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51年，3月
口
時代廣場的事情結束之後，我流浪了兩個月。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無法在紐約繼續生活了，不管是慘無人道的景象或無法解釋的怪異行徑，都讓我急欲逃離這裡，逃往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沒有精神崩潰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原本想返家開車，迅速離開這天殺的死城，但幾乎所有的馬路都封死了，數百萬人在去年12月16號接到消息後蜂湧而出，車潮從下午塞到深夜，整個曼哈頓成為世界最大的汽車展示中心。
別無他法，我只能騎著路邊撿來的單車，前往離這裡最近的皇后大橋，也許到外頭後一切都會好轉。
一開始想說揹個背包，帶些必需品什麼的，但念頭一轉，我根本不必和死人搶物資，但我需要應付所有可能面臨的危機。
所以經過超市時，我拿了一把最貴的生魚刀，還從櫃檯底下搜出一把手槍和數顆7釐米的子彈，通通用標價十二美元的側背包裝起來。
車潮的空隙不小，讓我可以在中間穿梭，或利用屍體較少的人行道趕路，我很怕又遇到一群活蹦亂跳、手持器械的殭屍，想把我當智障殭屍打爆。
幸好途中沒有任何可疑危險的事情，倒是看見幾個能夠正常行走的傢伙在路邊遊蕩，他們看見我都停下腳步，投以懷疑和驚訝的目光。
我從膚色就知道他們也變成了殭屍，有點不確定該不該找他們說話，但事情還沒糟到得跟殭屍結伴吧？無論如何，先看看外頭情況再說。
兩個小時的旅程終於將我帶到皇后大橋前。這裡同樣塞滿長長的車龍，得經由交流道才能上這座一百三十呎高的大橋，我用力騎上斜坡，加足速度前進，希望趕在天黑前找到同伴。
我發現這身軀有個好處，就是不會累，我可以控制手腳，但沒有任何神經回饋給我的大腦，這很奇特，我甚至不知該怎麼形容，有點像一隻人形生物在我脖子下方聽我命令吧？
漸漸的我來到橋墩盡頭，但還沒下交流道，就看見令我絕望的景象。
整個皇后區宛如廢墟，一座停止運轉的城市，遠處有架墜毀的客機，將兩棟大樓攔腰衝斷，碎骸滿地，但大火已熄，只剩下焦黑的硬塊如鏽跡般遍佈著。
路上也無活人，只有和曼哈頓相同的慘況，只是車子數量少上許多。
很顯然這場病毒致死的風暴已經大到沒有任何組織或機關能出來收拾殘局，至少在紐約是如此，這意味著我得出發到更遠的地方找倖存者。
也許是麻痺了，或下意識的接受這一切，我牽起車子往下滑，沒有哀慟或心碎，整個大腦完全空白，恐怕就連臉上也一片木然吧。
我所熟知的世界已經毀了，還能相信什麼？
突然有個念頭閃進腦中，彷彿大腦裡的某個區塊如火山般噴發。
是了，我想回家。
我從小居住在一個叫做夏綠地的小鎮，幾十年來變化不大，熱鬧時也不過兩三千人，冷清了也就五六百人上下，一個非常安詳的小鎮。
那裡有很美的傳統街道，就像一九七零年代那樣，兩旁種滿了樹木，不起眼的水溝蓋起起伏伏，每戶有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小小的庭院長滿矮草。較熱鬧的商店街雖然談不上豐富，但有著自己的風情，像是墨綠色的防水小棚、樸素的木頭招牌、無數的歐式窗戶、特地保留下來的大字海報，以及美味的餐館。
小時候媽媽常說，這種環境在美國已經不多了，等我長大就只能去博物館或電影裡才能看到這麼美的地方。
爸爸還會叫媽去燙個澎澎捲，買幾件復古洋裝，媽這時就會說：「那我們還缺台肌肉跑車，也許你該帶著兒子去買。」而這些東西我都在老電影裡看過。
這麼久了，我想回家。
我隨便找了輛沒鎖的跑車，將裡頭的人拖出來，拿走手機和鑰匙，揚長而去。
我將手機原先的資料登出，改用我的帳號登入，卻沒有任何留言或撥打紀錄，最新的動態甚至就是我掛掉之前看的那個，沒有更新過了。
「該不會一個朋友都沒醒來吧......」我握緊方向盤，將失落藏往心底，我不能在乎更多，否則只會惹來更多的絕望。
上路一陣子後，電子面板突然亮了，背景是一張全家福，一對年紀尚輕的夫妻，和兩個可愛的小女兒，似乎才四歲和三歲吧？我還記得他們的模樣，我親手拖他們到車外。
如果我願意停下來，我能從這車上搜出更多關於這個家庭的細節，我有一股情緒慢慢醞釀，隨時會促使我這麼做。我搖搖頭，收起同情，現在我只能專注一件事。
晚上七點十分，我趕回家裡。
屋子跟小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化，淡橘色的磚牆，圓弧形的綠窗，從我五歲起就嫌小的庭院，翻修過三次的暗紅色屋門仍破破舊舊的，彷彿隨時會倒，階梯兩側種滿花蒲，但我不曉得叫什麼學名。
當我踩在石磚路上的瞬間，竟隱約有了哽咽的幻覺，我試著收起回憶，邁開沉重的腳步前進，這短短的路程在我人生中走了上千上萬遍，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戰戰兢兢。
推開了搖搖欲墜的屋門，我探頭進去，裡頭非常陰暗，一片漆黑，外頭的月光只給了我不到一呎的視線。
我打開左手邊的開關，電燈亮起，整個客廳映入眼簾。
爸爸一如往常的坐在沙發上，用著他很習慣的坐姿，面對沒開的電視，一顆頭後仰著，皮膚有點塌陷。
我轉上二樓，看見媽媽倒在走廊上，衣架散落一地，她仍穿著我記憶中的綠色長衫，一頭長髮凌亂披散。
還記得上次她趴在地上，是我九歲那年打翻牛奶，害經過客聽的她重重跌倒，碰的一聲把我嚇壞了。媽媽這一趴竟有如幾十年這麼長，我只能看著她修長、巨大的身子一動也不動，我根本沒看她這樣過！
爸爸被我淒厲的哭聲吸引過來，他迅速的出現，蹲在她在一旁，輕輕將媽媽翻面，我看見她的額頭紅腫了一塊，但沒露出痛苦或憤怒的神情，只是輕輕皺眉著。
我還以為她不痛，但幾天後才想到，最痛的樣子我根本沒看見。
我們家從來沒打過我，有幾度我以為要破例了，但沒有。爸爸又重新幫我倒了一杯牛奶，讓我在椅子上坐好，帶著媽媽去給醫生檢查。
臨走前她還握著我的手，要我收起哽咽，不哭了。
從此我在家裡不管拿什麼東西，都一定緊緊握好、抱好，即便我長大了，看著媽媽時仍會想起她額頭上曾經出現的那塊紅腫。
我最後給他們的擁抱，是兩年前的耶誕節，那天的氣候就像今天這樣，空氣能刺入骨頭，連呼吸都吐著白霧，家裡的暖爐有兩台，都是三十年前的老機器，只能照顧到三分之二個客廳，我常掛念著紐約有款新上市的氣變機，小小一台，幾個出風口，就能製造很大量的冷氣或暖氣，而且只需要百瓦的電量，當然新產品價格不斐，媽媽總是要我回家就好。
還有很多很多屬不清的回憶，我三歲那年......七歲那年......上學那天......高中畢業那天......
在我細數那些過往的時候，窗外漸漸轉亮，非常微薄的光線透過厚厚雲層，將外頭刷上一層漸白，四周環境清晰可見。
我將媽媽抱起，抱得很緊，緩緩的走下樓梯。我突然很慶幸自己鼻子壞掉了，什麼也聞不到，媽媽那特有的茉莉花香味彷彿還在我的鼻尖上游走。
當然那是一個牌子的香水，爸爸常常送她一整組。
爸爸的身軀變得很沉，記得他是個一百五十磅的健康男子，我卻險些搬不動他，最後將他擱在階梯上，如果我的身軀還有酸覺和痛覺的話，也許連搬離沙發都有困難。
我從倉庫找來一把鏟子，花了一小時挖出兩個深坑，就在我們家那小到不行的庭院裡。
不知怎地我突然覺得我們家很幸運，可能是這世界一口氣死太多人吧，很多家庭就直接掛在路邊，恐怕幾十年後都不會有人經過和發現，就讓身軀在陽光下腐爛，直至白骨。
而我的雙親還能藉由半殘的我，闔上眼皮，入土安息。
我將土填的很平，除了青草被翻過以外，並無特殊之處，只要再過幾個月，這裡就會和我記憶中的庭院一樣綠意盎然。
我坐在墳前，從白天待到晚上，從深夜等至日出，這個軀體讓我遠離了世間的枷鎖和限制，我的精神能量從未如此強大過，如果我願意，甚至可以坐到春天來臨。
創作內容
【長篇連載】殭屍世界 --- 第 3 章
小說創作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