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落盡之後〉
橫跨過整個夜空的流星雨,終於落盡。
從開始到結束,她躺在大草原上,一動也不動的看著沒有停歇的流星雨,看向天空的眼中流轉過很多情緒,但最後,全部都歸於無、歸於平靜。
「父親……」
沙啞嗓音吐出幾不可聞的音節,呼喚著回歸這片大地的黑龍。
悄悄的,一道晶瑩滑過臉頰。
因著流於體內的聖龍血統,她是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那個永遠失去僅有親人的日子。
那年,她十七歲。
夜色深沉,希瓦娜的意識在習慣使然之下,倏然清晰。她沒有睜眼,也沒有要任何起身的意思。
失去所有的那天,卻跟今晚不同,是個繁星羅列的夜。
今夜,無邊無際的墨黑在流星落盡後覆蓋整片天幕,吞噬了光芒,吞噬了思緒,卻還是將她——半龍、身上留著聖龍之血的人——留在此處。
而她的父親,就在那年的大草原之上,回歸自然的懷抱。
聖龍的記憶永不褪色,如同銘刻,不論多久都是鮮明。
她從沒遺忘過從父親爪中重重摔落的那瞬間,澄澈又纏繞著恐懼的思緒,是如何催促著渾身是傷的自己狼狽爬起,如何撐著因重摔而劇痛的身軀,一拐一拐的奔向同樣摔落地面,看起來宛如一座小山的黑龍。
父親!
「希瓦娜!我們往森林那邊撤退過去,在那裏的話,這些傢伙施展不開手腳!妳趁機快逃!」
黑龍發出的吼聲不再震顫空氣,連本該存在的回音都杳然無蹤。
顧不上受傷,硬是拖著身體奔出一小段距離的她,並沒有發現父親的異常。
「可是父親,那您──」希瓦娜聽見他的命令,著急地大喊。
「作為妳的父親,卻要拿妳的命換取安全,和我那些可恨的同族又有何差?」
遠遠瞧見漆黑的翅翼再次展開,颳出狂風將草連根拔起,遮擋住天空中飽含殺意的視線,最後,她轉過身,開始朝著不遠處的樹林狂奔起來。
黑龍的氣勢從來沒有減少半分,鼓動翅翼,筆直地往上。
沒有回頭,她只能咬著乾澀的下唇,聽著從空中傳來的聖龍怒吼,拼命地逃走,為了不拖累父親,拼命地。
樹林不是很大,但要藏起在聖龍眼中如一介螻蟻的半龍少女,綽綽有餘。
希瓦娜像是無頭蒼蠅般,在林中亂竄,遠處沒有停止過的聖龍怒吼,腳下沒有止息的震動,全部都驅使著她用最快速度找到藏身處,即使這片稀疏的林子一眼望去,近乎無法藏住任何事物。
現在是冬季,乾枯的大地沒有多少植物生長,所有生物不是進入休眠,就是隨著自然該有的規律,等待下一個新生。
而她,如同在華爾滋舞曲中跳起探戈的那塊不協調,橫亙其中。
一個踉蹌,沒來得及穩住重心,她重摔在地。
好痛……
身體上下都叫囂著疼痛,疼痛席捲全身,更席捲了思緒每一處。
說不上原因,但她現在不想思考。雖然如此,還是必須收斂心神,不然連藏身處都找不到,遑論其他。
撐起上半身,視線不禁意掃過正前方的矮灌木叢,似乎有哪裡不太尋常。定睛細看,才發現矮灌木叢後有個很不明顯的樹洞,樹本身已經老死多時,是棵滿布歲月侵蝕痕跡的枯木。
心知這找到藏身處的她,勉力爬起,遠處突如其來的龍吼震得她耳朵發疼,也逼出她僅剩的體力走向樹洞。
正要踏進樹洞時,腳下太過劇烈的顫動與體力不支,讓希瓦娜摔了進去。
父、親……
尚未分解的枯葉帶著泥土味撲面而來,但希瓦娜卻閉起眼,不願去想腦海為何第一個晃過的念頭,竟是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味。
姑且不論是否為滿身傷導致的幻覺,但傷口在龍血作用下,比一般人用快上太多的速度自我修復著,可無以名狀的不安卻沒有放過她,仍是緊緊地扼住她的呼吸、她的知覺。
她從來沒有這麼希望時間能快點過去,但時間並沒有因為視野完全暗下而快速,反倒是變得緩慢。正確來說,是感覺開始遲滯了。
於是,希瓦娜的意識漸漸內縮,彷彿是要把自己和不安這種情緒分離般,儘管耳朵和身體知覺仍然持續接收外部訊息,卻也什麼都感受不到。
最後她環住自己的肩,縮成一團,動也不動地。
「哪天,如果我不能再帶著妳旅行了,妳就必須作為人類,繼續生活。」
「希瓦娜,如果我要妳和我一同戰到最後一刻,妳就要用盡各種可能的方法,讓那些龍後悔來追殺我們;但要是我要妳逃,答應我,妳會活下去。」
「……如果我會死,那妳必須活下去──該有人把我們的故事繼續說下去,為此妳不能死。」
「聖龍也會死,如果我明天就死了,而妳能提早知道我們只能在一起十六年,妳會就此不想選擇作為我的女兒麼?」
「能有妳這樣的女兒,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那些她不論現在還是往後都不想憶起的話語,如同某種暗示,在早已模糊麻痺的思緒中異常清晰鮮明,像是黑暗中亮得刺眼的火炬,刺痛著神經。
……
寂靜。
太突然了,不單是思緒,一切都沒有任何徵兆的靜。
金黃瞳孔像是察覺到異狀,放大至極限後又縮回原狀,知覺跟著高速回歸,心臟的跳動、深而長的呼吸,林中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但唯獨應該要有的聖龍怒吼和大地震動消失不見。
戰鬥結束了。
身體復元情況不錯,沾染著血跡和泥土的手一撐便出了樹洞,起初慢慢地走著,步伐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快,最後朝著來時路狂奔而去。
距離越近,可怕的燒焦味就越刺鼻,希瓦娜沒有把這恐怖氣味當一回事,她要親眼見到,儘管眼淚已經出賣自己。
遠遠地,如同小山般的黑龍動也不動的躺著,焦味很重,上頭還不斷地冒出煙,縱橫交錯的爪痕幾乎撕裂了全身,每個傷口都深可見骨,看不出表情的面孔彷彿盯著天空某處星芒,雖然其中一邊的眼似乎只剩下空洞,但希瓦娜就是知道。
父親……不、爸爸,正看著那兒。
沒有說話,只是靠上前,笨拙地試圖拭去父親臉上的血汙。
而她自己臉上的黑色汙漬,早已被無法停止的滾燙淚水給沖刷,什麼痕跡都沒留下,如同回歸自然懷抱的父親。
只剩下她,剩下她必須記得所有的喜怒哀樂。
滴答。
牆上時鐘發出聲響,現在是午夜十二點。
希瓦娜閉上的眼睜開,看向一旁--空蕩蕩的。
微微眨了幾下眼,混沌的思緒清晰,她馬上明白自己少有的做夢了。
離換班的一點還有段時間。
沒有起身的意思,再度闔眼進入假寐,等待著下輪站崗的時間。
為了活下去,為了新的理由活下去,別無其他。
她這麼對自己說。
不再去想夢中夢的深意了,她現在是蒂瑪西亞皇儲——嘉文四世的護衛,僅此而已。
某些念頭不是沒有想過,卻都很快的在腦中掐熄。
希瓦娜睜開在黑暗中顯得明亮的眼,起身,迅速地整裝完成,朝著有段距離的門口邁開步伐。
保持著絕對安靜,幾近完全黑暗的長廊上她孤身走著,方向不偏不倚地往皇儲的起居室前進,但時間離換班還有半小時左右。
快抵達目的地之前,腳步停下了。
宛如爬蟲類的金黃雙眸,看向走廊外的無垠黑夜,視線緩緩移動著,最後停在某顆她每次觀星,必定率先找到的星座。
龍爪星。
「爸爸,你很想念媽媽嗎?」
「我想念她。」
父親在世時,想念著未曾謀面的母親,現在,她想念父親,非常非常地想念。
「來了?」
走廊盡頭處傳來不大卻清晰無比的話語,冷然的嗓音像是軍刀般鋒利,劃過她的神智。
清了清嗓,希瓦娜才低聲回應:「是。」
「既然來了就換班吧。」
沒在做出回應,就踩著軍人步伐走向在門口等著的克里斯。
「嗯,今天還是一樣,別忘了。」
屬於對方的灰色眼睛盯著她瞧了眼,轉身,朝著來時路走去,深色制服的背影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房間裡還是一如往常的傳來唰唰地寫字聲,這讓希瓦娜心神不自覺的寧定。
突然,深沉夜幕有道光斜斜地劃過。
一道兩道,乃至數不清的流星不停地從天頂落下,美麗動人。
「是希瓦娜嗎?」
低沉中帶著疲倦感的男聲透門而出,她這才發現沒注意到寫字聲已經停止,而他——就在門後。
沉默。
並不打算回應隻字片語,她清楚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於是她將注意力放回了正前方,盯著彷彿無止盡的流星如雨般墜落。
父親,我照您的意思好好地活下來了,但是我還是想念您。
您過得好嗎?
許久,規律的寫字聲再度響起,在寂靜無聲的深夜中特別清晰,就像那顆她總是會先找到的星座般明亮。
雖然她並不曉得,不久的將來裡,那個男人會在實質意義上成為她的世界。
END
後記:
雖然這篇的創作已經計畫很久,但實際動手寫是最近幾個禮拜的事情,完成則是近一個禮拜,中間重新構思了好幾遍,最後終於把時間軸定在這個地方,算是某種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
或許有會有人想問說,為什麼每次都不是甜文哩?!
我只能說,靈感想寫什麼不是我能決定的啊(咦
西兒生日快樂~
不知道看的各位覺得這篇如何?我也很久沒更新了,可能也沒多少讀者記得我,那也無妨,也快開學了,到時一個人在異鄉的生活,應該是能比在家中有更好的環境寫作吧。
希望如此晚起步的我能持續的寫下去,畢竟我會的也不多,而把腦中妄想訴諸成文字也是不到一年的事情,能維持就好,進步什麼的都是額外的。
碎碎念就到這邊,聽著這篇的推薦BGM,沒自覺打了不少。
那麼,下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