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聲色,我接起洋娃娃剛剛放下的搖控器,悄悄地將電視轉到可蘭會出現的頻道,果然……來賓已經介紹完了,我已經錯過了不少可蘭的鏡頭。
我按下錄影鍵,將電視音量調低,用眼角餘光不斷監視妹妹是否有看到電視螢幕,還好海賊王這本漫畫果然是世界級神作,連妹妹都看得花枝亂顫,全心投入在海賊世界中。
「Rebecca可不可以跟我們聊聊,在球場觀眾席上發生的糗事?」
男主持人突然訪問到可蘭,我的手像帕金森氏症患者一樣抖著轉台。
過了幾分鐘,確定妹妹沒發現後又轉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真的會想去死耶!」女主持人笑倒在她的高腳椅上。
「呵呵……這反應果然和一般女生不同。」滿滿書卷氣息的男主持人,撫著掌微笑道:「那我們期待Rebecca 卸妝後的樣子囉。」
妹妹翻頁的手突然停滯。
我的心臟也停了。
「Rebecca?跟你前女友同名耶。」妹妹瞟了一眼電視說。
沒出半點聲音,是因為我的大腦還無法反應,過了難堪的沉默後,我才趕緊乾笑幾聲,假裝這句話聽起來很荒謬。
「但是哥哥才追不到女明星呢。」嘲笑了我一句,妹妹又看起了漫畫。
我發誓如果我是心臟病患者的話一定橫死當場,在心中向上蒼感謝後,我便重新低調地看著很好笑但是我完全不敢笑的雍正來了。
「Rebecca 好了是不是?」男主持人說:「那我們現在讓她出來了喔。」
「好期待、好期待!」女主持人搓著手心。
「好,現在戴著面具,我們先偷看一下。」
「哇!保證精彩!」
「那我們數到三把面具拿下來,三、二、一!」
妹妹將漫畫闔起,手撐在我大腿上坐起。
「咦?好像可蘭姐喔。」
二魂七魄已經從我鼻孔衝出,好險還強留住一魂讓我尚未死透,趕快把電視轉台。
「轉回去!笨蛋哥哥快點!真的好像可蘭姐!」妹妹揪著我的手腕。
「我突然不想看了,這節目真的很無聊,唉……台灣演藝圈真的沒救了啦,藝人卸妝是有哪裡好看?」我情急之下將遙控器放進我褲襠裡,站了起來裝模作樣地伸了個懶腰,「好累喔,我去洗澡,想睡覺了。」
妹妹咬著唇,像個發現食物的狐狸,扯著褲子把我拖回沙發上,拉開我運動褲的鬆緊帶,再伸進她的手在我的褲襠裡四處摸索遙控器。
「等等!不是那個,那個不是遙控器,不准亂抓!」
在我不斷掙扎和驚呼之下,褲襠終究還是失守了,妹妹得意洋洋地拿著遙控器將電視頻道重新轉回去,她兩個杏仁般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螢幕,嘴裡喃喃地說:「怎麼會這麼像?這是不是可蘭姐呀……」
「就剛好長得像而已,可蘭如果是什麼藝人還會每個禮拜都來幫妳補習嗎?」我擦了擦冷汗,企圖挽回這個即將毀滅的世界……
不是不能告訴妹妹可蘭就是我女朋友這件事,我本來就一直找機會坦白,但絕對不會是現在啊,我準備好的文字稿都還沒有機會說啊。
「Rebecca妳還在讀大學吧,年輕女生卸了妝,是的確減了幾分豔麗,但又多了幾分清純喔,在學校很多男生追吧。」男主持人雙手抱胸,一雙眼上下打量著我的女友。
看得出很緊張的可蘭兩手緊握住麥克風,輕輕搖了搖頭,淺淺笑著說:「在學校我跟其他女生一樣,沒有特別突出,男朋友還是我倒追的。」
聽完這句我有一點感動,但我看到妹妹拿遙控器的手已經在微微顫抖,我就知道大事已經不妙。
「什麼!」女主持人誇張地尖聲道:「你們學校的男人是瞎了眼嗎?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電視上的可蘭有些尷尬的笑著,這名女主持人以說話辛辣、問題尖銳聞名,我居然在這個時候擔心起可蘭來了。
男主持人嗅到一絲不穩,立刻站出來打圓場,「哎唷!妳等等會被罵死,快點跟人家學校道歉。」
此時可蘭插話道:「瞎眼的只有我男友啦,我每堂課故意選跟他一樣,每一次上課都坐他旁邊,還替他抄筆記,結果、結果他都以為是我沒帶筆記本所以才用他的……」
「咳咳咳……」我被口水嗆到,趁機觀察妹妹的神情。
現在她已經陷入深深的疑惑當中,好像是身處於現實與非現實裡抉擇,她的家教可蘭是現實的,電視上的藝人Rebecca便是非現實,妹妹兩眼死死盯住電視,彷彿想從畫面裡頭找出蛛絲馬跡。
「哇!這也太混蛋了吧?」女主持人拍拍可蘭的肩,當做安慰。
妹妹用自言自語的口吻說:「眼睛……還有嘴、嘴唇……」
「妳別想太多,有時候就是碰巧相像而已。」我自顧自地滔滔不絕解釋,「妳看嘛,以前不是有個節目叫超級明星臉?裡面很多參加的民眾都超像明星,譬如說像張學友、像伍佰、像周杰倫……還有很多很多嘛。」
「閉嘴……不要吵我。」妹妹一手按住我的嘴,雙眼仍是沒有離開電視。
我將她的手從嘴巴拿開,發現非常的冰冷,但我也顧不了那麼多,繼續講:「所以在我看來,可蘭的確像Rebecca,妹妹妳看得真準。」
妹妹沒理我,同一時間電視裡的可蘭在罵我,雖然是節目效果,但是搭上我目前的處境似乎也不算過分。
「對呀,他很混蛋!」
「他叫什麼名字?我替妳打他一頓!」女主持雙手叉腰,氣鼓鼓的。
只見可蘭眼波流轉,靦腆地笑了笑,「不要啦,我會心疼。」
「這個笑容……」妹妹渾身僵硬地轉過頭看我,視線終於從電視裡抽出,但是此刻我更希望她能永遠看著電視,也不要用這種表情看我。
原本歡樂的劇情在這裡就要急轉直下,節目裡傳出的陣陣笑聲都變成極大的諷刺,現在的狀況已經是糟到無以復加,我的腦袋開始從裡頭疼痛起來,現在的我除了繼續說謊以外,已經沒別的辦法。
「……Rebecca 就是可蘭姐吧,那個笑容我是絕對不會認錯的,你們、你們……」妹妹的淚水已經在眼眶內打轉。
「這只是長得像而已,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會有某些人長得像。」我安撫著妹妹說。
就在這個時刻,一道急促的開門聲音傳來,我抬起頭看著門口,赫然發現我堅守許久的世界毀滅了,瑪雅人的寓言沒有錯──
世界末日就在二○一二的這秒鐘!
我家的門被人打開。
可蘭一手拎著消夜、一手拿著我家鑰匙。
「好不容易趕回來,我已經錯過了多少?!」 她身上還穿著工作用的賽車女郎裝,但她的表情也從剛開門的喜悅瞬間凝固。
妹妹原本的狐疑、不解、錯愕統統變成了憤怒──
「你們一起騙我!」
「文泱,是我錯了,妳先冷靜。」我出聲安撫,盡量挽救即將崩潰的妹妹。
「你答應過我,會、會永遠跟我在一起的……哥……」
妹妹淚如雨下,雖然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我交女朋友這件事情會帶給她這麼大的傷害,我以為妹妹長大了,但是她沒有,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對我有很深的依賴,依賴到現在哭得兩眼紅腫,久久不能自己。
可蘭手上東西一放,充滿歉意地抱住妹妹。
「人家、人家把妳當最好的朋友,妳怎麼、怎麼可以這樣騙我……」妹妹啜泣道。
「文泱,是我的錯,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可蘭說著說著也哽咽起來,她是真心把我妹妹當朋友的,所以她很愧疚。
我以為這場鬧劇會在我和可蘭好聲好氣的道歉下結束,但是我徹徹底底的錯了,妹妹一把將可蘭推開,一掌打在可蘭的臉上。
可蘭按著漸漸腫起的臉,滿是錯愕與不解。
這響亮的巴掌聲終於點燃了我的憤怒,看著惡行惡狀的妹妹,我說了這輩子從未說過的一句話──
「楊文泱,馬上離開這裡。」
妹妹原本滿是淚珠卻又咬牙切齒的表情,在聽到我這句話之後,反而委屈地拉著我說:「哥……你寧願要她,也不要妹妹嗎?你以前、以前說要陪我一輩子的諾言呢?」
「現在,給我滾出去。」
我板起了臉孔,宛若帶上了一副不冷不熱的假面,語氣卻是不容質疑的。
妹妹終於鬆開了手,搖搖晃晃地推開可蘭的攙扶,假裝很堅強地走出家門,我看了她發抖的背影,也看了她關上門前望向我的最後一眼,我知道她對我是什麼感覺……
那叫「失望」。
我的人生又出乎意料之外下起了狂風暴雨。
原本我打算將這場雨稱為「第三次意外」,不過後來又想了想……這不算是意外,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己一手造成的。
客廳重新恢復寧靜。
我緩緩閉上眼,整個人癱軟在沙發上,就在這短短二十分鐘,居然讓我有一種人事皆非的感覺。
「對不起……我看到你的簡訊,以為文泱去逛夜市會晚回來……」可蘭坐在我身旁說。
「別說這種話。」我看到她臉上的腫痕,趕緊到廚房找了乾淨的毛巾和冰塊,為她冰敷,「別想太多了。」
「我真笨,也不按電鈴,就直接拿你給我的鑰匙開門,還以為可以給你一個大驚喜……唉……」
「唉……」
我和可蘭相識苦笑,連嘆氣的時間點都一樣。
「欸,你去把文泱追回來啦。」可蘭搖晃著我的手臂,「天都黑了,讓她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耶。」
「我就是寵壞她了,難怪治善會說我妹有公主病,起初我還不信,但是現在、現在只是一件事情稍稍不合她的意,居然就敢動手打妳!」我越想越不可置信。
「我真的沒事。」可蘭拿開用毛巾包裹的冰塊讓我看她的傷痕,「已經消腫了啦,倒是文泱是你永遠的小妹,這樣趕她出門不好吧。」
「我妹妹這輩子離家出走不知道幾十次了,我保證她等等就回家。」我頓了一會,才又繼續說:「妳去我房間休息一下吧,看要不要洗個澡、換個衣服……好像有點臭。」
可蘭直接搥了我一下,大罵:「你才臭死人勒。」
我拉了自己領口聞了聞,真的是很濃烈的汗臭味,我自己都覺得很不舒服,但我還是想在這等妹妹回家,當她按電鈴的時候可以第一時間為她開門。
不過這次完全出乎我對妹妹的認識之外,我在客廳來來回回的踱步,等了整整兩個小時,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的門鈴,讓我的保證成為一句標標準準的屁話。
「我要去找文泱。」
可蘭洗好澡、吹乾頭髮,卻仍不見妹妹回家,就已經多次催促我出門,直到現在兩小時後她忍無可忍,穿好我的運動服,打算丟下我去找人。
「我先打電話問問看。」
我拿出手機撥號,打了幾通外加響了許久,妹妹才接起電話。
「快回家吧,別鬧了。」我緩緩說著。
「……我……不回……了……」電話那頭傳來劇烈的風噪聲。
「什麼?我聽不清楚。」
「……反……你們一定覺……得我很……壞,對……不對?哥哥……你……一定很……厭……我對……不對?」
「別說了,妳現在在哪?哥去接妳。」
「我是……個自……私的……壞人,我……該……永遠……都孤單一個人對不……」
「告訴我妳在哪,我們見面在說。」
妹妹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話語聲模糊不清,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讓我摸不著頭緒,使我有點惴惴不安。
「……我在朋……友家,別……找我……祝你和可蘭姐……永遠……幸福,這痛苦……我……承擔……好……」
電話掛斷。
我和可蘭面面相覷,原本還想等妹妹自己認錯回家的我真是大錯特錯,連忙從抽屜裡拿了皮夾和鑰匙,開了門,可蘭牽著我的手便往樓梯跑去。在踏著階梯一層一層往一樓邁去的時候,我心裡越想越是緊張,假如萬一妹妹有什麼意外,那我該怎麼和爸媽交代?
警衛室擠滿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我想問問警衛是不是有看見妹妹往哪個方向走去,但卻從眾人的交談中聽見有人坐在我家大樓頂,好像要自殺。
警衛忙得焦頭爛額,一下打一一九、一下按對講機請住戶管理委員會來處理、一下聯絡電梯裡的搬家工人先停止作業,還要應付來自周遭一堆人的詢問。
我看了可蘭一眼,眼神裡只有軟弱和無助,她接受到了我的求救訊號,反而堅定不移地牽著我的手重新爬上樓梯,走上十六樓頂的天台。
妹妹就坐在天台的防護欄上,用脆弱單薄的身子迎著夜裡的強風,對我們的到來毫無反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氛圍在她周遭蔓延。
「別跟哥哥開玩笑好不好?」我強迫自己僵硬的嘴角彎起極不自然的微笑,因為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妹妹的詭異表情,就跟墾丁那晚一樣。
「對你而言……我到底是什麼……」妹妹微弱的說話聲從風裡傳來。
「是我親妹妹啊。」我連忙回答,開始慢慢向妹妹走去。
「但是你討厭我對不對?我從小就被所有人討厭吧,媽媽也討厭我、爸爸也討厭我,所以他們統統都離開我……現在輪到你了對不對?」
我在她身後慢慢地靠近,也慢慢地感受到她痛徹心扉的憂傷。
「絕對沒有這回事,就算以後哥哥和可蘭在一起生活,我們還是住在一起,哥哥對妳的承諾永遠有效啊。」
「你愛過我嗎……」
「當然,從妳出生的那一秒,從媽媽把妳從醫院帶回家的那一天開始,我每分每秒都愛妳!」我朝著包覆在夜風裡的妹妹大吼:「我愛妳胡鬧的樣子,我愛妳搗亂的樣子,我愛妳,甚至連妳自己都不愛的部分,妳要相信哥哥!」
「是、是對可蘭姐的那種愛嗎?」
站在妹妹身後一步之處,我突然驚覺我和她的想法竟是千里之遙。
對這個問題只遲疑了一秒鐘,我在思考怎麼回答的同時,妹妹就往下跳了,她絲毫沒有猶豫,就這樣輕易拋棄我,打算這樣簡簡單單離開這個世界。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叛逆期拖到十七歲才開始,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傳說中的中二病,或者是治善口中的公主病。
但是想毀掉我一生的心血,這輩子最驕傲的東西,楊文泱……我不會讓妳得逞,這世界沒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