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ed You Now、上〉
希瓦娜從深沈、無夢的睡眠中醒了過來。
儘管嘉文的動作很輕，她還是感覺到，他抬起她的頭，用抱枕墊好，這才離開客廳。察覺到這點的她醒了過來，立刻撐起身子。從窗外投入的光線染有些許陰鬱的色彩，顯見從她靠在他腿上睡著之後，時間已經過去許久。
「醒了？」
嘉文拿著幾封信走進來，也沒坐下，就站著拆信。聽見他隨口這樣問，希瓦娜揉揉眼睛、點了一下頭，也跟著開口。
「是郵差嗎？」
嘉文沒回答，只是嗯哼一聲。有幾封信連拆封都沒有，便被扔在桌上，似乎是垃圾信件。然後，一個有著金色穗邊跟鮮紅蠟印的信封，在裡頭的信件被取出後，緩緩飄落在希瓦娜面前的地毯。她本能彎下身去撿，發現信封正面的角落印有一隻代表蒂瑪西亞的金色雄鷹。
「這是誰寄來──」
「我父親寄的。」不曉得是不是她的錯覺，嘉文回話的口氣多了一絲常人難以察覺的厭煩。「月底有個夏末宴會，我得回去一趟。」
希瓦娜又點頭。身為王儲，每逢蒂瑪西亞的盛大節慶，嘉文便得負起責任回國參與活動──儘管他偶爾會藉故不回去──時間或長或短，最長她等過兩週，也有三天後就看見他出現在前門，一臉計畫得逞的樣子。每當有這種情況，她都會待在他們共同居住的地方，如常地度過每一天，直到他回來。
先前，嘉文隨口問過她，想不想以不同的身份跟他一道回去看看大家，只是她都用消極的方式婉拒。她並不討厭那個國家，打著德邦名號出戰時也一直真心地感到光榮；然而有時候，她討厭他的王儲身份，因為這總會給他周遭的一切帶來太多不必要的注意。
例如她。
「這次會去多久？」她在沙發上理好裙擺的皺摺，裝作不在意地問道。
「可能得待一兩個禮拜。」嘉文在她身旁坐下，思忖似地說：「希瓦娜，跟我一起回去吧？」
希瓦娜沉默地看向一旁，輕輕搖頭。以往，她只要沒有回答「好」，幾乎就是代表「不要」。他倆沒有特別商量過，但若她做出這種反應，嘉文就會很自然地開始一個新話題，裝作什麼也沒問過那樣。
「希瓦娜，跟我一起回去吧？」
如果嘉文的手沒有搭上她的肩膀，希瓦娜幾乎會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她不解地看向他，以此再次表示了否定。
嘉文牽起嘴角，也跟著搖頭。「回去吧。我想讓他們看看妳。」
他們都明白，這句話代表了很多意思，而她沒有花費心思一一把當中的各種含意梳理出來，只是第二次搖搖頭。
「你回去就好了。」
說出這句話時，希瓦娜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困難──在這種嚴肅的話題上，無聲地違逆他並得到默許是一回事，出言反對又是一回事──她默默希望嘉文不要再堅持，因為她討厭一直讓他失望。
「他們都知道我有個對象。」嘉文伸手撫摸她的鬢邊，自得地微笑。「有的人知道是誰，但大部分的人都不曉得。我想讓他們都看看妳、知道妳的存在。跟我回去吧，希瓦娜。」
她別開目光，沒有對上他應當是充滿期望的視線。
並且第三次搖了搖頭。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嘉文聽來有些失落。他沒有強迫她看著自己，也把手收了回去。「之前我只當妳是太害羞了，而且我們也才剛在一起不久。但現在，我覺得有必要讓他們見見妳，否則他們會以為，我在跟諾克薩斯人戀愛，才這樣遮遮掩掩的。」
似乎是想到正在追求諾克薩斯女軍官的兒時玩伴，嘉文嘲弄地笑了笑。
希瓦娜把手放在膝上，猶豫了好一會，才拘謹地重複：「我不想……我不想回去。」
她還記得那一天──跟著嘉文回國，第一次見到他父親的那天。她還不懂人類的禮儀規範，迷迷糊糊地跪著晉見那個人，現在想來，那樣的姿態其實極為屈辱。那天，她聽見一句話，而那句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為什麼我兒子要把妳帶回來？
可以的話，希瓦娜覺得自己並不想再站在那個人面前，跟他解釋。現在的她已經明白，那個人想聽的，並不是她能給的答案，而是他期望的結果。
「並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我們在一起。」希瓦娜用指甲刺著掌心，每刺一下就吐出幾個字，慢慢將這句話給堆砌出來。「你父親不會高興的。」
「我會跟他解釋，希瓦娜。」嘉文嘆了口氣，似乎對她的恐懼感到煩厭。「我會告訴我父親，如果他不許我們在一起，那我一輩子不會婚娶。」
希瓦娜喉嚨乾澀地笑出聲。「你明知道那不可能，嘉文。你如果不結婚，會反對的不是只有你父親──」
「我會結婚。」嘉文轉過頭，眼神銳利而透徹，宛如將她當作只有他才能捕捉的獵物。「我一定會。如果對象是妳，我會欣然接受。但前提是，希瓦娜，妳必須跟我回去，讓我向所有人宣佈這件事。」
「所有人？」
「對，所有人。」他伸手數算。「夏末宴會是很重要的場合。派駐國外的大使、議會成員、各部門首長、貴族、皇家學院學者、宮廷魔法師……很多人都會出席，在這個場合向他們介紹妳再好不過。」
希瓦娜不自覺伸手揪住胸口的布料，回憶起宴會。作為嘉文的貼身護衛，她經常在他出席各種重要場合時隨侍在側，人們總會多看她兩眼，而她一直沒能習慣那種目光。如果不是克里斯低聲告誡「站直」，或許她會緊張到站不穩。出席宴會的人跟城堡裡的下人不同，他們第一次見到她時，眼神中除了詫異，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打量。
「一定要介紹嗎？我是說，如果可以、或許……」
「放心吧，」嘉文笑著摟住她。「我會跟他們說，妳是我見過最強的女人，能跟著我上戰場出生入死，也是代表蒂瑪西亞在聯盟裡取得許多榮耀的戰士。我會告訴他們妳所有的優點，讓他們知道妳是個多好的人。」
「他們會告訴你，給我一個軍隊的好位置就夠了，不用為了報答我，就跟我結婚。」希瓦娜淡淡地笑著，因為被誇獎而覺得輕鬆了一些。
「我不想看到妳跟其他人在一起，這就是差別所在。」嘉文的聲音沉了些，似乎因為遲遲無法說服她而焦躁起來。「希瓦娜，我們不要浪費時間，跟我回去吧。這是遲早的事情。」
希瓦娜第四次搖頭，眼睛閉了起來。
「……我不想看到他們。」
「妳不用管他們，我會解釋一切，希瓦娜。」嘉文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燒紅鋼鐵一般的視線凝視她。「妳只要站在我身邊，頂多對他們微笑就夠了。就算妳不說話也沒關係，就算妳不理會他們也──」
「你明知道那不可能，嘉文。」她難受地閉上眼睛，知道他們的思緒已經從一條重合的線慢慢錯開，成為兩條分岔線。「你不可能幫我擋下一切。如果你父親堅持要我自己回答問題，你不可能反抗他。」
將對於回國的恐懼最根本的原因說出來以後，希瓦娜發現，口中彷彿頓時充溢喝下多少水都洗不去的苦味。聞言，嘉文擱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她伸手去碰，他立刻握住她的手，緊得讓她有些疼痛。
「那好，我們這次不一起回去。但是，下次妳跟我一起回去，行嗎？」
她明白，這是他最大的讓步。平常，她很少反抗他，不只是因為對於該怎麼做並沒有更好的想法，也是因為她不喜歡讓他失望。
「再看看吧。」
然而，只有這點，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勉強自己。
「希瓦娜，」嘉文深吸一口氣，扯出一個笑容。「我們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這個狀態，妳要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
──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猶豫了。
希瓦娜發現自己很難描述這句話究竟帶給她什麼感覺，只知道她的心跳似乎停止了幾秒鐘。她把手從嘉文的掌握裡抽了出來，在沙發上往後退了一點，抿唇回望他。
「你是什麼意思？」
「我並不討厭──實際上我非常喜歡像這樣跟妳住在一起。我知道，妳也覺得這樣是最自然的，但我不能停留在這種狀態裡。」
嘉文說話的口氣，像在解釋一個她無論如何都聽不懂的字彙。
「離開這裡以後，我遇到的人全都會問我，什麼時候要結婚。希瓦娜，我想結婚，我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這輩子只認定一個人──我想讓他們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是在問，你說的沒有時間是什麼意思？」
「坦白說，我的年紀不小了，希瓦娜。」嘉文揉起額角，苦笑著說：「我父親在我這年紀的時候，我已經五歲了。我必須要──」
「你的意思是，你們需要快點有一個繼承人嗎？」希瓦娜察覺，她開始無法控制說話的速度，連內容也越來越脫離她能掌握的範圍。「如果真的是那樣，那我當然不……」
嘉文用一種惆悵的神情看著她，彷彿在問「不怎麼樣呢？」
在這場爭論中，她佔了下風，希瓦娜深切地明白到這一點。然而，對於重新回頭去面對那些審視與疑問的抗拒感，幾乎凌駕她的所有想法──不想回去，就算是為了嘉文也好，她不想回去。就算是在相對來說較為安全的聯盟，她都不喜歡公開宣揚兩人的關係；更何況是回到蒂瑪西亞接受人們的審視，會讓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太陽底下被放大鏡照射的蟲子，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嘉文剛才脫口而出的「沒有時間」，讓她瞬間理解到，他之所以會這麼堅持，是因為他身為人類，也受到社會的規範束縛。人類最好在某個年紀前結婚生子，這是擁有長生的她經常忘記的事。此刻，看著嘉文疲憊的表情，她才忽然覺得他似乎老了一點──從兩人相遇至今，他確實在逐日老去──他正在用一種她感覺得到的速度在老去。
如果邁向下一個階段，他是不是會用更快的速度變老呢？
希瓦娜想著這一點，一邊起身，罕有地環起肩膀，往門口的方向退了過去。
「希瓦娜，妳要去哪裡？」
「我想回房間休息一下。」
「但剛才的話題還沒有說完──」
「再說吧。」
她別開頭，逃也似地回到房間。
嘉文狠狠把背靠上沙發，一隻手蓋著眼睛。心情鬱悶的時候，水晶燈折射出的光線都顯得刺眼。
這幢屋子就像他們的小小避風港，在只有拉克絲膽敢擅自上門的現今，只有這裡，是他跟希瓦娜能不受打擾地生活的地方。她不想離開這裡，去面對外在世界的心情，他能理解，但也僅止於理解。
他一直想跟希瓦娜解釋，他會保護她，會從那些夾雜細微惡意跟好奇的問題把她解救出來，並且保護得好好的。
讓嘉文難受的是，希瓦娜並不相信他。
試探性地再次提起一同回國的事情時，希瓦娜眼中的訝然跟抗拒過於清晰深刻，讓他罕有地焦躁起來。之後，儘管一再提出其他方案，她都一直虛與委蛇地說「再說吧」。其他人要敢這樣含糊其詞，他若不是冷冷地把對方趕走，便是開口問對方到底想表達什麼──希瓦娜是唯一的例外。
知道希瓦娜最不想見到的是三世時，嘉文立刻在心中擬定了一套說詞，準備讓希瓦娜知道，他將會如何說服父親答應他們結婚，她卻連聽都不想聽。之後的所有方案更是全被消極地否決，這著實讓嘉文大為挫折。礙於身份，他無論如何都一定得讓國內的人見見希瓦娜──況且，他一直也想跟那些人炫耀，他終於不用再追著她跑了──如果她一直都保持這種態度，那他們根本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對希瓦娜這有著悠長歲月的半龍而言，或許這是可以接受的；但嘉文自己卻是一個人類，他知道，他沒有時間了。這次回去，他一定又會被一大堆人圍繞，詢問什麼時候才想結婚，哪家的小姐更讓他感興趣。那些人的口氣一次比一次更有禮貌更謙恭，內容卻是愈加著急渴盼，彷彿他只剩下幾年的壽命，必須盡快生下繼承人。
嘉文沒有跟太多人說，他早已認定了希瓦娜。倘若她不在他身邊，他說出這件事的時候，便無法產生任何真實感，因此，他一直也想把希瓦娜帶回去，親自介紹給所有人。
只是，這次又失敗了。
以往，嘉文的試探如果遭遇無言的反對，他會自然地轉換話題，不讓兩個人感覺尷尬。只有在這件事情上，他多少明白希瓦娜的苦處，也不便去勉強她。只有今天這次，他試著越過自己原本的界線，結果卻不如所願。談判失敗不說，希瓦娜居然只說了「我想回房間休息一下」，便逕自中斷了談話，這簡直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嘉文用手做了個洗臉的動作，不知道該不該作晚餐端去房間，給希瓦娜賠罪。
或許還是不行吧。
他想，同時默默地起身走去廚房，因深沈的受挫感而再次嘆出長氣。
做完晚餐，他用小桌子把東西盛好，拿到房間去找希瓦娜。她背對著門口熟睡，夏日祭典上拿到的小龍玩偶在床邊的櫃子上，很孤單似地上下飄浮著。
「希瓦娜？」嘉文試探地出聲，並且坐上床緣。「妳沒吃晚餐，我幫妳拿上來了。」
「……嗯。」她在被單裡轉過身，抬起眼睛看他。「我會吃的。你去洗澡吧。」
「妳不舒服嗎？」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希瓦娜的額頭，她卻縮了一下。
「沒有，我沒事。」希瓦娜坐起身，垂著眼睛。「你去洗澡吧，我會吃的。」
「我也還沒吃，一起吃吧。」
「好。」
他做的是只用叉子跟湯匙也能吃的料理，因此兩人各自端著盤子，思量著各自的事情，不發一語地用餐。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經歷過這種凝滯的氣氛了，想到這裡，嘉文的心情壞到差點想無比荒唐地笑出來。希瓦娜沒有看他，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喝湯，五官揪得緊緊的，彷彿隨時都會哭泣出聲。
──我還是出去吧。
儘管很想這樣說，但嘉文總覺得，如果這樣提議，而希瓦娜也真的默許，他腦袋裡很可能會有哪條神經就這樣繃斷掉。於是，他任由這種異樣的氣氛從他倆之間蔓延出去，跟個隔絕氧氣的玻璃罩子一樣，往他們當頭蓋下。他沒有開口問希瓦娜任何問題，而她也像是沒想提出原該給他的任何解釋。
那晚，希瓦娜早早就睡了。洗好澡回到房間，嘉文看見她面對門的方向睡著，被單幾乎把頭給蒙住。他拿起她放在床頭櫃的白金匣子，憐惜地吻了一下，隨即把它拿去書桌那裡，放了一張紙條進去。稍後，他換上睡衣，坐在自己的床位，用指尖輕輕碰著她沒有綁作長辮的焰紅髮絲，胸口像有什麼堵著。
他很想從後面抱住她，告訴她，他知道了，他不會再勉強她；然而，看著她背對自己熟睡的樣子，他說不出口。
想了半天，嘉文還是決定面對希瓦娜的方向側睡，有些可笑地期待著，隔天張開眼睛時，第一個能看見她的睡臉。跟希瓦娜冷戰──其實他更覺得自己是被迫參與冷戰──的悲慘程度簡直不下於打輸斯溫，他希望這個惡夢可以快點結束。
儘管他這樣期望，隔天早上，希瓦娜的床位卻是早已冰冷冷的，顯然大清早便離開了。嘉文打開自己的金匣子，看見裡頭的紙條只寫著「我走了。我很快回來。」失落感也就越來越大。
那時的他還不曉得，那是長達幾週的痛苦的開端。
平常一定會在五點半以前回家的希瓦娜，今天六點半才回來，嘉文隨口問了原因，只得到「今天比賽比較多」的答案。隨後，兩人一起用了晚餐，途中他試著開口，希瓦娜卻有一搭沒一搭的，有時甚至會漏聽他說的話，似乎還在生他的氣。
之前，希瓦娜為了比賽打輸他而鬧起彆扭，連看都不看他那時候，氣氛跟現在並不同。那一次，希瓦娜很明顯有心事，而且是跟他有關的，兩人之間的氣氛比起現在的疏離，更可以說是壓抑──現在的希瓦娜，並沒有克制什麼異樣的情緒，即使逼問她，也無法得到任何答案。
或許是他做錯了吧。嘉文這樣想。以往，他對待希瓦娜的態度多少有些強勢，這不僅是他本身的個性與地位使然，也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從這種關係開始的；但成為戀人後，他還用這種方式跟她相處，或許會讓她覺得有壓力。
嘉文惆悵地看著希瓦娜洗碗的背影，發覺自己提不起勁叫她。
晚上，他們罕有地沒有讀書、沒有觀星、沒有討論偶然碰頭的幾次比賽，當他洗好澡回到房間，更是驚愕地發現，現在是睡覺時間，希瓦娜卻不在房裡，床邊的小龍玩偶也不見了。他跑到二樓，看見她的房門關著，伸手轉了幾下，門沒鎖。
「希瓦娜？」
「怎麼了？」
希瓦娜的聲音聽來有些悶，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門板阻隔的緣故。
「妳不睡樓上了嗎？」
「我今天想睡這裡。」
嘉文回到房間，忽然覺得自己的床大得讓人感到孤單，但他仍舊躺上床，面對窗戶的方向嘗試入睡。窗外的天空中無星無月，寂寥的夜色讓他看了心煩，於是轉過身，像是能擁抱希瓦娜那樣，面對她的那一半床位，用力閉上眼睛。
It's a quarter after one, I'm all alone and I need you now
凌晨1:15 我一個人
此時此刻我需要你
這幢屋子彷彿分成了兩個世界，分屬他跟希瓦娜兩個人。
隔天早上，嘉文盥洗完便到二樓去，轉開門往縫隙裡看，發現希瓦娜已經出門了。他實在很難有心思去料理熟食，便只拿出土司，夾了些不用料理的東西，胡亂吃過，就出門比賽。這時，他才想到，希瓦娜會吃早餐嗎？吃早餐的時候，她都想著什麼？
若非通往比賽場地的路他早已瞭然於心，想著希瓦娜的現在，或許他會再次迷路。直到聽見其他英雄對話的聲音，他才恍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抵達召喚室附近。他揉揉額角，告誡自己必須專心，同時觀看由各個召喚師傳來的邀約，考慮起該親自接受誰的召喚。
穿好盔甲，嘉文總算因著它的沈重，而稍微忘記了正在跟希瓦娜冷戰的事情。在等待比賽開始時，他看見希瓦娜擔任敵隊的打野，頭一次不明所以地開始希望他遇上的是她的複製體，而不是她本人──會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他則是稍後才明白過來。
「把他引過來，我待會就衝出去。」趙信冷靜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知道。」嘉文點點頭，準備好第三次把對面的上路給殺個片甲不留。
這場比賽中，嘉文被安排在上路的位置，同國的趙信則擔任打野手。最近，由於能力調整、賽用裝備的改動等因素，他覺得自己在野區能更好地發揮；不過，他在這次比賽的攻勢卻強勁而難受阻撓，不過接近中期時間，他就已經靠著趙信的協助擊殺了對面的李星三次。對於這點，連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希瓦娜，妳不能過來嗎？──我知道下路也很需要幫助，但是再這樣下去等到會戰的時候我們會被、希瓦娜！」
靠著延伸長槍碰觸帝國戰旗，嘉文抱著某種毀滅般的心態衝進紫方防禦塔內，用自己還有一半以上的血量捱過防禦塔的光束，硬是用光盾庇護牽制住才剛飛身逃開的李星，再次將他擊殺。李星死前似乎還在跟自家的打野手求援，也是由於這番像是終於受不了的發言，才讓嘉文知道自己能打得如此順利的原因。
──希瓦娜並沒有來。身為敵隊的打野手，她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該死。」
嘉文離開防禦塔的攻擊範圍，蹲坐在草叢裡詠唱回城法術時，懊惱地用手掩住眼睛。
儘管他們可謂佔了極度的上風，敵隊卻也沒有投降的意思。將紫方的三路外塔全數擊破後，嘉文跟趙信開始侵入他們的野區，襲擊落單的敵人，像是收緊絞首用的繩子一般，將對方一點一點逼向絕境。雙殺、三連殺的無機質音效在耳邊響起，他卻不感絲毫喜悅，只覺得自己還需要除去更多阻礙，然後才能找到她。
「給我讓開。」嘉文對將他用神龍擺尾給踹開，藉以保護射手的李星怒目而視。「我會讓你死得痛快一點。」
「空有蠻力而不注重技巧毫無意義。」李星自己的血量已經低得讓人同情，卻還是擺開武者的架勢，準備迎戰。
他躍往李星後方，直接攻向射手。
「──我就一次把你們全都送上路！」
他們收網的動作達到了能逼出希瓦娜的程度──為了阻止他們攻破紫方中路的水晶兵營，敵隊終於全部出動──儘管希瓦娜穿戴著因應逆風情勢而以血量為主的裝備，在與嘉文同隊的汎面前，卻還是如同一層紙。
在希瓦娜只差幾箭就要命喪的情況下，嘉文掐準了浩劫降臨冷卻完畢的時間，一躍而出。比起搶先收拾殘血敵人的欲望，他更想做的事情是──
「希瓦娜，妳為什麼不來上路！」
空曠的競技場內，他跟她周圍的一切彷彿靜止著，而他的問題並沒有激起一絲回應──希瓦娜沒有回答，只任由聖龍的怒吼從喉頭撕裂開來，騰越而出衝向汎，以表面上是抓單而實際上是送死的舉動，離開了他的面前。
不過幾秒，競技場便在嘉文的周圍崩塌，他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他提起長槍，洩恨似地跟隊友一同毀掉主堡前的防禦塔，隨後是失去最後一層保護，而顯得孤單弱小的紫方主堡。
結束後，嘉文快步走出召喚室，隨便應了一個召喚師的邀請，立刻開始一場新的比賽。
他的心情簡直糟透了。
新一場比賽開始，改當打野手的嘉文氣惱地發現，希瓦娜擔任敵方上路。如果他去截擊，她會逃跑嗎？他胡亂想著一些瑣碎的事情，下意識不去幫忙自家的菲歐拉截擊。
「嘉文四世，你剛才明明就在雙石像那個位置，為什麼你寧可先去中路幫拉克絲那個聒噪的小女孩也不肯過來？」升上六級後，菲歐拉冷冷地出言詢問前往紫方下路截擊的他。「如果你過來，我剛才至少可以擊殺希瓦娜一次。」
「別老是想著要幫手，自己爭氣點。」
他厭煩地回答，同時用清除者透視鏡拆掉敵方設置在下路河道口的偵查守衛，準備利用藍方視野不足的優勢，從他們難以防範的角落出現偷襲。
「你不會是不敢跟希瓦娜對打吧？」
菲歐拉的柳眉跟她的尾音一同挑起的嘲弄模樣，幾乎都要具象在他的視野中了。嘉文撇撇嘴唇，沒想繼續跟這個素來以說話帶刺聞名的女人繼續爭辯。
「──妳當我死了就行，自己想辦法。」
由於嘉文頻繁鎖定敵方的法師與射手進行偷襲，敵方的打野手菲艾也只得暫且放下希瓦娜，優先幫助自家下路，壓制已經取得大量優勢的凱特琳跟娜米；星朵拉則跟得到嘉文幾次幫助的拉克絲打成平手。在這種一來一往的態勢中，中下路頻繁發生會戰，顯得上路和平到幾乎像是自外於這場比賽。在希瓦娜的裝備成型後，原先就難以與她抗衡的菲歐拉更感棘手，但嘉文依然沒有出現在上路。
嘉文有點忘了比賽是什麼時候結束的，若不是喉頭忽然感覺被什麼東西給抵著，他甚至不會發現，自己早已回到了召喚室。
「嘉文四世，你最好不要再有這種反常的舉動，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嘉文蹙眉撥開菲歐拉的劍尖，居高臨下地面對她閃著寒光的視線，淡淡牽起一個微笑。「妳有什麼辦法好不放過我，我倒是很想見識。」
一股涼意倏然劃過臉頰。
菲歐拉揮劍的動作快到他的知覺追趕不上，肌肉被劃開的熱辣痛楚跟血流的觸感，過了好幾秒才出現在他的左眼下方。儘管如此，嘉文的神情也沒有改變，仍舊是一臉游刃有餘的樣子，回望著危險地瞇起眼睛的孤高劍客。
「滿意了嗎？」
「下一場要再對上你，我一定會讓你後悔這樣對待我。」
菲歐拉扭著嘴唇拋下高傲的威嚇，一甩披風便離開召喚室。見她終於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嘉文才伸手抹去臉上的鮮血，暗暗咬牙──這女人生起氣來真要不得，嘴上不饒人就算了，手裡那柄細劍也是揮得毫不猶豫。
「──嘉文？」
他揉起頭側，意外察覺召喚室內居然還有其他人。轉過身，拉克絲的臉上並未掛著慣常的輕鬆微笑，而是一種思慮的神情。她雙手抱胸，模樣頗有認真探詢的味道。
「看夠我的笑話了嗎？」他吐出意氣之言，不自覺地緊握手中的長槍。
「少遷怒了。」拉克絲聳聳肩。「惹上你的可不是我喲。剛才我沒阻止菲歐拉，也是因為她說的確實沒錯。比賽的時候你表現得很奇怪。希瓦娜跟你怎麼了嗎？」
「沒什麼。」
「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會去問希瓦娜。」
嘉文背過身離開召喚室，不想跟拉克絲承認，希望她能代替自己告訴希瓦娜，不要再躲著他了。
下午，他跟她若無其事地一前一後回到家裡，希瓦娜在他打開門後，率先進去確認屋內的情況，回來時看見他左眼下方的疤痕，神情明顯變了。她伸出手，像是很擔心那樣想碰，卻在半途把手收了回去。
嘉文伸手捉住希瓦娜還在半空中的手腕，定定地凝視她。
然而，他什麼也沒說。
就算今天一直躲著我，最後還是會回來這裡不是嗎？
即使連跟我面對面作戰都不想，還是會擔心我不是嗎？
儘管還是會回來我身邊，卻還是什麼都不跟我說不是嗎？
大量混雜的思緒飛過腦海，嘉文卻沒法從裡面揀出一句最好的說。他只是拉著她的手，一點一點減少兩人之間的距離，試著靠近她──他已經無法忍受了。他想碰到她，想親吻她、擁抱她──知道希瓦娜存在卻無法觸碰她，會讓他回想起以前那些日子。她在他面前擅自受了足以危及生命的重傷，卻把他當作局外人，告訴他：「屬下沒事。」
「現在不要。」希瓦娜忽然說。
嘉文開口時，頂多只能做到不讓聲音發抖。「那什麼時候才可以？」
「總之不是現在。」她別開視線，想把手抽走，卻沒能成功。
「妳不用跟我回去了，希瓦娜。」他沈重地說：「如果妳是因為這件事才不跟我說話，那我告訴妳，妳不用跟我回、」
「不，你說得對。」她搖搖頭，抿起嘴唇。「你說得很對，是我錯了。讓我想想，在我想清楚以前，我們就先這樣吧。」
雖然嘴上息事寧人一般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希瓦娜卻像是不想原諒誰那樣，以幾乎要顯得失禮的方式掙脫他的掌握，轉身走進屋內。剛才握著她手腕的感覺，正在用一種可怕的速度流失，嘉文很快便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然冰冷。
去廚房準備做晚餐時，嘉文看見希瓦娜乖巧地端坐在餐桌前，不知道是否會看著他料理的背影。
送雜貨的人昨天才剛拿來一籃雞蛋，他原想給她展示一下單手打蛋的技術，現在也沒心情了。前幾天練習這個技巧時，他總會讓雞蛋像從內部爆炸似地，連同大片蛋殼一同滑入鍋中，而他也不以為忤，象徵性地挑出幾片最顯眼的蛋殼，便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料理。今天，他沒有練習單手打蛋的心情，便用兩隻手拿雞蛋，誰知道一時力道下得太過，整顆蛋居然還是被他給捏碎。
指尖的黏膩無情地帶來更多的煩躁感，嘉文緊握拳頭，知道如果不是希瓦娜在後頭看著，他肯定會狠狠敲幾下流理台。
這種生活還要持續多久？
And I wonder if I ever cross your mind
不知你可曾想我
For me it happens all the time
而我可是時時刻刻想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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