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醫院,但是我的記憶只到我在「紅色空間」看到學長被警長撕成碎片為止。我總覺得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卻完全想不起來。
我努力要回想起丟失的記憶,但是一動腦我就全身疲累,所以又睡著了。
捲雲之上,無形的地板,令我熟悉的環境。
我在睡著後來到上次和伊馮見面的地方。
「安瑟,」伊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對你的行為非常不滿意。」
咦?為什麼?我做了什麼壞事嗎?
「唉,看你一臉疑惑,想必完全忘記自己在『紅色狂暴』時發生的事了吧。」
「紅色狂暴」……那不是父親的《形體假說》中的內容嗎?
藍色天真、紅色狂暴、黑色混亂、白色無念,就是《形體假說》中所要強調的重點。
話說回來,我確實隱約有自己的形狀魔法變成紅色的印象,只是那些畫面和夢一樣模糊,所以我難以相信。
「伊馮叔叔,我……真的用出了紅色的形狀魔法嗎?」
伊馮點點頭。
看來父親寫的藍色、紅色、黑色、白色的確是形狀的顏色,可是上次我在暴亂區迷路時,並沒有因為心中混亂而使形狀變成黑色,那又是為什麼?
「安瑟,你爸爸書中那些詞的意思絕對沒有你想像中的簡單。」伊馮彷彿猜到我在想什麼似的這麼說。「書中的『混亂』是有它的定義的,不過是什麼要靠你自己發現。」
又是要「靠自己發現」嗎……
「還有,安瑟,」伊馮繼續說:「既然你用出了紅色的形狀,那很明顯你沒有好好聽我的預告。」
「什麼預告……啊!」我突然想到他上次說的「就算詠唱停止也不要殺害罪人」。
「想起來了嗎?」伊馮問。「你沒照我說的做讓我很難過,不過我不生氣,畢竟如果你做得到,那麼你就會少一次學習的機會。」
「等一下,叔叔!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啊!我不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形狀魔法會變成紅色,也不懂你那句『預告』的意思啊!」
「好吧,那你要先聽哪一個?」
「……看你怎麼解釋比較順吧。」我說。
「好,我先解釋我的『預告』吧。『詠唱』指的就是桑圖斯,至於為什麼,你就想想他擅長的咒語吧,沒錯,是以魔法陣為主的『詠唱咒』;此外,桑圖斯加入的團體剛好叫做『詠唱組』。總而言之,『詠唱停止』指的是什麼,我就不再多提了。」
我一想到學長死去的容顏,心就揪緊了一下。
「這樣子『罪人』也不用我多說了吧。不過為何叫你不要『殺害罪人』,那當然是因為她是無辜的。」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情如同遭到晴天霹靂一般。
「警長是無辜的?怎麼會……」
「安瑟,你先別慌。那個原因太離奇了,等一下我請『專人』替你說明。警長並無生命危險,所以不要怕,你沒有誤殺忠良。不過最後那兩擊真的是致命傷呢……蒂凡她顱內出血卻沒死真的是萬幸了。對了,你之所以有辦法做出那麼殘忍的攻擊,那就是因為『紅色狂暴』了。」伊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安瑟,你的魔法其實既是形狀魔法,又不是形狀魔法。」
什麼跟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啊!
「詳細情況我也不甚了解,畢竟那是你爸爸的研究範疇。總而言之,安瑟,你在因為過度憤怒時,形狀魔法會變成紅色,伴隨而來的是強大的威力及形狀擴張的效果,此外你也會因憤怒而獲得無窮的鬥志,縱使身負致死的傷也能繼續戰鬥。基本上你對於形狀魔法變色時的記憶都不會特別清楚,不過也是有特例……啊,不行,再講下去越扯越多。總而言之這些都是我從你爸爸那邊聽來的。」
我怎麼覺得越聽越模糊了……
先撇開形狀魔法的是不談,我剛才好像聽到伊馮說出「蒂凡」……那不是警長的本名嗎?伊馮叔叔會直呼其名也就代表……
「叔叔,你和警長……認識嗎?」
「怎麼說呢……可以說我是她的義父吧。」
「義、義父?」
「不過我不是個盡責的父親呢……」伊馮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
我靜靜的看著伊馮那張帶著幾分惋惜的臉龐,裡頭似乎蘊藏著無數對警長的思念與關懷。
「安瑟,」伊馮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自從蒂凡當上警長後,治安變得很好了對吧。」
「嗯,只是暴亂區的人還是氣焰囂張就是了。」
「那你有沒有發現有一種犯罪完全絕跡了呢?」
警長擔任此職大約有兩、三年了,只是我在三年前大概還不是會關心時事的青少年,所以對社會新聞都沒什麼印象。不過我不理解為甚麼伊馮叔叔要突然問這種問題。
伊馮看我遲遲沒有開口,就說了:「……是性侵害。」
這三個字一出口,我馬上聯想到警長在被我揍到臉後露出的驚恐神情……話說回來,這應該是我的形狀魔法變成紅色後的事吧,為什麼我會有印象?
我隱隱想起自己在看到警長那般惶恐的臉後,暫時喪失鬥志,或許正是因此解除了「紅色狂暴」吧。
「你知道我為何會收養蒂凡嗎?」伊馮問,接著說:「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伊馮接著開始談起他認識警長的經過。
「那天我接到魔法師的任務要去巡視暴亂區,結果我聽到女孩子試圖要尖叫,但是嘴巴被摀住的聲音。我沿著聲音過去,就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意圖猥褻一名少女。
當時真是千鈞一髮,我看暴徒就要得逞了。當時我收到上級下的規定說我可以隨意處置自己看到的犯人——以前魔法世界就很討厭暴亂者了,會有這種規則也是正常的。
所以我馬上開了他兩槍,他馬上痛到在地上打滾。那時他只穿了一件衣服呢,其他地方都被看光了,真是可恥。安瑟,我知道你和新領袖關係不錯,但你可別怪我欺負暴亂者,誰叫我這一生最討厭的就是強暴犯了。
我本來想要再開幾槍在不致命的地方,好好折磨他,但是我想到這樣的景象可能會給受害的少女帶來心理陰影,所以就在第三槍了結他。
我把少女救了過來,把自己的外套先披在她身上。我問她叫什麼名字,爸媽是誰,她跟我說不知道。我想說她可能是棄嬰,或者是剛才的事情讓她一時無法正常思考,但是她之後說了一段話,我就知道事情嚴重了。
她指向自己剛才差點被暴徒侵犯的位置,說:『剛才在那邊的少女叫蒂凡。吶,叔叔,為什麼我身上的衣服會破破爛爛的?』
安瑟,你知道這段話代表什麼意思嗎?」
我現在無法思考伊馮問的問題,因為現在我仍不敢相信警長有這樣的過去。能夠以一敵百的警長,竟然也有遭人欺凌,遇上如此痛苦之事的時候。
伊馮停下來好一陣子後,終於又開口說:「蒂凡她……把自己的人格封印起來,改用『完全旁觀』的角度來看整件事,所以才會說『她』是蒂凡。」
……「完全旁觀」?怎麼可以那麼冷靜?要是我遇到這種事,一定會成天躲在家裡不敢出去吧,或許還會留下一輩子的陰影……
「我不知道蒂凡怎麼有辦法封閉自己,但反過來想,一定是因為心理傷害太深,才會不得已捨棄自己的心理吧。」伊馮說。「所以我想辦法要讓蒂凡走出這種傷痛。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讓少女知道自己就是『蒂凡』,也費了好大力氣才知道她的身世。蒂凡的雙親早逝,平時在魔法學院寄宿,至於為什麼她會跑到暴亂區,我到死前都還是沒問出來。
雖然我和蒂凡聊了很多,但她並沒有因此恢復以往的人格,於是我決定親自照顧她直到她的心靈創傷恢復為止。在蒂凡暫居我家的期間,我發現她對古魔法有莫名的興趣,那種東西的咒語通常不是現代人使用的文字,縱使是我這樣四段魔法師也不一定會,沒想到蒂凡她無師自通,竟然把『時間咒』等魔法學起來了。她真的是很厲害的孩子啊。
不過蒂凡她偶爾會『發作』,就是會短暫恢復原本的人格,然後反覆唸著『好可怕』、『不要過來』之類的話,通常是看到我以外的男生的時候。這證明了它原本的人格還沒有完全消失,讓我更加努力去尋找能拯救她的方法。
可是天不從人願,幾個月後我就收到你爸爸的通知,要去懲治作惡多端的五兄弟。羅雅家族人丁之多,就算我和你爸爸加上薩維爾,縱使不會輸,也得大戰上數個月。我別無他法,只能將蒂凡託付給警察機關,讓她學習武術、魔法,有能力保護自己;現在她果真成為魔法世界的最強,可是那原本的人格也不知還在不在。本來我大可在解決完五兄弟後去看看她,沒想到他們的老三不知從哪裡學來邪門歪道,一擊把我和薩維爾殺了,只有你爸爸勉強撐到了醫院,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你都知道了。」
本來我只知道父親他們是被五兄弟殺死,沒想到真正下手的是老三。不過不管是誰殺的,五兄弟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安瑟,冷靜,我講那些話的重點不在五兄弟。」伊馮握住了我因盛怒而發顫的手。「從性侵案件根絕這點看來,蒂凡還沒有忘卻過去的陰影。你打倒了蒂凡,現在你是凌駕她之上的人了,這也就意謂你才有辦法喚醒她原本的人格。能夠讓蒂凡正視並克服過去,這是我未了的心願……安瑟,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我希望你可以去拯救她。」
面對伊馮誠懇的眼神,我實在難以拒絕,但很快的,又有一件是點醒了我。「伊馮叔叔……我……辦不到。警長她……可是殺死學長的人啊!」
伊馮放開我的手,站起身。「還記得我叫你『不要殺害罪人』嗎?現在差不多該把整件誤會解釋清楚了。等一下『專人』就會到的。」
伊馮話一說完,我便感覺有人從背後輕觸我的肩膀。「喲,安瑟。」後面的聲音說道。我轉過頭去,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失聲叫道:
「桑圖斯學長!」
* * *
已經傳遍全警局了。
警長蒂凡殺死新人同伴,幾乎讓全警界為之愕然。
這件事當然是畢特烈傳出去的,不過為了保險起見,詠唱組還是隱匿自己的身分,因此沒有一個員警知道這份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面對來路不明的訊息,警員的意見也十分分歧。保守派的員警相信警長的清白,認為新人桑圖斯只是被流彈波及;其他激進派的,或是不滿警長的,便贊同這份說法,並開始大肆宣傳,煽動人心。
原本兩派人數差不多,但發生一件事後,保守派的人數大減。
據第三者所說,在某日下午,一名青少年似乎與警長發生糾紛,並主動攻擊警長,警長為避免其餘員警受波及,便使用空間魔法。然而在空間魔法解除後,卻見到了渾身是血的警長及該名青少年,且兩人皆失去意識。
多數人懷疑是那名青少年和警長戰了個不相上下,但一個警長會因一名來歷不明的少年打成重傷,實在使警方威勢受挫,因此支持警長的人越來越少,開始有人提議要罷免警長,至於新的警長人選仍在提案中。
「那個叫安瑟的小夥子真是各式各樣的厲害啊。」畢特烈心想。「雖然他亂了我們詠唱組的計畫,不過是往好的方向。身為詠唱組組長不能拋頭露面,想當需要時常上電視的警長自然是各式各樣的不可能,但只要選出一個『傀儡警長』,那我仍然能在幕後操縱全警署!」
因此畢特烈開始想辦法在警長的預備人選中作梗。首先要做的就是減少競爭者,因此畢特烈請寇德靠他的專業解碼技術更改許多對手的文宣,並用新的密碼封鎖起來。也多虧寇德不著痕跡的小手段,讓很多意欲當警長的人縱使知道被設計,卻因抓不到犯人氣得直跺腳;有些名望很差的員警不知為何成了當選警長的最佳候補,這些自然都是詠唱組的「功勞」。
只是詠唱組現在明顯分成兩邊。一邊是積極干預警長選舉的畢特烈和寇德,一邊是無所作為的龐布隆與恩蘭斯頓。
畢特烈深知那兩人的個性,所以也不生氣,只是他也不是笨蛋,還是有思考過如果那兩人反抗自己該怎麼辦。寇德就是和往常一樣瘋瘋癲癲的在做事。
至於恩蘭斯頓則是絞盡腦汁要和詠唱組斷開關係,而且斷得越乾淨越好;龐布隆雖然屬於無所作為的一邊,但他終究希望詠唱組團結一心,所以正為此刻的狀況苦惱著。
* * *
已經死的學長,就這樣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雖說伊馮也是已經死的人,但不知為何我看到學長時的驚嚇程度遠大於看到伊馮時的。
「安瑟,你也用不著這麼驚訝。就像託夢一樣,我是因為還有重要的事未說才會再次出現在你面前的。」學長說道。
「學長……你真的不是被警長給……」
桑圖斯學長嘆了一口氣,說:「警長是被那個逃犯給騙了。那人會用很多奇怪的魔法,像是能夠讓任何與其接觸到的事物粉碎的圓環、犧牲其他生物內臟使自己死裡逃生的咒語……」
「竟然會用禁咒……那應該好幾千年前就失傳了才對。」伊馮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
「總而言之,」桑圖斯繼續說。「他對警長使用的魔法能使人把施術者看成他指定的人,和變身魔法不一樣的是,連被指定者的長相也會和施術者調換。」
「是禁咒『羔羊頌歌』……這些魔法,世人頂多知道其效果及名稱,那個逃犯不知從哪裡聽來它們的咒語?」伊馮自言自語。
「所以說,警長是被這個魔法騙了……嗎?」我問。身體覺得不大舒適,好似有一股罪惡直壓我的胸口,我想抗拒,卻怎麼樣都無法將它從我身上移開。
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詠唱組組長的話該怎麼解釋?」
我把畢特烈先生和我說的話轉述給伊馮和學長聽。
伊馮說:「安瑟,我想他八成是想表達『她故意開槍』和『殺了桑圖斯』兩件事吧,畢竟分別看這兩件事就說得通,只是你那時把它們合起來解讀了。不過這組長沒事和你玩文字遊戲幹嘛……」
聽完這些,我更加確認了。沒錯,是我錯怪了警長,她之所以回答我的問題時會那麼曖昧,那是因為她也搞不清楚狀況,警長自己就是受害者啊!雖然畢特烈先生的話確實加深我的誤會,但我本來就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就攻擊警長,還差點就打死她了……
「安瑟,別這樣,不完全是你的錯,畢竟……那個逃犯使用的咒語實在太陰險了。」學長說。
「學長,你應該早一點託夢給我的……」我扼腕的說。
「……安瑟,你不能老是依靠我們這些死人來做決定。這次你失手傷害無辜,你就要學會如何控制自己的憤怒。」伊馮說。「『紅色狂暴』是很危險的,它能強化你的戰力,但最後你可能會被持續擴張的紅色形狀給吞噬。」
我點點頭,聽取伊馮給我的教誨。
「叔叔,我會努力讓警長她走出傷痛的!」
伊馮拍拍我的頭,說:「謝謝你,安瑟。蒂凡雖然富有學習魔法的資質,其實卻是個很傻的孩子,不但不善於溝通,而且腦筋很死。當時他把你關進空間魔法之後,只要在把你壓制後趕緊解除魔法,就能讓警察們把你帶走了,可是她卻堅持只靠自己。她就是一個如此笨拙的人啊……」伊馮微微一笑,那上揚的嘴中隱約流露出自己無法看著警長成長的惋惜。接著她繼續說:「我猜,蒂凡那個隱藏的人格可能還停留在十四歲,從她根除性侵害犯罪這點,可以推斷她的潛意識仍保有四年前的記憶。你就把她當妹妹看,然後用自己強大的背影,把她拉出絕望吧。」
「以後警長就是你的伙伴,不再是敵人了。」桑圖斯說完,和伊馮兩人化為裊裊煙塵,飄散在一望無際的蒼天。
我再次睜開眼睛,這裡是深夜的醫院,我全身包滿繃帶,左臂吊著點滴躺在病床。
我感受到右手被緊緊握住,雖然有些用力,但充滿關愛的握。我轉過頭去,發現媽媽雙手把我的右手抓緊,嘴裡喃喃有聲,像是在祈禱。
「……媽。」我忍不住喊了她一聲。
媽媽像是被嚇到了,猛抬起頭來,淚珠在她的眼中打滾,讓我看了十分心疼。她和我四目相接後,淚水汩汩流下,嘴角上揚著說:「安瑟,你沒事……太好了……」
媽媽這樣守著我幾天幾夜了呢?
我還未細想這個問題,媽媽便輕柔地摟住我的頸子,說:「傻孩子,我快擔心死了……你爸爸先走了,如果你也離我而去,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對不起。」我慚愧地說,聲音細如蚊鳴。
媽媽鬆開抱著我的手,認真地看著我問:「所以……你的報仇?」
「我……差點……錯殺好人。」我吞吞吐吐地說。
媽媽看著地板良久,只是說:「別再做這種事了。」
的確,我不但傷了無辜的警長,還沒有抓到真正害死桑圖斯學長的羅雅家的逃犯,更讓媽媽如此擔心我。報仇……果然是有弊無利的吧,以後別再嚷著報仇什麼的,不能再害媽媽擔心了。
可是,難道就這樣放任五兄弟他們胡作非為嗎?他們害了父親,害了伊馮叔叔,害了藿可全家……這個仇,難道就讓它沉入茫茫大海嗎?
「……別再想多餘的事了,安瑟,趕快睡吧。」媽媽彷彿已看穿我的內心,說道。
月光流瀉,沿著窗簾灑落病房,宛如在混沌的黑暗之上那些神聖的光芒,引導迷途者走向正確的路。沒錯,現在不是拘泥於報仇一事之中,還有更重大的事在等著我。
我要幫助警長,讓她重新面對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