得反常──這教拉克絲覺得相當不平衡。
「你再叫我一聲『拉克珊娜』,我馬上把你從這裡轟下去。」拉克絲說完這句話便緊咬住雙唇,指尖用力到開始泛白。
大概是還沒把妹妹倔強的個性給忘記,蓋倫馬上比出投降的手勢。「別別,我道歉、我道歉。拉克珊……拉克絲。」
「來找我做什麼?」拉克絲遲鈍地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屈下膝蓋去將手套拾起,撢掉上頭的灰塵,這才把它戴回去。「即使是想給光魔法打得退無可退,今天也不是個適當的時間。」
「我們很久沒說話了。」
「我以為你有什麼高見要發表。」她冷冷地回答:「這點我早知道。你不是一直在迴避有我的場合嗎,今天怎麼改變心意了?」
蓋倫安靜下來,顯然肚子裡又沒詞了。見到哥哥這樣,拉克絲暗暗嘆氣,要是他遇上一個牙尖嘴利又毫無憐憫心的女人,恐怕會被吃得死死的。兄弟姊妹間彷彿有種特殊的連結,換了其他關係的人,或許要把話說開還需要許多時間,但光是見到哥哥這種不知所措的樣子,拉克絲就已經開始想原諒他了。再耗下去,連她自己都會以為,被欺負的不是她,是她哥哥。
「想想我們很久沒說話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你說『拉克珊娜,妳該長大了』然後我回答你『你就當爸爸媽媽的好兒子吧,再也不要管我了』開始。」拉克絲精確而殘忍地完全重現當年的對話內容。「想起來了嗎?」
現在的兄妹倆已經成長許多──無論是自願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的他,或是被迫長成盤根錯節的牢固小樹的她──這個景象,是當時近乎決裂了的他們,無論如何都難以預料到的。而拉克絲永遠不會忘記好似被背叛了的那天,自己把哥哥送的禮物從行李袋中抽出,一樣樣扔到地上的情景。
「我很抱歉。」蓋倫說:「真的。」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拉克絲說:「你說得沒錯。所以我長大了。」
「不,我的意思是……」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已經是這樣了。」她把手放在胸口。「你當上了將軍,我在情報局服役。你當年沒有做錯,我是該長大了。」
那種具有報復性、自毀般的話語,是拉克絲一直沒有說出口的。只有在面對家人的時候,她才會湧現用這種語言攻擊他們的衝動。看見哥哥自責的表情,她會有種愉快的感覺。
「我也很抱歉,沒有經常跟妳聯絡。」眼見她強硬地斷絕當年那件事的討論,蓋倫苦悶地說:「我很抱歉,我總是忘了妳還很年輕。我總是跟我自己說,妳不會有問題的,妳是我的好妹妹。不管我怎麼樣,妳都能承受得住──」
「我怎麼可能承受得住?」她說出這句話,嘴唇開始顫抖。「你從哪裡認為我能承受得住?其他人聽到皇守少校帶著一個小隊突圍的時候,只會覺得你是個英勇的士兵。他們聽到你在山谷裡面埋伏兩天,只會覺得你很懂得掌握時機。你去把嘉文從斯溫手中救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大聲歡呼,說如果沒有你,蒂瑪西亞的軍隊會少掉一個精神指標──有誰會跟我一樣,只擔心你到底能逞強到什麼時候嗎?」
拉克絲的眼前開始模糊。
「為什麼你們誰都一樣,以為我只要看起來好好的、沒惹麻煩就好了……難道說你當初丟下我去參軍的時候,我非得要死死抓住你,你才有可能留下來嗎?我一定要把整個地方大鬧一番,你才會懂我其實不想當軍人嗎?我受夠了你們老是這樣,假裝一切都是好的──」
拉克絲用力地呼吸著,如此一來,淚水才不會奪眶而出。眼前,有一片陰影慢慢接近了她,然後環住她的肩膀。
「別抱我,我才沒有哭!」
「不,我是不想讓妳看到我哭。」蓋倫讓她把頭靠在他胸前,堅硬而冰冷的徽章觸著她擦有淡淡粉底的臉頰。「我不曉得該怎麼開口才對,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該怎麼為那件事情開口。每次看到妳,我就很想叫妳,但我不曉得該用什麼理由叫住妳……」
好像他原先笨拙的個性,在面對妹妹時會加劇似地,蓋倫斷續地說著一些不清楚的話語。從和她發生爭執的那天開始,他一直希望可以幫助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做。除了偷偷守望她、盡量不著痕跡地將比較溫和的長官派去她那裡、偶爾和嘉文談起她以外,他也不明白該怎麼做,才能讓妹妹過得更好一點。
光是聽到這些事情,拉克絲就能確定,她的哥哥果然天生就是要上戰場的人。把蓋倫放在其他任何地方,他看起來都會像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思及此,她反而偷偷笑了出來。
「真的很抱歉,所以別生氣了──呃、我的意思是說,妳還是可以生氣,不過……」
儘管他們都明白,即使追悔得再厲害,那些錯誤的事情都不可能回到正軌,他卻仍舊認真地、一次又一次道歉,彷彿這樣的行為,能夠至少對當年那個小拉克絲稍稍地贖罪。誰都明白,使她幾乎哭泣出聲的,並不完全是她哥哥,但他從來都是這樣──他總是習慣把錯往身上攬,就像那個當年總是被扣零花錢的十五歲蓋倫。
但她並沒有像當年那個七歲的小拉克絲一樣,哭得淅瀝嘩啦的餘裕,因為兩人身後的宴會廳忽然傳來騷動的聲音。拉克絲手一揮、預備起防禦用的術法,蓋倫卻將她護在身後。
「妳在這待著,待會我再過來。」
話聲剛落,他就跑進宴會廳裡,留下不自覺用指節擦著臉頰的她。
她垂首看著掌心的光,頭一次覺得,那道光竟帶著某種溫暖。
引領拉克絲進入聯盟的,是她的兄長蓋倫。兩人一同在蒂瑪西亞建立聲名,現在又要在各路好手聚集的聯盟中再放光彩──倘若查閱任何一份官方資料,對於拉克絲加入聯盟的理由,都只會有這樣簡單的解釋。
但如果問拉克絲自己,她會說,自己加入聯盟,是為了看見改變。
離開蒂瑪西亞的嘉文改變了,他帶回來的那個名為希瓦娜的少女,也讓他繼續變化著,甚至連希瓦娜自己都日漸不同;加入聯盟的兄長過著比單純與諾克薩斯作戰時要更加豐富的生活。這種種都讓拉克絲知道,她厭倦了單純的觀察與逗弄,而希望自己也能親自加入那個未知的漩渦。
或許在那個名為英雄聯盟的地方,她有足夠好的理由,去探尋改變的契機。在那裡,她不僅能有更好的發揮、更多的注目、更耀眼的姿態,或許也能變得更加自在。不再需要虛偽矯飾的生活,會比在國內輕鬆許多吧?
「妳剛才,道出了心裡話。若要在聯盟裡登至巔峰,就必須向他人袒露心懷,這樣人們才能瞭解妳真正的信念和意圖。如果妳現在已經準備好了,應當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反思議廳中迴盪著蓋倫叮嚀的話聲,沈重鏗鏘,有如大錘敲打。儘管兄長說出這番話的神色冷峻、深不可測,她卻在嚴苛的考驗所帶來的疲倦中,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她坐在地上,看著哥哥狀似不留情面地離去的身影,知道即使不起身追上,她依然不會失去他。因為,剛才那番話聽起來反而像是這樣。
拉克絲,在這裡,妳不需要再說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