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不值得」
被興高采烈的六號拖出來的時候，艾斯可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們事先就知道第二轉運站通車的事，六號一出門就把六組「今天不准去那裡」的警告當成耳邊風拋到九霄雲外，也不聽艾斯的勸阻，撒嬌耍賴死纏爛打地反正就是非來不可。艾斯很想知道六號究竟是從哪裡挖出訊息──但是他畢竟是《潛流》，因此他會知道很多本來不該知道的事，艾斯又覺得這個解釋很理所當然──總之，六號一進第二轉運站就說車站大廳那邊在辦通車活動，不要過去，直接拖著艾斯就衝向購物中心。他們兩人本來在七樓專賣顯示器跟PDA的賣場閒逛，六號感興趣的不是最新PDA而是它使用的技術；然而逛到一半，底下傳來隱約的爆音以及震動，差不多就跟六組撥通訊來命令六號即刻離開現場回基地去是同個時間。
掃了興的六號本不想聽令，說服他的不是別人正是艾斯；在成為《定錨》之前的職業習慣早已根深蒂固。他倒不能像以往一樣跑去調查，但既然帶著六號這孩子出來，就得保護他平安回去。六號的左眼查到離他們最近的一部電梯停在五樓，但不管他怎麼按，電梯就是不肯上來，讓六號等到不耐煩，艾斯只得跟著他下樓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五樓的一片狼藉卻完全在他的預料之外。
艾斯在成為《定錨》之前，好歹也在TLS當了兩年多的巡迴視察，凶殺或是搶劫等等事件的場面他也不是沒見過；然而這番景象──整片空間瀰漫灰白色煙霧，中間還混雜有些許紅色、黃色的閃光，展示架跟模特兒七歪八倒、橫陳於地；原本具有顯示功能、權充商品目錄的無數鏡面隔牆碎成片片、散成一地的玻璃碎屑，翻倒的衣物跟貨品底下伸出人的肢體，地面留著焦黑的痕跡與血跡，哭泣與求救的聲音隱隱約約擾動空氣，血腥味與煙塵、燒焦味混在一起變成刺鼻、嗆人、令人作嘔的味道──這宛如一個小型災難現場的光景，艾斯雖然曾經目睹，卻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不是二十五歲的現在，不是在冬天，而且，他親眼得見的那個廢墟，規模比這更大──
十四歲的那年，那時候是夏季，艾斯曾經親眼目睹家園在「大災難」過後化為廢墟跟瓦礫的場景。雖然他看到的是廢墟，並沒有親眼見過現場，但無損於他對眼前這番景象的理解。
「這是……這是什麼……」
「六號！」
女研究員的聲音猛然將艾斯叫回現實：「你為什麼跑來這裡！」
少年答得理直氣壯：「我愛去哪就去哪！」
「但不應該來這裡，你太不受教了！」
「我的定例觀測地點由我自己選，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也不想想你可是我們手上唯一的《潛流》，要是出事還得了！」
少年的臉孔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彷彿被點亮了什麼光輝一樣，挺起胸膛、仰起頭，笑開了嘴，對著相隔數步之外的金髮青年以炫耀般的口吻笑道：「聽到沒有，一號！」
洛微微挑了一下眉，以充滿諷刺的語氣反唇相譏：「怎麼，你以為我在乎？」
少年被他一搶白，顯然也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當場呆在原地；洛完全不理會他，也不看艾斯一眼，逕自轉向女研究員：「所以？這就是你們的計畫？蒐集樣本？」
低沉的聲音化為冰箭落在地面上，那裡面包含的憤怒讓艾斯背上竄過一陣寒意。他認識洛二十五年，也不是沒看過搭檔發怒的模樣，他知道洛不是那種會揮拳咆哮尖聲怒吼或甚至丟東西的人，可是，這卻是他第一次聽到洛用如此冷漠、彷彿能在人身上戳出幾個窟窿的語氣說話。
淺色的大眼睛緩緩掃過眼前的一張又一張面孔，轉向艾斯跟六號，但他注視的對象卻不是艾斯而是他身旁的少年。艾斯明顯注意到六號被洛銳利如刀的目光一瞪，反射性地退了一步，往自己背後縮。然而，就算是那樣，洛還是不放過他，語氣裡的溫度比起方才又低了幾度：「你呢？你也有參加對吧？你做了些什麼？把人員配置、參加者名單之類細節流出去的人，是你對吧？」
「我……我沒有……」
「我不信。你之前已經做過好幾次同樣的事情了，不是嗎？把別人的資料流到網路上去？」
洛的語氣輕輕柔柔，很像在唱歌，但艾斯卻反射性地想往後退，還得命令自己的腳不要移動，六號的自制力沒那麼強，他瘦小的身軀縮在艾斯背後抖個不停。洛又往前踏上一步，雙眸穿過艾斯，筆直地釘在六號身上：「你知道嗎？一個人因此自殺、一個小孩被綁架撕票，兩條命因為這樣不見了喔？你只是在終端機上打進幾個指令而已，就殺了兩個人喔？你知道這件事嗎？」
艾斯夾在兩人中間，聽到洛那幾句話，立刻知道那一定是六組抱怨過六號在外頭闖的禍，然而看六號直發抖的模樣，他一下子拿不定主意，不曉得眼下究竟是該衛護六號，還是應該質問他；但他也沒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有人打斷了這番對話。幾個人影由瀰漫於通道另一端的煙中出現，都是穿著保全人員制服的漢子；一個肩上扛著一名少女，她已經失去意識，鮮血沿著無力垂落的臂膀流淌而下，在地上製造出紅色的點點痕跡；另一人則兩手抱著兩個年約八、九歲左右的小孩。洛也轉頭去看，他的視線一移開，艾斯就明顯感覺到背後的六號吁了一口大氣，好像一個被帶上手鐐腳銬的犯人總算獲得自由一樣。
兩個漢子在女研究員面前停下腳步，提出報告：「主任，我們找到這三個可以用的。小孩的父母都被煙嗆死了。」
「女的呢？」
「她跟男朋友一起來的，男朋友也能用，下一批就回收。」
「好，運下去。」
洛的眉頭皺得更緊，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女研究員旁邊的兩個保全卻同時拔出武器攔在洛前面。女研究員的聲音同樣冷冰冰的：「擔心別人之前先想想自己吧，你也得跟我們來。」
洛看看其中一個保全手上已拉開保險裝置、對準自己的手槍，只略略側了一下頭，沒有講話。女研究員也沒理會他毫無反應的反應，繼續說話：「能在這裡回收《潛流》一號真是天大的走運。我問你，《核心》三號在哪裡？」
「妳認為我會說嗎？」
「那就算了，到時候再從你腦袋裡挖出來就行。」
「休想！半年前在冷空都市，妳在場，那妳就應該知道我的立場是什麼！」
她身邊長臉的保全人員手上的槍發出刺耳的高音開火，洛卻更快，他只幾個旋身就繞到一座半垮的架子後面，避開了攻擊。另一個黑捲髮的漢子手執粗大的警棍朝著洛藉以當作掩護的架子逼近，遭到痛擊，警棍還沒敲下就先發出慘叫。地上的玻璃碎塊變成洛的武器，在敵人臉上造成一道很深的割傷。手槍再度開火，還是沒有打中目標，金髮青年又是迅速閃身離開，這回是以半面鏡面牆作為掩護。
「總所長那麼欣賞你，而且他想盡辦法想要解決《剝離》症狀，這樣你也會受惠不是嗎！為什麼要違抗我們！」
「受惠？」洛的冷笑從破損的鏡面牆後傳來，即使現場充斥刺耳的噪音卻仍然分外清晰：「妳以為我在乎那種事？況且，《潛流》一號從來就不是個聽話的小鬼，這妳早就曉得了不是嗎！」
在洛這句話當中，槍聲三度響起，這回打中洛的左肩，地上頓時飛濺上新的鮮血。
艾斯再也看不下去了。
「────不要傷他！」
艾斯猛地掙脫六號抓住他衣袖的手，反射性地幾個大步衝上前。長臉漢子還把槍舉在半空中，手腕被他一把抓住，轉眼間槍就被奪走，艾斯對旁人發出的驚叫聲充耳不聞，手一揮就將手槍遠遠扔進煙塵當中。長臉漢子反手要打，艾斯對準他下顎回敬一拳，將他打得跌坐在地上。
綠眼睛牢牢地捕捉到染上血紅的金色人影，下一句話開口的時候，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燃燒。
「我是不是聽錯了？你剛剛說什麼？你不在乎？不在乎什麼東西？」
黑髮青年一步步走向前，在兩人中間拉開大約兩公尺半的時候，停下了腳步。瀰漫於空氣中的煙塵讓可見度降低了不少，但艾斯還是可以看見洛的臉，那張染上血痕跟污漬，滿是冰冷的憤怒，卻毫不減損美貌的臉。
「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竟然如此輕易地說出他不在乎他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你看看你的四周是什麼樣子？」
自兩人在這個現場見面以來，這是洛第一次正面迎上艾斯的眼睛，那雙淺色調的大眼睛當中毫無溫度，聲音跟語調既平淡又徐緩，卻聽得令人背脊發顫：「十年前，十四歲的我是在一座燒焦的廢墟當中被這樣撿去的，就跟你剛剛看到的那三個人一模一樣。你知道他們被帶走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嗎？有的人運氣好，會跟我或者那邊那孩子一樣，那運氣不好的呢？直接就死在手術台上了。不管哪條路，最後都是提早結束生命，然後呢？你後面的那個人……」他提起右手指向女研究員：「……會把這些用人命換來的『寶貴經驗』拿去當作研究下一個樣本的工具，換成另一個人遭遇同樣的命運，我是這樣來的，你知道嗎？我的樣本編號是九號，型號是《潛流》一號，這數字是什麼意思？表示我身上背著至少八條無辜的命，更不要說我調整的期間吸收了多少人的『經驗』！你倒是說說看，我憑什麼苟且偷生？」
很奇怪地，艾斯現在聽他的聲音已不感到恐懼，反而還能嘶啞著嗓子吐出反駁：「所以呢？那我呢？你自己是生存者，你想過被丟下的人是什麼心情嗎？你到現在還是不懂對不對？不懂我為什麼可以『為了你而協助一個殺人集團』，對不對？」
──拿那麼多人的命換我一個，不值得。我不值得……
半年前，那個夜晚，在冷空都市，洛曾經對艾斯這樣說過。那句充滿沉痛的指控現在成了火種，點燃明明是撲向洛卻壓得別人不敢動彈的烈火，隨著每個字越燒越旺：「我用求的也跟你求過了，罵也罵過、勸也勸過，但你從來就沒聽過我一次，不是嗎？明明知道動用《潛流》會招來什麼結果，你卻從來不把它放在心上，不是嗎？就因為你那愚蠢的罪惡感？還是什麼，正義感？你要當它是什麼、拿什麼做藉口，那都是你的事，但是我話可要挑明了講──我這輩子就你一個人，你管我要不要在意？什麼值不值得，下決定的可是我，不是你，我有主張保護你的權利，即便是你本人也不能剝奪它！」
這個──這個人為什麼一直都這樣？為什麼從來就不能理解──
重重積壓的其實不是真的不滿或憤懣，更多躲在底下的是恐懼，對洛不珍惜自己所形成的極端恐懼；然而艾斯把它變成激昂的字句爆發出來：「你的命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那是我的，你搞清楚！你想拿它做什麼，得先經過我的允許！」
六號望著艾斯的背影，瞪大了眼睛卻發不出一個音。
洛的表情仍然冷硬如岩石，然而只有艾斯知道他的心境變了，從那雙眼睛，淺色的大眼睛裡流出來的已經不是冰，而是──是──什麼呢？艾斯自己也說不上來。
眼下沒時間給他們思考。
一聲轟音暫時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聲音的來向是上方，恐怕是無關於這個計畫的其他人在幾層樓上爆發衝突所造成。
洛收起了冷若冰霜的表情，似乎已經把心思放到別的地方去；艾斯看見他以不是很明顯的動作偏了一下頭──往左邊，還因為動到受傷的左肩而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這是他接語音通訊時常見的小動作，但艾斯聽不見他說什麼。
他又往前一步，視線跟淺色大眼睛的目光正面撞上。洛的答覆非常簡潔。
「不要過來。」
那雙眼睛依然冷冰冰的，還是從這張臉跳到那張臉，先是女研究員，而後是艾斯，再望向六號，多停留了幾秒，最後還是回到艾斯臉上。
頭頂上又是一聲轟音。
又是兩個穿著保全人員制服的男人從通道中出現，其中一人肩上扛著一個嬌小的、看不出年紀的人影，另一個則拖著一個年輕男子，他們走過的地面留下長長的血痕。女研究員對他們點個頭，其中一個男人好奇地打量現場，指著洛詢問道：「主任，那這個呢？」
艾斯搶在所有人之前開口：「放他走，誰都不能碰他。」
「可以嗎？」
女研究員默默地點點頭。外部工作人員似乎還不太能相信，但沒有多說一句話，就把人帶進了電梯。女研究員還站在原地，胸脯急速上下起伏，好像在忍耐著什麼，最後她轉向站在幾步之遙外的六號，以不耐煩的語氣喝斥：「你們兩個還不趕快回去，總所長已經在不高興了！」
艾斯還停在原地，這是第二次，腳不太聽話，很想朝著洛的方向走，六號則有些猶豫，往反方向走了幾步後，又停下步伐，轉過身，回來拉住黑髮青年的衣袖：「不要管他了吧？」
黑髮青年文風不動。六號直覺地知道他在猶豫什麼，也同樣地很明白自己必須做什麼。
他不可以讓這個人走。
這個人──《定錨》──在掙扎，在過去跟將來中間掙扎，在兩個《潛流》中間搖擺不定，而六號很清楚，在那一番爭執之後，現在一號不會採取任何行動，他不會試圖留住《定錨》，所以，武器是在六號手上。
優勢是在我這邊──
六號深吸一口氣。停頓幾秒之後，他用很細的、有些膽怯的聲音開口叫喚：「────艾斯……」
艾斯沒有立刻回答，只有他肩膀的一陣震顫告訴六號說他聽見了六號的聲音。
事隔三月，連載再開。
這一節是我花最多心思的部分之一，直到送排版之前都還在修。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