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夏天似乎是愈來愈熱了。即使時近傍晚五點,室外仍豔陽高照得彷彿日正當中,陰影以外的空間全被刺眼金黃給籠罩,就連呼吸都因為氣溫過高,而有些沉悶。
林以寒站在櫃台打哈欠,看看手錶,距離附近那所正在暑期輔導中的國中放學,只剩十五分鐘。反正便利商店內目前沒有客人,於是她伸伸懶腰,到倉庫取了裝滿酒精的噴槍,準備好面紙後,便走到飲料汽水機與冰沙機器旁,進行每一小時一次的消毒工作。
如果現在不處理,等到國中生大量湧進便利商店後,可就沒時間處理了!夏天蟲蟻蚊蚋肆虐,把握時間便朝充滿甜份的汽水機或冰沙機進攻,為了不讓顧客購買時,擠出一大把一大把的螞蟻佐料,公司規定員工每小時必須清潔機器。
清潔機器還好,那些國中生如果把還沒結帳的飲料冰品灑落一地,才是真正累人的事……
擦拭機器出口時,林以寒透過玻璃窗上海報間的縫隙,看見對街站了兩名身著制服、肩背書包的國中男生,她又瞧了眼手錶──明明還有五分鐘啊,怎麼這麼早就有學生溜出來了?
「這些國中生……」林以寒正想在心中臭罵小鬼頭一頓時,那對國中生突然打鬧了起來,在街道上拉扯推擠,比較高的那位拿書包往另一個頭上一甩,被擊中的國中生步履踉蹌,差點倒在大馬路中央!林以寒看得膽顫心驚,幸好那位跌倒的國中生匆匆忙忙地跑到便利商店這兒來,否則早被汽車撞傷了。
「陳健偉!你智障喔!還不快過來!」
跌倒的國中生對著朋友大喊,那位高個兒也絲毫不怕車輛不長眼,跋腿跑了過來,雙掌還重重地打在便利商店玻璃窗上。
「張右軒!啊那邊有斑馬線你不走,硬要走這邊!」
「這裡比較近啊,你走那邊斑馬線,還要繞一大圈才會到好不好?而且是你把我推到馬路上的耶!」
「靠!是你自己太嫩摔出去的啦!」高個子勾著張右軒的脖子,兩人拉拉扯扯地走進店內。
林以寒認出這對國中生了,他們是住附近、剛升上國中的笨蛋男生,高的那個叫作陳健偉,衣服總是髒兮兮的;矮的那個叫張右軒,每天早上都會來便利商店買早餐與午餐,常常放學時也會來這兒買晚餐。
「大姐姐!」張右軒露出調皮搗蛋的笑,都上國中了,臉上仍帶著濃濃的小孩子味。林以寒不大高興地丟下清潔機器的工作,緩緩走進櫃台。
「張右軒,你們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林以寒板起臉口指責道,「大馬路上車子很多,又開得快,萬一被撞到怎麼辦?拜託下次過馬路請務必走斑馬線,多看紅綠燈,更重要的是──不、要、在、馬、路、上、玩!」
「哎唷,大姐姐,妳年紀輕輕的,講話怎麼跟我媽一樣啊?」陳健偉不以為然地說。
臭小鬼!林以寒在心中暗罵,正想開口再說些什麼時,張右軒已經打開書包拿出好幾張紅色鈔票,著急地拍打櫃台。
「大姐姐!不要再唸了啦!這些話我們聽很多了,」張右軒笑嘻嘻地說,「我要那個──『夢不落島』改版包!」
「喔!對對對!我們提早溜出學校就是要買那個!」陳健偉也開始找他的錢包。
「怎麼可以翹課呢?你們才國一耶!」林以寒雙手叉腰生氣地說。
「哎唷,大姐姐,那是銜接課程,有上跟沒上一樣啦!」陳健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倒是大姐姐都要考大學了,天天都窩在這邊打工,那才叫翹課吧?」
「咳咳,」林以寒清清喉嚨,「我那是自由參加的暑期輔導,不想去不要報名就好了,不一樣。」
「大姐姐,如果我們跟其他人一樣時間放學,很有可能買不到改版包啊。」張右軒眨巴著大眼,繼續拍打櫃台,「所以……大姐姐,我要買改版包啦!還有夢不落的點數,三百元的。」
「我也要改版包!還有一張三百點數。」
「知道了、知道了,」林以寒從身後點數櫃取出兩張綠色包裝的點數卡,然後又從櫃子上方的電玩遊戲中,拿下今早才送到店裡的「夢不落島On-line西山谿邊獸包」,「真是的,還不會賺錢就花那麼多錢在虛擬遊戲上……」
「大姐姐,『夢不落島』是免費遊戲啦。」陳健偉說。
「那麼你們買點數幹嘛?」
「可是遊戲裡有一個購物商城啊,很多裝備跟寶物是要用點數買的,」張右軒解釋道,「可是玩遊戲不用花錢,跟其他線上遊戲不一樣。」
「大姐姐如果有興趣也可以玩喔,程式在網路下載就好。」
「不了、不了,你們也說我是考生,考生怎麼能玩線上遊戲呢?」林以寒一邊說一邊替兩名不知好歹的小鬼結帳,「張右軒,你的總共三百六十九元,不買晚餐嗎?」
「不用,」張右軒接過林以寒找給他的錢跟發票,憐惜地撫摸那盒改版包,「我吃這個就飽了。」
「是喔,陳健偉,你的也是三百六十九。」
「謝謝大姐姐!」
「明天不要又擅自提早放學喔,也不要在馬路上玩了喔。」
「知道啦!」兩人踏出便利商店,開心地揮揮手跟林以寒說再見,接著他們兩人便分開各自跑回家。
林以寒嘆了口氣,對街已經出現一大群放學的國中生了,他們手中都拿著零錢,目標正是店內的冰沙機器。林以寒慢步到機器旁,收好剛剛暫時擺放的清潔用品,然後走回櫃台替一位大嬸結帳。
「總共是六十五元,阿姨妳差一塊就可以得到集點貼紙喔。」林以寒提醒道。
「不用啦,我要貼紙幹嘛咧,倒是小姐啊,妳喔以後不要再賣那些什麼電動玩具給小朋友了啦,」那位大嬸語重心長地說,「剛才喔那兩個男生啊,一個住我家樓下啦,說他爸媽都半夜才回家耶,啊爸媽都沒在管,天天都讓小孩打電動打到天亮啦!妳跟妳們店長說,不要再進電動玩具了啦!教壞小孩……」
「好的,阿姨,」林以寒遞出發票,賠上笑靨,「不好意思,我會轉告店長的。」
目送奇怪大嬸離去,林以寒便收起笑容。接下來是每天最可怕的戰鬥時間了,一大票全身汗臭味的國中生,二話不說全衝向冰沙機,林以寒眼睜睜看著一滴又一滴可樂口味的冰、百香果口味的冰殘忍地滴到地上,經過學生踐踏後到處都黏答答的……
「小姐,我要買『夢不落島On-line西山谿邊獸包』。」一個好聽的嗓音打斷了林以寒的思緒,一位滿臉鬍渣,有著深深黑眼圈的男子掏出一大把十元硬幣微笑說道。
「喔……好,一共是六十九元……」
「再一包七星香煙。」
林以寒記得他是這附近一家超迷你徵信社的老闆,沒想到徵信社老闆也會沉迷於線上遊戲,林以寒真是愈來愈搞不懂了。她拿起一盒改版包,天藍色的背景上以水墨筆法畫出朦朧的山,一隻長得像狗的漫畫動物佔了整個版面,金黃色的豪放字體寫著「夢不落島」四個大字。
「我要夢不落島改版包。」
「我也要!」
「小姐,還有夢不落的西山包嗎?」
「請給我兩個西山谿邊獸包。」
再這樣下去,有朝一日自己也會下載遊戲來玩的。
林以寒抿抿嘴唇,繼續面對那一大群國中生顧客。
*
小小的手指觸向門鈴,鳥啼似的聲響幽幽地在屋中迴盪。張右軒有所期待地緊盯著鐵門,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
「沒有人……」其實早就心裡有數,一年到頭都忙於工作的父母,怎麼可能會在尋常工作日時早早返家呢?張右軒悶悶不樂地從口袋中找出鑰匙,一道又一道地打開厚重鐵門。
點亮電燈,寬敞的客廳擺著超大液晶螢幕電視,通常張右軒都用它玩電動玩具。駱駝色的高級皮沙發靜悄悄擺在那兒,原木桌上仍放著昨天張右軒從信箱拿上來的信件,看來昨晚爸媽他們根本累得沒注意到。張右軒扔下書包,鞋襪隨便丟在客廳,反正根本碰不到他們,家裡弄得再亂再髒,他們也沒機會抓著自己破口大罵。
也因此剛才便利商店大姐姐的責備,令他感到莫名欣喜。
捧著好不容易買到的遊戲包,正想走進房間安裝時,他擱在書包中全新的Nokia手機響了──張右軒是在電視上看到自己最喜歡的男歌手,於他新歌MV中揮舞擺動那隻手機的。於是他上網列印了手機的圖片、型號等等資料,放在爸媽的房間地板,過了兩天,他的床頭就出現這隻橘色、可以扭轉機身、可以聽音樂、可以拍照的手機。
他迫不及待拿出電話,沒想到是]媽媽傳來的簡訊:
右軒,媽媽今天要加班,冰箱冷凍庫有微波食品,你自己弄來當晚餐。
要乖喔。媽媽會盡量早點回家。
「屁咧。」張右軒冷冷地罵道,他氣急敗壞地關掉手機,抓了遊戲包直奔房間。
「說什麼會早點回家,每天都說會早點回家!哪一次不是我睡了才回來?屁話!」
電腦螢幕跑出WindosXP的字樣,張右軒將光碟片放進電腦中,連上網路,進行遊戲的安裝與更新。他倒到床上,認真看著改版包的說明與廣告詞。
會接觸「夢不落島」,都拜陳健偉所賜,他跟陳健偉是國小同班同學,沒想到升上國中又同班了。記得六月底畢業典禮當天,校門口除了一堆補習班工讀生發傳單以外,還出現發遊戲光碟的工讀生,那時陳健偉一直慫恿自己拿光碟玩,又說終生免費啊、操作簡單啊、畫面華麗啊之類的推銷詞,一向不喜歡玩線上遊戲的張右軒,就這麼被陳健偉說服,回家灌了才開張幾週的「夢不落島」。
從那天開始,他便一頭栽進夢不落的世界,無法自拔。
「夢不落島」是由台灣最大的線上遊戲公司代理,原本是韓國熱門的線上遊戲,但遊戲中的怪物、地圖、武器,卻是依照中國《山海經》的內容改編,地圖背景採水墨筆法式的3D設計,人物角色與妖魔鬼怪造型都非常的可愛特別,再加上操作簡單、免費遊玩,因而吸引了一大票的玩家。大多數都是國中、小學的學生,以及高中、大學的女生,張右軒聽遊戲中的朋友說,好像還有婆婆媽媽也很熱衷「夢不落島」。
張右軒從床上跳起,看著更新進度的黃色長條圖從0%變成90%,他忍不住默唸著「快、快、快」,希望能快點進入夢不落的世界,快到新地圖「西山」去一探究竟。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拋諸腦後,操控著他那隻轉職成聖龍騎士的角色,四處解任務、交朋友……
葉子圖案的游標點下「開始遊戲」按鈕,一道刺眼金光佔據了整個畫面,隨後「夢不落島」四個大字飄飄然地現身。張右軒露出笑容進入第一伺服器,開啟那隻命名為「軒轅騎士」的一百二十一等聖龍騎士。
一上線,馬上有網友傳送密語給他。
草莓搖擺:安安,兒子,今天比較晚上線喔^_^
軒轅騎士:馬麻安安,剛剛在灌更新檔。
草莓搖擺:難怪……你在哪裡?要不要去西山山頂解組隊任務?
軒轅騎士:我想先去新地圖逛一逛。
草莓搖擺:喔,好吧,我去等你把拔上線,再去解好了。如果有東西沒收集到再跟我講喔,西山的任務我都解了,身上還有一些收集品。
軒轅騎士:好,馬麻886。
草莓搖擺:掰掰^_^
「草莓搖擺」是張右軒在夢不落遊戲裡認的媽媽,而「草莓搖擺」的男朋友就是張右軒認的爸爸,在遊戲的世界裡可以組成虛擬家庭,雖然現在這個功能還沒開放,但「徵家人」、「徵女友」、「徵公婆」的情況很普遍,照陳健偉縱橫各大網路遊戲的說法:「每個線上遊戲狀況都一樣,其中徵網路公婆最多,還有不少人因此在現實世界結婚生子。」
張右軒在遊戲裡有一位感情很好的老婆「最愛撒嬌小蝶」,她的職業是專門補血的祭司,穿著粉紅色、滾滿蕾絲的短裙,模樣非常可愛。可是最近張右軒發現,有隻打扮成海盜船長的男角色,老是糾纏小蝶,害小蝶不太敢上線。
「軒轅戰士」往西邊之前未開放的地圖走,看到路上小怪物便放出攻擊群體的「火龍」燒死牠們,不久便來到擠滿一堆玩家的新地圖「西山」。進入「西山」前,他走到山腳的「華山村」,看看那邊有什麼任務可以接。
最愛撒嬌小蝶:老公!快來救我>”<
一踏進華山村,張右軒便收到小蝶的密語訊息,原來小蝶一直在線上,只是故意隱藏自己上線而已。
軒轅戰士:婆,妳在哪裡?
最愛撒嬌小蝶:華山村客棧旁邊小路!快點來!
張右軒讓「軒轅戰士」奔跑,穿過華山村的人山人海,終於看到掛著紅布幔的華山客棧,他轉進一旁小巷,便看見粉紅色的小蝶被逼進死路,而那一直糾纏他的紅衣海盜「強尼‧待補」,不停露出愛心跟親吻的表情向小蝶示愛,張右軒氣憤地對著點點右鍵,發送「PK挑戰書」。
「不過是隻三十級還沒轉職的騎士,還敢動我老婆!」
軒轅戰士:喂,卒仔!不敢PK喔?
強尼‧待補:你好XD
軒轅戰士:不要給我裝肖仔!小蝶是我婆,你想怎樣?
強尼‧待補:你好XDD
最愛撒嬌小蝶:他是我公,一百二十一等聖龍騎士,你打得過他嗎?
軒轅戰士:快接受PK啊!卒仔!
畫面跳出「強尼‧待補已接受挑戰」字樣,張右軒二話不說,立刻放出聖龍騎士最強的技能「聖龍召喚」,召出一條巨大銀白色的龍打倒那隻輕浮的「強尼‧待補」,他瞬間變成半透明的怨魂,在原地飄來飄去。小蝶對他露出笑臉。
最愛撒嬌小蝶:公,你好厲害喔!我最愛你了!
軒轅戰士: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妳……
張右軒打出這一行字,看著遊戲裡的角色相擁,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夢不落的遊戲世界裡,他有個疼愛他的爸爸媽媽、有個深愛他的老婆,他變得很重要、很特別、很有錢、受人尊敬、被人重視,他在這裡找到現實中不曾擁有的快樂,他在這裡找到一個新的人生。
不知玩了多久,房間外頭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張右軒看了時鐘一眼,現在時間正好是晚上十二點整,跟平常比起來,爸媽的確是「早點」回家了。
張右軒關掉喇叭跟電腦螢幕,一溜煙地跳上床,擺好睡覺姿勢,閉上雙眼。同時他的房門也被打了開來,張右軒的母親走了進來,身上黑色套裝全是香煙的味道,門外喝得醉醺醺的父親衝進浴室、抱著馬桶嘔吐。
「已經睡了……」母親坐在床沿,疼惜地看著裝睡的兒子,「右軒,對不起,媽媽又那麼晚回來了……」
「喂,老婆,」剛吐完的父親在浴室大叫,「幫我拿衣服,我要洗澡……」
「真是的!」母親關上房門,張右軒隨即睜開眼,跳到電腦前,即使隔著牆還能聽清楚父母的對罵,「誰叫你天天都去應酬!還喝到我得親自去接你!你自己酒量又不好,是不會拿捏嗎?」
「欸,我去應酬都是為了妳跟右軒,為了這個家好啊……」
「好好好好,我怎麼沒見你拿多少錢出來?右軒的新制服、新書包、參考書都是我掏錢買的!右軒的學費也是我去繳的,你呢?你拿多少錢出來過?你不過幫右軒買了一支手機罷了!買手機就叫對右軒好嗎?」
「妳小聲一點啦!小孩子在睡覺!」
「是你先惹火我的!每次都喝成這樣,回家還要我服侍你!」
「妳現在是要吵架啊?」
張右軒冷冷地看著螢幕,雙手迅速地敲著鍵盤。
草莓搖擺:兒子,你真的爸媽回家了喔?今天真早。
蕃茄泡菜飯:對啊,平常都兩點才到家呢,今天十二點小軒軒就要裝睡了。
軒轅騎士:可是他們在吵架,煩死了。
草莓搖擺:啊,那麼晚了還在吵架……
蕃茄泡菜飯:真是丟臉的大人喔。
草莓搖擺:他們沒有關心你嗎?
軒轅騎士:沒有,他們老是叫我吃微波食品,冰箱早就沒微波食品了也不知道。
草莓搖擺:啊,公,軒軒今天晚餐餓肚子耶……
蕃茄泡菜飯:這樣啊,把拔帶你去打谿邊獸的獸皮,做成裝備送你,獸肉你自己烤來吃?
草莓搖擺:公,軒軒這樣哪吃得到肉啊……
軒轅騎士:謝謝把拔跟馬麻……
按下Enter鍵送出這段話的同時,一滴淚落在鍵盤上。
網路世界裡虛幻的父母,比現實世界裡的父母還像父母。
*
從那天開始,張右軒四點放學回家,便打開電腦開始玩夢不落島,直到早上五點天都亮了,才上床睡覺。睡約一兩個小時,七點整便匆匆出門到學校上課,也因為睡眠不足,以致於張右軒天天都在學校打瞌睡。
班導師總是上課丟粉筆打醒他,要他去教室後面罰站,可是他站著站著還是可以睡著。班導師叫他到辦公室約談,又罵又唸,寫聯絡簿通知家長,可是張右軒的父母根本沒有那個時間到學校關心,只是在聯絡簿上寫了一些「謝謝老師關心」、「敝人會嚴加督促」之類的敷衍字眼,最後總算讓班導當著全班的面大罵張右軒「你是沒爸媽管喔」的難聽話。
最後,班導不再管他上課睡覺,也不再寫聯絡或叫他去辦公室了。上課時班導似乎把自己當成透明人,就算張右軒打呼打得再大聲,也不用再去後面罰站了。此外,張右軒也發現,班上同學漸漸疏遠自己,以往張右軒還可以湊進陳健偉等人之間,大聲討論「夢不落」的事,但最近那些同學只要自己接近,他們便緩緩散開,結束聊天話題。
在這種惡性循環下,張右軒變更加依賴夢不落島了。
媽媽草莓搖擺會安慰自己,爸爸蕃茄泡菜飯會給自己一大堆裝備、帶他練功,老婆小蝶總是鼓勵著自己、陪伴在自己身邊,幫自己補血療傷。夢不落島裡面更多更多的玩家、朋友,總是給予張右軒幫助,讚美他、給他無比的勇氣跟信心。
「就算現實世界沒有人理我、沒有人在乎我也沒關係。」張右軒對自己說,遊戲中的自己升上一百三十級了,「只要夢不落的人關心我就好了……」
每個禮拜一他都到便利商店買一星期份的泡麵和飲料,之後除了學校與家裡以外,哪兒都不去了。張右軒不再倒到床上睡覺,也不空出五點到七點這段時間休息,他往往玩到睡趴在電腦之前,往往忘記換掉制服忘記洗澡,就這樣提著書包上學,然後在課堂上補眠。
很快地,暑假中的升國中銜接課程,也步入尾聲了。為了慶祝之後長達三週時間可以天天玩夢不落,張右軒踏進便利商店買了一張五百元點數卡,用虛擬貨幣買了一大堆裝備送給網路世界的朋友。
當天,「軒轅戰士」、「草莓搖擺」、「蕃茄泡菜飯」、「最愛撒嬌小蝶」等人一塊兒去挑戰目前夢不落島中最強大的Boss祝融,直到第二天鳥兒早起鳴叫時,張右軒才昏昏沉沉地睡著。
*
張右軒是被遊戲裡,死亡時掉落的墓碑聲驚醒的。他看著已經變成怨魂的「軒轅戰士」,揉揉雙眼確定自己的夥伴去哪兒了。
「怎麼全都一聲不吭地下線啦……」張右軒瞄了眼時鐘,已經七點了,他無奈地將電腦關機,整理好書包準備出門。
當然,今天早晨的家中,當然是一個人也沒有,除了自己。張右軒看父母的鞋子與樓下停放的車子都不在了,他面無表情地穿好鞋子,並鎖上門。轉動鑰匙時,他覺得全身痠痛,還不停地打哈欠,眼睛也非常乾澀,可能是玩電腦的後遺症吧,張右軒空出手拍拍自己的臉。
「銜接課程最後一天,打起精神!」張右軒告訴自己,「今天中午就放學啦!然後你就自由了!」
換上愉快的心情,哼唱遊戲音樂蹦蹦跳跳下樓。張右軒走出一樓大廳時,突然覺得今天的空氣特別清新,而整個社區也特別安靜。
實在是安靜的有些詭異。
張右軒回頭看了眼大樓管理員,監視器仍開著,但一向盡忠職守的管理員伯伯卻不在位置上。
「是去廁所了嗎?」張右軒心想,隨後念頭一轉,「管他的!」
他蹦蹦跳跳地走到馬路上,他在心中考慮:早餐要吃便利商店最近買一送茶葉蛋的飯糰,還是要買特價口味重的三明治……
七點整的社區,寧靜到有如深夜降臨。金黃色的太陽仍高掛蔚藍天空,卻不見任何同樣要到國中上課的學生,如往常那樣在街上吵吵鬧鬧。
張右軒拉了拉書包肩帶,疑惑地左右環顧──大馬路旁數家平時人滿為患的早餐店,此刻居然一個人影也沒有,而且裡頭總是站著忙碌老闆的櫃台,也只聽見鐵板滋滋和烤箱彈出麵包的聲音,員工全都消失了。
好像不太對勁。
張右軒來到便利商店所在的那條大馬路,那條七點時應該車水馬龍、一大堆汽機車瘋狂排放廢氣的大馬路。果然,一輛車、一個行人也沒有,張右軒不解地站在人行道上,抬頭看著仍在運作的紅綠燈。
「到底怎麼回事?」
這個世界,彷彿只剩下自己。
張右軒握著書包肩帶的手冒出冷汗,他吞口口水,大步走進便利商店。熟悉的茶葉蛋氣味、熟悉的冷氣涼度、熟悉的物品擺設,張右軒喜歡的飯糰架上滿滿都是,而一旁贈送的茶葉蛋還冒著煙,但是櫃台卻見不到這個夏天,總是在這裡打工的大姐姐。
「大姐姐?」張右軒扯開好久沒說話的喉嚨喊道,他隨便拿了個飯糰,在店內尋找可以幫他結帳的人影。
「有沒有人在啊?」張右軒走到冰櫃後的小門,探頭進去喊了幾聲,裡面散落一大堆紙箱,卻仍一個人也沒有。
「到底怎麼回事……」張右軒把飯糰放了回去,拉扯自己的臉,「不是夢啊……到底怎麼了……」
遠方傳來幽幽的鐘響,那是晨間打掃七點二十分的鐘聲,張右軒嚇一大跳,再蘑菇下去最後一天上課可要遲到了,再說自己也有晨間打掃區域要負責。於是他抓著書包,在大馬路上瘋狂地跑了起來!
隨著他的腳步,跑過大街小巷,除了他自己,張右軒沒有看見任何活生生的人、車,甚至是野狗或麻雀。每家早餐店都傳出香噴噴的味道,還有肉片放在鐵板上煎著,但就是找不到烹調的人。
「管他。」努力安撫自己的內心,張右軒氣喘噓噓地來到學校。
敞開的校門,悠揚的音樂,一切一切都像平時的晨間打掃一樣,可是校門口看不到站崗的生教組長、校長或是學務主任,而明明都七點二十了,卻沒有半個學生走在學校附近,甚至連校門口的打掃區域也沒有人在整理。
張右軒這才發現事情不太對勁,他愣了幾秒,大步衝上位於三樓的教室。教室的門窗都打開了,黑板和粉筆溝也清理乾淨了,學藝股長的教室日誌也填好今天的日期,安穩放在講桌上。可是──教室內完全沒有人,連大家的書包、便當都沒有。
「喂!」張右軒鼓起勇氣大喊,「陳健偉!王鴻傑!劉冠珍!」
他又開始奔跑,匆匆來到導師辦公室,裡頭如常飄出咖啡香味,冷氣也是開著的,但是辦公室中,同樣一個人也沒有!
「陳老師!彭老師!」張右軒吼道,「有沒有人在啊?有沒有人啊!」
沒有人的空間,除了自己的回音外,沒有任何回應。
張右軒發覺自己的雙腿在發抖。
他確定這不是夢,自己總不可能撞邪了吧?現在是大白天耶!氣溫直逼二十八度的夏天清晨!
「冷靜、冷靜,張右軒你要冷靜,想辦法,動腦想一想!」
自己是不是掉到某個異度空間?電視小說漫畫卡通跟電玩常常這樣演啊,某天醒來周遭的人都消失了,或是某天醒來自己卻睡在一片沙漠之中,那麼電視裡的主角都怎麼解決這個狀況呢?繼續盲目的走?尋找可以幫助自己的人?
張右軒想到,學校旁邊正是這附近最大的警局派出所。
他丟下書包,飛也似地衝出校門,過了馬路來到派出所門口。
門口的木頭桌上,一杯剛沖泡好的茶正冒著裊裊白煙。
「沒有人!」張右軒驚呼。
學校旁的便利商店,冰沙機發出嘈雜的製冰聲。
「沒有人!」
旁邊一座私人小廟,剛點燃的三柱香燒著點點星火。
「沒有人!」
對面的公園,鐵製地球儀孤獨地旋轉,鞦韆也寂寞地晃盪著,翹翹板獨自上下擺動玩得正高興,彷彿上面有看不到的人一樣。
「還是沒有人!」張右軒抱著自己的頭,恐懼地尖叫,「人到底都去哪裡了?到底去哪裡了啊?」
張右軒敲打著自己的頭,真實的疼痛確切地告訴他:這裡是現實世界。
可是人呢?為什麼這個世界見不到任何活生生的動物?連蟬鳴、鳥叫都沒有?
夏季的豔陽兀自殘忍放射,無視張右軒爬滿汗珠的背脊。
他茫茫然地走到空曠十字路口中,抬頭看著閃爍不停的紅綠燈,沒有了人類,紅綠燈仍做著它的工作。
「人,到底都去哪──」
張右軒忽地感到一陣巨烈碰撞,他整個人飛了出去,重重摔在便利商店前的柏油路上,滾燙的柏油路燒著他的肌膚,剛才被撞到的地方陣痛著。
他咬緊牙關,試著想爬起來搞清楚狀況,然而又來一股強烈痛楚,狠狠碾過他的雙腿,張右軒放聲尖叫,眼淚與鮮血一同逼了出來。
張右軒回頭看著自己已經碾成肉泥的雙腿,差點沒昏厥過去,他忍著痛,心想一定要爬到屋內,不爬到屋內他絕對躲不掉這莫名其妙的傷害與攻擊。
於是他奮力轉身,痛苦地滾上人行道,不偏不倚地撞上便利商店透明的玻璃門。
噙著淚珠,張右軒睜開眼,緊盯著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原先最自豪的大眼,已不再炯炯有神。
倒影中自己的眼珠已經消失,彷彿被仍徒手挖掉,只留下兩個黑漆漆、洞窟般的眼窩,就像恐怖影片中常出現的骷髏,而且倒影中自己眼裡的黑洞,不停流出黑色如同泥漿般的污血……
放聲尖叫,又來一次撞擊,張右軒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莫名其妙被壓扁、噴出滾燙鮮血、爛成一灘肉泥,在他昏厥過去的同時,他的呼吸也跟著停止了。
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灑滿這名國中小男生的鮮血,而他殘破不堪的屍體就這樣孤獨地被扔在便利商店門口。
台灣的夏天似乎愈來愈熱了。
to be continued...
【後記】
很久以前算是出道作的系列(如果同人文不算的話)。
隨著出版社變空殼擺爛後,實體書好像也漸漸買不到了......
邊排版邊看裡面的描述突然有種時代感(掩面),像是XP之類的......雖然我也還在用XP啦。
會陸陸續續將閉鎖第一部的故事都貼上巴哈小屋,另外我的網誌算是主要更新處吧,還有POPO也會貼(不定期),目前就貼這三個地方。
希望大家別再去購買某網上的V文了,話說當年我V文合約就只簽了兩年還三年,結果書都賣到絕版了,不知道為啥V文遲遲不幫我取消,而大家還是一直買V文(我則一毛都拿不到)orz
最近想認真開始寫前傳,就是《閉鎖密室Seven Eyes》。
希望大家喜歡:D
※當年封面是由Paparaya老師繪製,這邊也引用截圖作為宣傳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