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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痛覺前置──《參章:戰‧爭鬥》──03

作者:Jojorin(990)│2014-06-13 20:17:23│巴幣:16│人氣:218
03



  時近日當正中之刻。

  距小鎮中心的制高點不遠處,出現了一名青年。

  當然,「出現」這詞是有些誇大;不管怎麼說,青年並未使用瞬間移動之類的異能,自然不可能毫無徵兆地突然現身。他是騎著最普遍的代步工具:機車,來到此處的。撇開移動方式不談,青年的裝束也絲毫不顯得詭異。他並沒有穿著法衣或道袍之類的異樣服裝。黑色長大衣,白色直線條襯衫,米色卡其長褲──這三件就是青年身上主要的行頭,著實是稀鬆平常,符合時代背景的裝束。正常得假使是折戶玲人見到了,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話是這麼說──

  明明服裝和交通工具都無甚奇特之處,這名青年身上,卻散發出一種和周圍環境極不相容的,奇妙的存在感。

  彷彿遺世獨立的仙人般──讓人情不自禁地想用「出現」兩個字,來形容他的動向。

  確認到達目的地後,青年規矩地在路邊,停下樣式普通的機車。他摘下全罩式的安全帽,露出一頭像是許久未經修剪的草坪那樣,東翹西豎的紅色亂髮。其實露出來的除了頭髮以外,還有先前藏在安全帽下的五官和臉龐;但那頭紅髮實在太過搶眼,不管是誰見了,都會因而顧此失彼的。

  ──在這和冬日氣溫不符的豔陽下,青年的紅髮看起來像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充滿飄逸的動感,和他耳上螺旋形狀的金屬飾品一齊熠熠生輝。

  「…………」

  青年從長大衣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副時髦的深綠色墨鏡戴上。他瞇起鏡片下細長的雙眼,緩慢地挪動視線,像一台掃描機器,細細地將整片街景盡收眼底。

  ──處處皆是高樓。

  這裡雖不及車站繁華,但仍十分熱鬧,車潮川流不息。人行道和斑馬線上不時會有鬆著領帶的上班族快步經過,像是繁忙的貨船那樣,在航線上來來去去。也許是要跑業務,或是利用不長的午休時間,在熟識的小店裡填跑肚子吧,青年看著他們心想,不過對於前者和後者之間的比例,他並不感興趣。他不是來推測白領階級的平凡人心理狀態的,他沒時間幹這種無聊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盯著這些傢伙看──就已經夠無聊了。」青年打趣地對自己說。他的嘴角抽了一下,似乎想要微笑;但那微笑終於沒有出現,青年的臉立刻又變回了面無表情的模樣。

  他摘下墨鏡,揹著附有背帶的細長箱子,轉身走向一棟破敗的大樓。大樓的入口處,理所當然般拉上了黃色的封鎖帶,上頭印有「Keep Out」和「禁止進入」的字樣。嘖,彎身進去的話太麻煩了,揹著這玩意兒要通過可沒那麼容易──青年心想,毫不在乎地用粗魯手法扯斷帶子,然後穿過曾經設有自動門的位置,踏入一片焦黑的大樓中。

  在那之後,不知爬了幾階,青年跨過最後一階樓梯,來到頂樓。逃生門雖然歪曲得不成樣子(不知是被燒爛還是被砸壞的,或是兩者都有),卻是開著的──和從警方那裡得到的情報一樣。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如果沒有事先掌握足夠的情報,他不可能什麼都沒準備就到這兒來。

  就算是超能力者,要赤手空拳對付嚴重損壞的鐵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果然樓體的結構沒怎麼受損,不過是燒了些東西嘛,棄之不用未免也太可惜了,青年事不關己地想著。他來到空曠的天臺邊緣,感受著似乎許久未曾接觸的風與陽光,感到精神一振。

  這裡視野正好。

  從這個視角看起來,四周的高樓不再像是水泥與玻璃構成的鋼鐵盒子;青年覺得它們彷彿就是一棵棵光禿而粗矮的樹,花散葉落枝盡斷,卻在晶亮的反光下顯得生機盎然,形成一種矛盾而有趣的對比。

  雖不黑暗,仍是一片森林。那麼就是獵人狩獵的時候了。

  青年往回走了幾步,用手使勁確認鐵梯仍然牢固後,便攀了上去,來到水塔下的平台上。他放下箱子,開啟箱蓋,先從裡面取出塑膠布,鋪在地上,這才背靠水塔坐了下來。接著,他從箱子中陸續取出大量的機械組件,用充滿節奏感的動作,有條不紊地開始組裝。

  組裝──喀擦喀擦的聲音響個沒完,像是媒體採訪時閃光燈發出的音效。

  這次他臉上露出的笑容是發自真心的。


  ※


  今天,我發現了一件事情:我這個人在精神的構造上,其實是屬於後知後覺的類型。

  和常人不同,一件具衝擊性的事情發生時,我可能會下意識地克制自己的思緒以忽略它,因此當下可能反而感受不到什麼;而當一段時間後,情緒終於被思考所帶動時,我情緒起伏的程度卻又比一般人要大上許多。

  水壩潰堤後傾瀉而出的洪流,水勢會比原先更加兇猛。和那個道理類似。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直到面臨這種狀況,才能察覺自己是怎樣的人,這件事就足夠說明我有多麼後知後覺了,不是嗎?

  唉──

  理解自己這件事,果然比想像中要更難。

  也許是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

  我一邊在心裡嘆息,一邊抬頭看著保健室的門牌。

  午休時間結束後,前去操場的途中,我的雙腳逕自改變方向,把我帶到了這裡。

  我沒有跟著同學一起去上體育課──這個敘述不盡正確,因為我稍稍睡過了頭,醒來時教室已空無一人,就算老實走去操場也不能說是和同學一道去了。

  ……可以的話,我當然也很想按照預定行程把今天的課上完,但實在撐不住了。我確信,即使到操場上盡情發洩一番,對現在的我也沒有什麼幫助。

  說得更精確些,是沒有什麼根本性的幫助。並不是說這樣做完全沒有效果,而是即使有了效果,也沒辦法持久。運動過程中,我應該可以確實地,暫時忘記昨天發生的事吧,就像按下空調開關,房間會立刻變得暖和一樣。只是在那之後呢?一旦讓人舒暢的熱度消散──

  想必,我又會不得不回憶昨天的事情吧。

  又會──回到原點。

  如同揚湯止沸。

  又或者,像是用冰水洗臉後就不會想睡覺的訓誡。

  血液。脂肪。骨頭。內臟。關節。肌肉。氣味。光影。聲音。只要一靜下心,就會全部憶起。而比那些令人作嘔的屍塊更駭人的,是造成那種慘狀的,純粹的殺意。

  事實上,在心中的某個角落,我很想就這樣直接回家……我想,只有和她──和千穀好好談過昨天的事情,我才能恢復正常(或者是放棄恢復正常,但這個可能我盡量不去想)。

  不過,記得那張被我撕碎的紙條上是寫說「晚上回來」──真奇怪,今天一整天都迷迷糊糊的,但這件事我倒還記得很清楚。晚上。也就是說現在千穀並不在家。既然回去了也見不到人,我也只好作罷。

  從這層意義上講,到保健室休息,其實也只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正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這麼做是治標不治本──

  不,不對。如果,我能和那個總是冷靜而無比正確的保健室老師──才堂談談的話,也許真能得到什麼幫助?我的心中忽然冒出這個想法。

  「…………」

  嗯……雖然只是靈機一動的念頭,而且也有些異想天開,不過似乎值得一試?

  當然,要向才堂全盤托出我的遭遇是不可能的,勢必要像向利根川他們說明的時候一樣,避重就輕地描述狀況才行。不過,就算我沒有將真實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坦然道出,如果傾聽的人是那個才堂──

  她應該,可以給我一些派得上用場的建議吧。

  就像那個時候一樣……

  「…………!」

  想到這裡的瞬間──

  我感到自己的肉體消失了。

  明確俐落地像是按下開關、切換電路一般,一切的生理活動都歸於沉寂。手腳軀幹都遠去,心跳呼吸都靜止,唯一剩下的只有腦中飛馳奔竄的思緒。此刻,我的思想無比清晰而純粹地在眼前呈現出來,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只會思考的幽靈,或說是思想成為了我的肉體。

  等。

  等一下。

  才堂她,給了我建議……?

  那個時候,究竟是什麼時候?

  那個時候,她究竟說了什麼!

  ……對了,那是。

  那是,距今約兩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情。

  現在想來,已經恍若隔世。但那卻確實,曾經發生過。雖然直到回想起來前,那件事情都和其他無數的過去經歷一樣,沉澱在記憶的底部,似乎不起變化也不受影響,但從湖底將它撈上來時,那回憶竟顯得十分清晰。

  在體育課上,我因為痛覺前置的關係,出了意外,從操場被送到保健室。正是在那時,我和那位久仰大名卻不甚熟稔的保健室老師,有了短暫的交集。

  還記得那天,准許我離開後,才堂對著甫跨過保健室門檻的我,如此說道:

  ──你看起來不像有問題的樣子。

  ──起碼,不會是這方面的問題。

  ──感覺上出現異常的話,

  ──再到我這裡來吧。

  念及此處,

  「────」

  我立刻轉動門把。

  奇怪了,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想要這麼做的啊。我有些疑惑地用餘光看著我擅自伸出的手,但此刻就連驚訝的心情也無法停下我的動作。我的頭腦還在思考,還不想面對事實,身體卻已像是切換到不同的模式般,自己採取行動。

  違背我的理智,

  同時順應我的心情──採取行動。

  我用結合破門而入和誓討舊債的氣勢,直走進不太熟悉的房間中。

  鞋子重重踏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腳底卻感受不到一絲反作用力。模糊的視線中,除了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坐在辦公桌前,保健室內空無一人。

  這樣正好。

  我想,不論是我或對方,應該都期待著這種不受旁人打擾的情況吧。

  然而,這場遲來了兩三個月的會談,卻終究不能如此順順利利地進行下去;倒不如說,剛好相反,我和才堂之間的會晤註定要經歷一波三折的發展。

  要說原因何在──

  「嗚,嗚哇!」

  在我一邊走近那個穿著白衣、背對著我的女性,一邊要向她搭話時,她忽然發出這樣的一聲驚呼。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整個人愣在當場。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只是才堂做出脫軌行為的話,我大概也不會這麼吃驚……畢竟一個人本來就有很多不同的臉譜,在職場、在家中、在私下,都會有不同的行為和表現。這倒不是說人天生虛偽,而是因為人原本就會受到外在環境和內在因素的影響,呈現出不同的樣貌;這些樣貌的差異,有時大得只能用判若兩人來形容。

  然而,在當事人的感覺中,他自己並沒有什麼變化,因為在他看來,在這個環境中這樣做,和在那個環境中那樣做,是同一件事情。兩者之間,其實有並行不悖的關係。只不過在旁觀者眼裡看來,難免會覺得反差過大而難以接受罷了。

  舉個比較誇張的例子吧,假如有人在至親的喪禮中,因為有趣的笑話露出宗次郎(※21.)一般的歡暢微笑,能說他是正常人嗎?顯然不能。又好比說我吧,我會在房裡看動畫,或是和死黨談天時哈哈大笑,但面對陌生人時,卻很難擠出一絲笑容。

  人就是這麼複雜難辨的東西。

  真正表裡如一、無論何時都表現出相同面貌的人,反而才是少數中的少數。

  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極端的異常──

  就像那個放任殺手死去,然後又奪走十來人性命的白髮少女那樣。想到這裡,我感到心口一陣酸楚,幾乎又嘆了口氣。

  總而言之,如果才堂真的並非如我所知的那樣,是個冷靜而對事物有著無比正確觀感的女子,或許也蠻正常的……雖然我得承認,這樣會讓我心中她的形象毀於一旦(虧我還因為這樣佩服過妳!還在遇到千穀的時候拿妳做比較!),不過並不會令我如此吃驚。

  但如今事實要比那要驚人得多:驚聲尖叫的人根本就不是才堂。

  只見那位坐在才堂位置上的女性,在雙肩一縮以後,很快轉過身來。這個急促的動作,讓她那頭齊肩的烏黑長髮凌亂地晃動著。她那雙大大的、靈活的黑褐色眸子直直地盯著我瞧,透出驚魂未定的光芒──從這個反應來看,她似乎是被我這個乍然闖入這個房間的人嚇了一跳。

  看起來就像受到欺負的小貓一樣。

  「…………」

  這是什麼情況?世上不可思議的事情還真多啊……我有些傻眼地在腦中發表感想。好啦,我當然知道這種感想連餘興節目都稱不上,只是在敷衍了事而已。況且,此時也不是悠哉悠哉地做這種事情的時候。

  不過若要問我現在該做什麼事情,我那一團亂的腦筋,恐怕也理不出一個頭緒吧。

  要怎麼做才好啊……?

  雖然很想化解這尷尬的局勢,然後弄明白才堂人在哪裡,但不用想也知道不會那麼順利。在對方對我抱有戒心的情況下,我實在不能樂觀地說,自己有辦法用巧妙的說話技巧,不著痕跡地將彼此之間的隔閡彌平。

  而且話又說回來,在面對女性時,我並沒有折戶那樣的口才(那傢伙出乎意料地擅長把妹啊……)。如果硬是向她攀談,搞不好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想還是先什麼都不幹,看看情況再說吧。

  於是,我省略了肯定做不好的微笑,只是盡可能誠懇而嚴肅地,回望著那名女性。

  一方面是想使她放下心來,另一方面,我也對她有些興趣……呃,當然不是想知道她幾歲住哪能不能跟我交往,只是單純好奇而已。

  方才情境太過特異,而我也實在有點心不在焉(否則應該早就察覺她不是才堂了),因此直到此刻,我才有機會好好地觀察這名女性。

  嗯──

  我在禮貌的範圍內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到底該稱她為女子、少女、還是女孩呢?這是我對她產生的第一個印象。她的五官看起來很是成熟,已有些熟女的輪廓,但她的表情卻還未脫稚氣,帶有濃濃的少女氣息。幸虧我對自己辨認人年齡的本領一向沒有自信,否則我一定會為看不出她的歲數大傷腦筋吧。

  雖然年紀是這樣,不過身高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她約一百六十公分左右(看起來比我矮一個頭,應該吧),但因為身材纖瘦的關係,還不至於顯得個頭嬌小。

  比起身高,她的衣服更引人注目。

  和我料想的不同,她身上的那件白衣並不是才堂的標準衣著──白大掛──而是一件式樣簡便、類似浴衣的和服,顏色也很乾淨清爽。純白色的料底上,有著幾朵紅花的圖樣,形成適當的點綴,腰部的束帶也不過分華麗,透出一股風雅含蓄的美。

  ……怎麼說呢,這個人。
雖然這樣講很奇怪,但她簡直是道地的日本人嘛

  有種她似乎生來就很適合和服這種日式衣物的感覺。

  除了五官和個子以外,那頭齊肩的烏黑長髮也很有日本風味。如果再留長一些,然後把微鬈的髮尾燙直、瀏海剪齊的話,應該就和古裝劇中的公主沒兩樣了吧,我心想。

  或許她是現代少數配得上大和撫子之名的日本女性了……

  就在我默默出神,幾乎忘卻本來目的的時候,和服少女(暫稱)忽然開口說話了,她的聲音清澈而悅耳。「你好,初次見面。叫我亞夜就可以了。」

  我不由得驚訝地看向和服少女的臉龐。剛才她眼中的驚懼和憂慮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彷彿足以將一切負面情感蒸發般,溫暖如陽光的活力──

  「你叫什麼名字?」和服少女文雅地微笑著,向我問道。


  ※


  距車站不遠處──用房屋仲介商的說法是徒步五分鐘即可到達──矗立著鎮上唯一的一棟高級公寓。

  唯一一棟。

  但這不表示小鎮的發展落後。

  事實上,如果把這個比起東京更接近北海道的小鎮視為一個獨立的國家,那麼它都市化的比率應該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在鎮上,這類的建築之所以會付之闕如,純粹只是當地的居民,不像大都市的人有那樣的需求而已。沒有需求,市場上就不會有相應的商品。商人不會笨到去做必定虧損的供應,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話是這麼說,在某家大公司冒險式的投資下,這棟高級公寓還是誕生在這座鎮上了。這個例外踏出了第一步,而且從這兩個月的銷售業績來看,是非常卓越的一步,因此鎮上居民和商人的想法也在漸漸改變中。也許再過不久,類似的華麗大廈就會如雨後春筍般,從這座鎮上的各處冒出來吧──

  ……好了。

  雖然小鎮的發展和現況,未必全是無趣死板的記帳(肯下功夫的話或許也能寫得讓人拍案叫絕),不過還是到此打住吧。不管怎麼說,這只是無關緊要的細節。

  並不是故事的重點。

  也不是一件值得在乎的事。

  起碼──

  一位不久前才入住這棟高級公寓,房間位於A棟十七樓三號的房客,應該是這麼想的吧。



  經歷漫長的沉睡,白色的少女醒了過來。

  她微微將眼皮綻開一條縫,睡眼惺忪地盯著床頭,用慵懶的視線和後者對峙了一會兒,又將雙眸闔起。於是宛如入睡時的平靜表情,再度浮現在少女的臉龐上。如果有人看著這一幕,肯定會覺得她又睡著了,然後溫馨地微笑吧。

  但少女並沒有睡回籠覺的意思,這只是她起床前的一貫動作。對她來說,保持入睡時蜷縮的姿勢,在黑暗中審視自己的身心狀況,是一件讓人自在的事──不。

  正確來說,少女所審視的對象,只有身體而已。

  她不需要顧慮心靈。

  就像一般人不會,也不必煩惱自己的心臟,有沒有分毫不差地按照中樞神經系統所傳輸的訊號跳動那樣,少女也沒有為自己的情緒煩心的必要。

  雖然絕不是沒有感情──

  但感情的起伏從不會對她造成影響。

  這或許才是她和常人間最大的相異之處──明明可以敏銳地看透,甚至接觸到事物的本質,少女卻從不做判斷,更不會有插手改變的念頭。就連對自己和他人之間的差異本身,她也沒有深入思考過,這究竟是好是壞。只是一派自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總之,不管心靈如何,今天在身體方面,少女似乎也不必操什麼心。現在的她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反而隱隱覺出一絲腹飢。看來,昨夜的戰鬥雖說不上輕鬆,但也沒有給身體帶來太大的負擔──

  ……沒有付出太多的代價。

  ──不要忘記了。妳是最強的,所以沒有與別人一較高下的必要。妳的戰鬥,是和自己的戰鬥。重點不在於能不能打倒敵人,而在於過程中要付出多少代價。

  一瞬間,少女想起了昔日時常聽見的話語。

  那時,在還一竅不通、懵懵懂懂的少女身邊,似乎總是有人嘮嘮叨叨地,從各式各樣的層面指導她。關於生活的事。關於戰鬥的事。關於現在的事。關於過去的事。關於未來的事。關於能派上用場的事。關於沒什麼用的事。

  她不記得是誰,也不記得有幾個人那樣做過。印象中,她也從來沒有對他(她)們的指導有任何回應,只是默默地聆聽著。就像一台計算機,既不會分辨資訊的好壞,也不會給輸入資訊的使用者任何回應,只會按照設定好的程序,將該紀錄的東西紀錄下來,將該刪除的東西刪除乾淨,那樣而已。

  沒錯。那時的少女就如同機器一般活著。

  儘管如此,她還是對過去的光景感到了一絲懷念。

  對少女來說,那彷彿是在母胎中成長茁壯時留下的,無可取代的寶貴記憶。有人在旁照看的氣氛也好,指導者隱含期待的態度也好、平淡舒緩的語氣也好……一切,都讓她感到那麼溫暖。

  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進入了黑暗的森林,暖意隨之消逝。她不怕那比黑暗更黑的黑,也不怕那比寒冷更冷的冷,她只害怕那連預見者也看不穿,一片空虛的未來……

  也罷,不多想了。

  少女下了床,一邊像剛睡醒的貓兒似的做起伸展操,一邊移動到房外。伴隨著痛楚,因長時間睡眠而僵硬的筋肉和關節發出鈍重的響聲。雖然這麼做像是搞錯了拉筋的方式,不過她並不在意。

  途中,經過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前時,少女的身影短暫地被映了出來。她身上只套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男式睡袍,因睡眠中翻身而紊亂的胸襟並未理好,白皙赤裸的雙足踩在木製地板上,衣衫不整、髮絲散亂的模樣相當煽情……不過在少女的眼中,自己只是看起來不夠整潔而已,她並沒有往其他的方面聯想。

  反正這兒沒有別人,少女心想,只看了玻璃上的自己一眼就繼續邁步。她心裡也不是真的那麼在乎,自己有沒有穿衣服,只是現代社會有相應的規則,大多數時候她必須遵守。但可以的話她還是會選輕便些的,裝束活動起來方不方便,畢竟對戰鬥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移動到存放食物的地方,少女很快開始動手。和室內光鮮亮麗的家具和裝潢不同,這兒存放的都是些應急食物,和「高級」兩字完全沾不上邊。不過也因為這樣,幾乎不需花上什麼調理的手續,只要沖水泡開或丟進微波爐,甚至撕開包裝就能吃了。這些食品固然無法期待有什麼可口的味道,但能兼顧方便性和保存性的特點,卻是其他食物所不能及的。

  不過話說回來,少女並無法委託他人管理這裡,定期打掃或補充生活必需品之類的事情自然只能想想而已。在這種情況下,存放保存期限長的應急食物,和積滿整間房子的灰塵幾乎是必然的趨勢。

  少女在心裡稱這些平時不會涉足的地方為「據點」。

  她將這些據點當成緊急時的避難場所來使用。最近入住的川上家不算在內,少女還有幾個類似的據點。大部分都是世路崎提供的,但這個,只有這個,是她從其他超能力者手上奪來的戰利品。

  是殺死對方後接收的遺物。

  順帶一提,由於不動產的轉移不像動產那麼簡單,這個地方目前還是歸死去的超能力者所有,少女只是接管鑰匙擅自入住而已。但很諷刺的,這裡並非鄰睦關係密切、管理員和住戶互動頻繁的小型公寓。而是浮靡奢華的高級公寓。本來買下這裡的人,就是把它當成別墅一樣的地方,偶爾才來住上幾天,所以別說是死去了,大眾社會甚至連原主人的「失蹤」都沒有意識到。

  而檯面下的世界也是如此。

  被少女殺死的超能力者,素以孤立獨行的作風聞名,既無所屬的組織,亦無固定來往的對象。雖然不能說是完全沒有,但在這個時間點,知道他死訊的人應該還是非常少的;因為同樣的原因,這個地方也不會有其他人造訪。

  而這就給了少女一個機會。

  基於以上種種理由,少女認為除了她以外,根本沒有人曉得這裡。

  所以她人在這裡。

  少女不想動用到那幾個已經被別人知曉的地方。如果真有必要,她寧願暫時躲藏在廢墟裡,也不願舒舒服服地生活在別人的眼皮底下。

  簡單準備好杯麵和乾糧以後,少女沒有耽誤便開始用餐。她一邊囌囌地吸著杯麵,一邊用乾糧沾杯麵的湯吃,吃相很是優雅。從進食的速度來看,她似乎很享受這些簡陋的食物。

  表情卻像是在沉思。

  關於接下來的事情,少女並沒有考慮太多。總之晚上得回到川上住的那棟公寓才行。其實她連一刻都不應該離開他的,這對兩人都有危險。但不知為何,她昨夜連絡世路崎處理完場面、安頓好川上後,卻逕自留下紙條,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地方。她就是覺得必須獨處。

  但那是不對的,現在她想盡快糾正這個錯誤。不過要怎麼回去,在那之前又該採取什麼行動,這些事情她還沒有仔細想過。無論如何,得先補充最低限度的營養才行──超能力對肉體的負擔十分巨大,會消耗血糖和脂肪在內的大量能量──剩下的就照著直覺走吧。少女放下筷子,又開了一份杯麵,注入熱水,若有所思地盯著隱約從封口溢出的水汽瞧。

  彷彿想要從這顆沒有固定形狀的水晶球中,窺見未來的蛛絲馬跡。

  然而,這個時候的少女,還無從得知自己不久後將遭受狙擊的事實。即使她是現代碩果僅存的預見者也一樣。


  ※


  我猶豫片刻,

  「……川上。我叫川上。」

  最後還是只報上了姓氏。

  不管對方表現得多麼親切,我也根本沒有必要用同樣的態度應對。和服少女(亞夜?)那種一派天真的模樣、舉動,還有氣質,都自然得不像是偽裝出來的……雖然我對我看人的眼光有自信,但我覺得還是小心一些為妙,畢竟最近才碰上世路崎那樣的特例。況且我也還不明瞭她和才堂間的關係,這就讓我更有謹慎的理由了。

  再說,要我親暱地和相識不久的陌生少女互動,本身就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饒了我吧。

  和服少女倒是絲毫不以我的冷淡為忤。聽見我的姓氏,「哇,好像神明大人的名字喔!(※22.)」她驚嘆地叫了出來,然後馬上笑吟吟地說:「那我就叫你川上君囉~~」

  接著,她像是想起了某事似的,困惑地歪了歪頭,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動作看起來很可愛。

  「咦,但是,那個……現在是上課時間哦,川上君來這裡做什麼呢?」

  「呃……」我一時答不出話來。

  ……這傢伙,好活潑啊。外表是看不出來,但她的精神年齡應該要比我小得多……儘管我在同輩人中精神年齡一向鶴立雞群,但這種小事就別在意了。

  說起來,之前折戶和源太郎還跟別的同學討論過,這個學校的保健室裡有神秘的美人……原先我以為那只是空穴來風的傳聞(因為才堂的關係,我根本無法將「保健室」和「神秘的美人」兩種東西連在一塊),連都市傳說都算不上,但現在看來也並非無稽之談。也許是誰也和我一樣碰巧遇到了這位和服少女,才會傳出那種消息的吧。

  不論如何,和服少女這種小事化無的態度真是幫了我大忙。至少在接下來,對話應該不會難以進展,也不會有其他更嚴重的溝通障礙了(老實說,剛才她飽受驚嚇的時候,我腦海中已經浮現自己被警員扣押到警局的畫面了……)。

  也許這個女孩子意外的很厲害啊,我忍不住心想。雖然好像有點,那個怎麼說來著,天然呆?不過還滿可愛的嘛。是那種會讓人產生好感的類型。

  見我沒有答話,和服少女探身向前,擔憂地問道:「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呃,沒有……」我說到一半就住了口。

  和服少女的眼眸似乎沒有看著我,卻透出一絲奇妙的光芒。緊接著,她像是理解了什麼似的,用力點了點頭,說:「等我一下哦……」然後雙手一拍,急切切地起身,轉入內室。不久,內室裡就傳出一陣「啪啦啪啦」的聲音,她似乎是在翻找什麼東西。

  我還沒搞清楚和服少女在打什麼主意,她就回來了。手上拿著冰枕和毛巾。

  「嘿咻!拿這個敷在額頭上,很快就會好囉。」和服少女將兩件冷颼颼的玩意兒遞過來,臉上又露出了恬靜的笑容。「喏,去那邊的床上躺一下吧?老師那邊我會幫你應付的,寫一張單子就行了,我啊,對這種事可是很在行的~~」

  不知為何,說到這裡她有些得意地挺起胸膛,嘿嘿笑了起來。這是這麼值得驕傲的事嗎?

  「…………」

  我默默地接過,看著手上散發著寒冷白氣的兩件物品。

  ……那個,妳的好意我很感激,如此迅速地擬好配套措施也讓我心生敬佩,可是妳連最基本的地方都搞錯了。我並不是因為感冒發燒才來這裡的,這種小事用手量一下也知道吧。而且,連我說什麼都沒在聽……

  聽說。

  這真的只是聽說而已。

  聽說,有種人會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無微不至,卻只會在關鍵之處,犯下毀滅性的錯誤……

  以前我都覺得這種人不可能真的存在,只不過是被誇大的虛構故事而已,但在親眼看到典型的範例後,我也無話可說了。

  天啊,世上真的有這種怪人……

  但我沒有把心中的感想說出來,也沒有斷然拒絕。和服少女仍笑吟吟地看著我,她的眼神卻似乎帶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柔和,使我不禁把反駁的話吞下肚去。

  「嗯,呃……」我應了幾聲,真的照她說的,脫下校內鞋,爬上床去。和服少女走了過來,替我拉上簾幕。這時她不再笑了,專注地看著我。「我會一直待在這裡的,想要什麼都可以和我說哦。」

  「……好,謝了。」我點了點頭。

  得到我的回答後,和服少女仍站在病床的欄杆旁,一語不發。她用那雙大大的眼睛凝視著我,好像沒有離去的意思。

  快點呀──她的眸子像在這麼催促。

  「…………」

  我當然不是不明白她要我做什麼,卻也不想照辦。但不這麼做她似乎又不肯罷休,我只好對著她,還有手上的冰枕跟毛巾輪流乾瞪眼。

  結果只過了幾秒,我就屈服了。

  ……算啦,送佛送到西,蠢事做到底,既然都到這來了,就順便讓自己的腦袋涼一涼吧。我索性把冰枕用毛巾裹起,敷在頭上,再往後躺平。

  不得不承認,身子陷入柔軟的枕被後,我真的感到一陣平靜與舒爽。這兩種感覺似乎都已離我很久,很遠了……

  和服少女並未察覺我內心的糾葛,微笑再度出現在那張臉上,她的唇瓣平靜地動了動。「……好好休息吧。」說著,她伸手拉上一旁的窗戶。過程中,窗戶很不情願地發出「吱嘎」的尖叫聲,一度讓人有些擔心它會不會就這麼卡在那裡;但這事終於沒有發生,窗戶乖乖地緊閉起來,把嘈雜的聲音阻擋在外。

  和服少女總算轉身離去。透過簾幕的空隙,我看到她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就這點來看,她倒是和才堂很像──連手上拿的文件和茶杯都如出一轍。這兩人究竟……?

  儘管還在思考這些事情,我的意識卻很快變得恍惚,眼皮也酸軟地闔了起來。睡意像條厚棉被似的將
各式各樣的念頭隔在外面,使我感受不到它們帶來的影響。

  這種感覺在今天還是頭一次出現。在教室裡趴著睡的時候,我總是因為紛雜的思緒難以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了,也總會在不久後被惡夢驚醒……但此刻,我卻毫不畏懼這些事情,似乎下意識地知道自己能夠平靜入睡。

  這也許是因為和服少女……亞夜的關係吧。這真的很奇怪,儘管她這麼冒失,看來又柔弱,卻給我一種能夠依靠的感覺。正如同昨夜在暗巷裡和敵人們對峙時,我從千穀身上感覺到的那樣。

  果然,我得到了我要的睡眠──平靜無夢,十足酣暢。這個睡眠安穩地持續著,直到一連串若有似無的聲音,將我驚醒為止。

  「…………」

  我揉了揉眼,安靜無聲地掀開棉被,爬起身來。只見在我模糊的視線中,保健室裡的東西都被染上了一層茜色,看來已經是黃昏了。感覺上我並沒有睡得那麼久,但人在睡眠時的感覺是不可靠的。

  睡過幾個小時以後,身體的疲累得到了緩解,但睡眠的欲望仍未完全消失。我就這樣微微垂著頭,讓自己的眼睛半睜半閉的,等待意識清醒過來。

  這時,我注意到使我醒來的聲音仍未停止。仔細一聽,似乎是兩個人在談話的樣子。起先聽起來只像是蚊鳴,談話的內容一個字也沒有傳入我的腦中;但漸漸地,她們的語調和口音,以及話語的意義,都變得清楚起來。

  …………

  「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媽媽,小聲點啦,他在休息……妳出去沒多久他就進來了,把我嚇了一跳呢。可是,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記得媽媽妳說……」

  「因為意料之外的狀況,連絡不上聯繫人了。再留在那裡也是白搭。」

  「……那,媽媽,接下來怎麼辦?是不是應該……」

  「之後再想也無所謂。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晚點就能得到情報了。至於現在……」

  這時,說話的人忽然停了口。在短短的停頓後,響起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在這種密閉的房間中,不用超卓的聽力也能知道,那人正朝我的方向走來。

  我渾身一僵,反射性地將手探入制服內側,卻摸不到任何東西。這是當然的,我並沒把那兇器帶到學校來,現在我開始懷疑這個決定究竟正不正確了……雖然我就連這點自我懷疑的時間都沒有。

  「就先和『他』好好談一談吧。」那人停在距我極近的地方說。

  話聲剛落,病床旁的簾幕便被拉開。

  保健室老師‧才堂,就佇立在那裡。

  才堂的臉上並非面無表情,冷淡的程度卻也相差不遠。她像是一台鋼鐵製成的機器,從裡到外透出一股金屬般的冷意。我已經一腳踩在地上、身體因戒備而緊繃,她卻毫不放在眼裡,反而一手指著辦公桌說:

  「久等了。彼此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與其在這裡浪費時間,不如快些到那裡去詳談吧?」


  ※


  夕陽已然西下。


  離開公寓時,
少女費了一番功夫,才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固然與她不擅長隱匿和潛行有關,但主要還是因為大廳和庭院處都配置了熱心過頭的保全人員。他們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想對住戶和來賓獻上服務。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很有效的管理方法,少女心想。可以透過這道手續篩選、排除掉不純的異物。

  一邊保持對周遭的警戒,少女一邊走在夜色和路燈的光芒下,小心翼翼地穿過許多不曉得名字的陌生街道。

  出門前她倒是沒有忘記要換衣服。由於染滿鮮血的關係,她慣穿的東方風格上衣還有皮褲,都連同那些屍體交給世路崎「善後」了(當然,兩者善後的方法完全不同),因此她現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黑白相間的格子襯衫,以及一件七分的牛仔褲。

  儘管服裝正常了些,但少女的白髮、容貌,和提在手上的細長箱子,仍然和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見到她的行人們大多駐足回頭,並且指點不已。

  少女雖不太在意他們的眼光,但也沒有喜歡的理由,於是她盡量挑著人少又不會太窄小的路走。儘管杳無人煙的小巷弄最不容易受人打擾,卻也意謂著容易遭到狙擊,而且難以辨認方向,在這之間還是需要拿捏平衡的。

  但不論少女有無拿捏好在這之間的平衡,意義似乎都不大。因為在她稍稍放緩腳步,抬頭確認所處位置的同時,一隻男人的手掌從她背後迅捷地伸了出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真的只在眨眼之間。少女沒有回頭,卻像是背後長了眼般,迅速低下身去。原本將要搭在她肩頭上的左手手掌,便因此錯失目標,從少女的右頰邊擦過。

  在倉促之間,面對的又是來自暗處的奇襲,照理說這樣的應對已是無可挑剔,但少女卻不滿足於此。在閃過攻擊的瞬間,她的手指像掠食動物似的抽動一下,隨即往上一抓,直取男人的手腕。

  「啪!」的一聲後,只見兩隻不同的手掌有如在比賽腕力般,緊緊交握。

  男人倒也不是省油的燈,他顯然早已預料到少女的還擊──不,應當說,在少女閃躲時,他的手掌就已做出反應,追擊錯失的目標。雙方的手指像要將彼此捏碎般使足力氣,連關節都泛起白來,兩人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僵持的局面並未持續太久。率先採取行動的是少女,她鬆手放開隨身行李,左手肘猛然往後一拐,動作粗魯而直接,落點卻相當精準,對著男人的腹部而去……幾乎是在金屬箱子「鏮啷」落地的同時,肉體激烈碰撞的聲音響起,少女的肘擊被男人用堅硬的右手臂硬擋了下來。

  兩人的十隻手指兀自緊緊相扣。

  出人意料的是,這場不打照面的戰鬥非但沒有繼續下去,結束的方式也十分詭異。只聽男人忽然開口說道:「哎,好了,打招呼就到此為止吧。是我啊,別誤會,不是什麼想要把妳拐走的可疑份子啦。」他不只語調輕鬆,還似乎對眼前的狀況,打從心裡感到有趣。

  趁著少女微微一愣,手指力道略微放鬆之時,男人迅速抽手退後,拉開五步左右的距離。他對著轉過身來的少女舉高雙手,表示已無戰意。

  少女立刻辦認出男人的身分。不是敵人。但這沒能讓她立時停止動作。理智告訴她必須停手,本能卻要她幹到最後一刻。她被夾在兩種矛盾的命令中,一時進退不得。

  「我……」又過片刻,少女深吸一口氣,這才終於使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那動作看起來像在壓抑著體內的某種東西,讓人聯想到承受著過大內壓、隨時都有可能爆裂的鍋爐機械。「我上次應該說過,不要這樣出現在我面前,也不要太靠近我……」她用那雙昆蟲般黑漆漆的眼眸瞪著世路崎說。

  「哈哈,抱歉抱歉,我一不留神就給忘了。」世路崎抓著頭,露出戲謔的微笑,顯然根本不把這放在心上。

  看到他這個樣子,少女沒有進一步動怒,反而恢復了平時的冷靜,「這是為了你好。如果不想死就別再那樣做。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反射動作。」

  世路崎說:「好好,知道啦……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是很愛惜生命的。妳都這麼說了,我也不會那麼不識抬舉嘛。」和說的話完全兩樣,他仍然是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不過怎麼說呢,妳簡直就是一頭戲弄不得的猛獸啊。呵,剛才我都以為自己的手要被咬掉了,真恐怖呀。」

  少女冷淡地諷刺道:「若是世上有能夠任人戲弄的猛獸,我倒想見識見識。」她一手提起直直立在地上的細長箱子,感到很累似的閉眼嘆了口氣。「所以,你來有什麼事嗎?」

  「呵,其實沒什麼事,只是碰巧看到熟識的大小姐,想打個招呼而已。既然都碰面了,無拙不成巧,咱們乾脆把川上君也攪和進來吧。」世路崎笑嘻嘻地說。

  少女沒有對世路崎的突如其來的提議表達意見。「我沒有和他聯繫的方法。」

  世路崎傻眼地看著少女,「我說妳啊……這種事情好歹要自己搞定吧,這不是很基本的嗎?」姑且不論心中是怎麼想,這次他表現出來的模樣倒是很真誠的。「現代可是情報與資訊的世界哦?不管怎麼說,把自己身邊的人看緊一些,是絕對沒有壞處的,這不用我教吧……」

  少女沒有答話,甚至沒有動上一動,像一尊石像般待在原地。雖然她聽見了,卻沒有回應的意思。大概也沒有從別人的勸諫裡吸收教訓的打算。

  世路崎盯著她看了一會,這才投降似的聳了聳肩,「當我沒說吧,哎。但是話又說回來──妳打算瞞著他到什麼時候?」他直盯著少女說。

  他的眼神有如要挖掘什麼般的尖銳。

  少女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彷彿試著要攤手。

  「隱瞞不是壞事,但隱瞞得太多了,就會綁手綁腳。在我看來,妳這樣做等同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完全沒有道理啊。或者是妳還感到游刃有餘,覺得不必豁盡力氣呢?」

  聽到這句質問,少女終於睜開雙眼。「沒那回事。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但你說的也有道理,待會我會好好斟酌的。」她用堅定的語氣輕輕說。

  「能那樣就好囉……妳和他倒是很像,都是那種能瞞事情卻騙不了人的人啊。」世路崎說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然後對著那個名字發出了郵件。


  ※


  「不……」

  聽完才堂的要求,我毅然決然地說:

  「不可能。不管是我還是她,都不會和妳合作的。」雙眼毫不退讓地望著才堂。後者的情緒仍沒有什麼起伏,只是微微挑起一邊眉毛,向我問道:「為何?」

  「這還需要問嗎?……我不信任妳。還有,我不喜歡妳的做法……那真的讓我覺得很噁心!妳腦子裡是有什麼東西斷了嗎?」

  話剛出口,我就覺得這句話怕是觸到了什麼底線,而事實也和我所料相差不遠。

  一瞬間,才堂幾乎就要拍桌而起,眼中透出憤怒的鋒芒。即使在發怒時,她眼底的冰冷也沒有消逝,反而和那怒氣結合在一塊兒,透出一股出鞘兵器般的森冷的殺意,令見到它的人渾身發寒、如入冰窖。

  我敢肯定,如果才堂的自制力稍弱一些,現在她就不會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了──她會使盡渾身解數地撲上來,試圖殺死我。能不能成功當然說不準,但她就是會那麼做,她就像張拉滿弦的弓,除了射箭什麼都顧不得了。

  但我沒有因為這股寒意而退縮。

  如果說才堂被我的言詞觸怒了,那我也一樣──從她那裡聽到那些訊息以後,我就一直難以冷靜。起先面對她時感到的畏懼和恐怖,感覺已像是上個世紀的產物,和現在的我半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感到憤怒。

  可以說雙方都被踩到了痛腳。然而,似乎勢不可免的戰鬥並沒有發生。和我互相瞪視片刻後,才堂忽然閉上了眼。接著,她拳頭用力一敲桌子,空掉的咖啡杯在巨響中被震離桌面,「匡啷」一聲在地上摔成碎片。

  再次睜開眼時,她的眼中像有什麼東西熄滅了,變得黯淡無光,聲音也跟著鬆弛下來,聽起來甚至有些蒼老疲憊。

  「亞夜,」才堂命令道:「送他出去。」

  和服少女安靜迅速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但我沒等她走到身邊,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保健室,來到校園中庭。

  抬頭一看,映入眼中的,是彷彿打從創世起就一直籠罩著蒼穹的靛青色。我下意識地尋找著夕陽,但它已隱沒在建築物後,只透出一小抹橘紅色的餘暉,像是燃燒後剩下的灰燼。

  啊啊,居然已經是這個時間啦……雖然感覺不出來,但我似乎在保健室裡待了四個小時左右。不過這也沒辦法,誰叫我前半段時間在睡覺,後半段的會談又讓我神經繃得死緊。什麼,你說時間感呢?哎,那種東西早就不知道扔到宇宙的哪個角落去了。

  要命。好久沒那麼累了。和肉體的負擔不同,這是──精神層面的疲倦。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在暮色中垂下肩膀。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被這一連串的事件累得半死,我的心情不像先前那樣死氣沉沉,卻也是事實……沒想到過勞和發脾氣有轉移注意力的作用,而且效果還不差呢。

  這大概是一種人類自我麻痺、保護精神的機制吧。

  所謂的習慣成自然,不外如是。

  也許根本用不著和千穀談話──不用從她那裡得到什麼了斷、承諾、解決,只要時間久了,我就會漸漸不把那十幾條人命當一回事了吧。

  就像西裝男的死亡一樣──

  正當我想著這些事情,轉動脖子發出喀喀聲,打算踏上回家的路途時,我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陣「喀喀」的腳步聲。腳步聲的主人穿著木屐,走動時腳下發出的聲音很有特色,聽起來像是響板孤獨的演奏,也不知透出的是淒涼還是自豪。

  那人走到我身後不遠處就停了下來,沒有開口說話,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等待著什麼。我頭也不回地嘆了口氣,這才無精打采地向她問道:「……妳跟著我幹嘛。」

  「因為……」亞夜囁嚅著說:「媽媽要我送你走的。」

  我回過頭去,只見她像是驚慌害怕的小動物一樣,垂頭喪氣,身體也縮得小小的,不知是對我感到很愧疚,還是很怕我會像對才堂那樣對她大吼。

  「送到學校門口嗎?」

  「嗯。」亞夜點了點頭,動作仍像在畏懼什麼。見她這個樣子,我心軟了下來,用盡可能輕柔的聲音對她說:「別怕,我不會對妳怎麼樣的。」

  「嗯,我知道,我沒有害怕呀。只是……」嘴上這麼說,亞夜卻仍用眼角偷覷著我,不和我正眼相對。過了一會,她終於鼓起勇氣,正視著我說:「只是……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能聽我說嗎?」

  「……什麼事。」

  儘管多少能猜到她想說什麼,我仍沒有道破。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的心底還存有一絲指望──指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

  「那個,就是,你能不能再好好想想媽媽對你提的……好好考慮一下,不要那麼快就拒絕……」

  和吞吞吐吐的語氣呈對比,亞夜望著我的神情很是認真。

  這次卻換我我沒辦法直視她了。

  只是漠然地覺得,「果然是這麼一回事啊」。

  可是怎麼會?

  為什麼這傢伙要這樣義無反顧地支持她?為什麼她甘願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也不想去深思。我只知道一提到這件事,我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連講話的聲音都不由自主大了起來,「妳還叫她媽媽?那,那種人……她根本不配當妳的母親……!」

  但我還來不及說下去,亞夜就大吼出聲:「不,不是的!我們之間不是像川上君想的那樣!媽媽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她雙手跩著我的衣領,咬緊牙關,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

  「呃……嗚……」

  我微微感到呼吸困難,卻沒有甩開她的手。事實上,在那個當下,除了毫不動彈地愣在原地以外,我什麼也做不了。

  要說的話,我是被嚇呆了。我渾沒想到這個溫柔的少女也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從我見到她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表露出疾言厲色的樣子。

  「媽媽她不是那種人,不是那種人……」

  亞夜的嘴唇打著哆嗦,眼中飽含淚水,卻仍拚命地看著我,用哽噎的聲音說下去。

  那副模樣……

  那副模樣,令我說不出話來。

  「媽媽她是真的對我好的,而且,她對他們也是一樣誠懇。她從來不會強迫人做什麼,也不會把人當成工具……她不是你想的那種壞人……」說到這裡,她拚命搖著頭,積蓄已久的淚水終於溢出眼眶,沿著面頰迅速無聲地滑落,像兩顆瞬間殞落的流星。

  眼淚一落下,就如同潰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前一秒還緊抓著我制服的手指軟弱地鬆開、垂下,亞夜低著頭「嗚嗚」的抽泣起來,胸脯劇烈起伏著。

  又在原地愣了幾秒──

  「唉……」

  我才像是要把肺部淨空般深深呼出一口氣。

  傷腦筋。

  沒想到女孩子當著自己面前哭出來,會讓人那麼手足無措……我以為我一輩子不會碰上這種老套的場景,即使碰上了,也能夠圓融老道地解決問題,不會像那些電視劇中的白癡站在原地發呆,表演木訥兼口吃的絕活的說。

  現實跟幻想畢竟大不相同。真正遭遇這種情況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曾在腦中設想過的句子是多麼無力,而自認英明神武的自己和白癡也沒什麼兩樣。

  「好,好,妳先別哭了……」最後我只能這麼說。這安慰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很無力,但我也無計可施。

  沒想到,被我這麼一勸,亞夜還真的暫時止住了抽泣,「……你相信我說的嗎?」她一邊咬著嘴唇,一邊抬起和服的袖子,急急地抹眼淚。那雙大大的眼睛卻始終望著我,不曾移開。

  我只得無奈地說:「好,好,我相信……」我總覺得再這樣下去「好,好,」會變成我的口頭禪了。而且其實一點也不好,就算她說的是事實,我也沒辦法那麼容易就改變自己心裡的認知。但是……

  看到她那個可憐兮兮的樣子,我還能不點頭稱是嗎?

  太犯規了。

  太犯太犯規了啦。

  哪有男人能違抗那種眼神的啊。更別提她還在哭……

  「……嗯。謝謝。」亞夜帶著嗚噎的鼻音應道,用力抹了抹臉,臉上的淚水一時還止不住。幸好,她沒有像小說中某些性格嬌慣刁鑽的女主角那樣,哭的時候驚天動地只為達到目的,得逞後立刻破涕為笑,不然我可就顏面無存了。

  不過,即使她真是用假哭來博取我的信任,我大概也只能乖乖照單全收,等事後再找個牆壁一頭撞上去吧。有人說男女關係中男性永遠是弱勢的一方,今天我總算明白這句話意義何在了。

  ……還是那句話,太犯規了啦。



  等亞夜終於收止住眼淚,聲音也不再哽噎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繼續邁開腳步,往校門口走去。用不著回頭,光聽著背後傳來的、清亮動聽的「喀喀」聲,我就知道她正跟在我後頭。

  話說回來,我記得亞夜在室內沒有穿這玩意兒的。她是在室內換上了以後才出門追上我的嗎?手腳還真是輕快啊……要說這是她的個人特色的話,或許也真的是那樣。我忍不住轉頭看了看她。

  注意到我的動作,亞夜立刻一臉好奇地問道:「川上君,怎麼了嗎?」儘管不久前才被我看到哭泣的樣子,現在她卻似乎絲毫不覺得害羞,也沒有特別的反應,表現的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回過頭去。「妳也真了不起啊。」這不是客套話,這傢伙天然的程度毫無疑問已經超越那些天然紀念物了。

  「……?是嗎?雖然我不太明白。」我可以想像出她困惑地微微偏著頭的模樣。「要說了不起的話,川上君也是啊。要在這種局勢下,幫上千穀小姐的忙,一定很辛苦吧……」這次換成眼睛亮起來了。

  「這個嘛……」

  她似乎對此有所誤解。

  雖然要說辛苦也挺辛苦的沒錯啦,但肯定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辛苦的形式。何況……這麼說吧,要是真有和千穀在一塊也不會覺得辛苦的人,我倒想請他替我分擔一下這份苦差哩。

  撇開這些不談,千穀挑上我的理由,和我是否了不起可說是半點關係也沒有──而且,因為無法親眼見證,到現在我仍然對她所稱的「預言」半信半疑的,總有種「其實這根本是這傢伙一廂情願的幻想吧」的感覺。

  但想想,亞夜會有這種念頭也是很正常的。儘管才堂她手腕了得,卻也不是無所不知的(尤其是關於預言的事情,應該只有我和千穀本人知道而已),亞夜得到的資訊自然也不可能百分之百正確。

  如果我不是當事人的話,大概也會不負責任地想著諸如:「哇,可以當上『最強』的幫手,好厲害喔!」、「真了不起啊──」此類的事情吧。

  事不關己就是最大的幸運。這句話真是說得一點也不錯。

  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我才終於開口:「其實也沒那麼了不起啦,妳過獎了……」

  連我也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心虛,但亞夜卻毫不懷疑。她用開朗的聲音說:「沒那回事,我覺得很厲害呀。川上君是很了不起的人呢。」

  「…………」

  啊啊……

  這是何等強烈的罪惡感……

  我越來越無法直視在自己身後閃耀著的神聖光芒了……

  說謊以後想要圓謊,就只能繼續說下去,其實有一大半的原因都出在這種少根筋的追問者身上吧……

  ……算了。

  有道是君子有成人之美,我看就不必特地提醒亞夜,實際情形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美好了。事實只要我知道就好,那本來就是該放在自己心裡的東西。

  效仿君子的美德當然不是什麼壞事,不過因為我只能保持沉默的關係,走著走著又安靜下來了。四周也沒什麼聲音,也許是考期將至的關係,放學後還在學校裡流連不去的人少了許多,也就聽不到那些平常聽慣的聊天聲了。

  只有木屐的聲音在我身後喀喀作響,像在刻劃著流動著的時間。甚至讓人覺得,只有我們兩人被留在了這個地方,大家都啟程踏上自己的旅途了……

  嗯?

  只有我們兩個?

  嗚哇,現在才發現,這樣兩個人走在一塊,未免也太羞人了吧!簡直像在幽會的男女一樣……要是被熟人撞見這副場景的話,可就尷尬了。

  還好,現在天色很暗,學校人又少,再加上我們已快抵達校門,不會再待在一塊太久,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並不高。甚至有點像是我在杞人憂天了。

  我暗自慶幸著種種的巧合。

  然而,這份閒情逸致卻馬上被破壞得體無完膚。

  「……那個,川上君。」

  「怎,怎麼了!有什什什,什麼事嗎?」被亞夜冷不防這麼一叫,我嚇得猛轉過頭去。不只口吃,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心中的動搖完全暴露出來。

  「我知道你還不能完全相信我說的那些,但看了實際的情況後,你一定會明白的。」亞夜卻彷彿渾然不覺,看著我繼續說下去:「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兩點,到車站來好嗎?」

  看她說得認真,我立刻恢復了冷靜和正經。「……嗯。雖然不知道要我看什麼,也不能跟妳保證看了之後就願意和妳媽合作……不過我會去的。」

  「嗯,要來唷!」亞夜充滿活力地微笑著。接著她的聲音卻透出擔憂之意,講話也躊躇起來,「然後,那個,還有……小心一點。」

  「知道啦,別看我這樣,我多少還是有點自覺的。」為了使她放心,我刻意信誓旦旦地回答道。

  「可是剛才川上君就毫無自覺地在我面前睡著了呀。」

  「快給我忘掉那種無謂的事情!」

  真是。現在回想起來都感到無地自容。

  「好啦,不開玩笑了。」亞夜嘿嘿笑著,聲音在黑暗中回響。然後,她收起笑容,嚴肅而認真地說:「小心一點,川上君。你那在受傷前就先感應到痛楚的能力是很強──媽媽說那幾乎可以算是某種形式的預見能力……但是,在沒有發動能力時,你也和一般人沒有太大的差別。太過輕忽大意的話……」她不再說下去。

  ……對了,她跟才堂還不知道,我的能力其實一直都保持在發動的狀態。

  痛覺前置。

  剛才和她們談話時,我刻意不提及這件事情。這倒不是我喜歡賣關子,而是因為……雖然千穀說這在戰鬥時沒什麼優勢,但反過來說,她也認同我的情況很稀有,甚至是獨一無二的。再三思考後,我還是覺得把這件事這麼輕率地說出去不太好。

  「我知道,這妳大可放心,我和她有擬定過類似的策略,不會那麼容易就在陰溝裡翻船的。」我說。

  其實根本沒有。沒必要。即使有,那也只是千穀一個人需要下的功夫,她從未和我討論過她是怎麼處理這個問題的。

  雖然和剛才說謊的理由完全不同,但這又是一個說謊後繼續說下去圓謊的循環。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這樣啊,那就好。」亞夜略略鬆了口氣,「一般的偷襲或伏擊,應該都沒辦法對你和她造成威脅,就像……」她欲言又止地說:「就像『他』那個時候一樣。」

  我曉得亞夜指的「他」是誰,也曉得她為什麼會說得那麼含糊。西裝男。在約兩週前,意圖暗殺我的傢伙。他雖然是地下社會的人士,常接受一些見不得人的骯髒工作,卻完全不知道超能力者的存在。而被才堂誤導的他,自然只有一個下場……儘管不是我或千穀下的手,這點或許跟才堂的意料有些許出入,但他仍然因此死去了。

  在我家公寓附近的公園中,因為大量內出血,休克致死。

  而當時沒能說服母親改變心意的亞夜感到很自責,認為他的死自己也有一份責任。

  「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們小心一點。有人說,意外都是在大家認為不可能的情況下發生的。」

  說到這裡,亞夜停頓下來,眼神也猶豫地飄移著,好長一段時間不說話。我感到她接著要說的話很重要,於是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催促。又等了一會,她才深吸一口氣,直視著我說:

  「媽媽那時候和你說,能力者無法使用狙擊步槍,也不能進行需要長時間集中精神的外科手術……但是,我知道,其實真的有能夠執刀六小時以上的能力者。」

  「啊啊,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我竭力用泰然自若的口氣說。

  吃力地隱藏自己的動搖。

  「……嗯。」亞夜點了點頭,「我先回去囉,掰掰!」然後,她忽然變回那副開朗而活潑的模樣,笑著朝我用力揮手。聽她那麼說我才發現,我們已經走出校門了。

  「……再見。」我忍不住也跟著露出微笑,和她道別。是啊,和她互動的時候,即使是我這種很難對人擠出笑容的人,也常常會揚起嘴角……在和千穀與才堂不同的意義上來說,她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看著亞夜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那腰部有著束帶的背影隱沒在教學大樓後,我還盯著那兒看了一會兒,才轉身往公車站牌的方向走去。

  這時,口袋的手機震動起來。我像是被燙著了似地反射性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的訊息,我曉得我得換個方向,前去參加那個無中生事的男人一手促成的聚會。

  真讓人頭痛。事前沒有任何準備或心理建設就去參加那個聚會,顯然不是好主意,但我卻無心多想這件事情。在這時,我心裡浮現的是亞夜道別前和我說的話:

  能力者無法使用狙擊步槍,也不能進行需要長時間集中精神的外科手術。但是……我知道,其實真的有能夠執刀六小時以上的能力者。

  我想我明白她沒有說出口的話,和她要傳達給我的意思。

  我感到背脊一陣發寒。彷彿此刻在無窮遠的某個地方,瞄準鏡和幽靈般的操鏡人,正瞪大它們的瞳孔對著我瞧──正是在那目光中,蘊藏著絲絲森冷的寒氣,讓我幾乎為之顫慄。

  「既然後者能夠存在……」

  那麼,前者又為什麼不行呢?



  ※21.漫畫《神劍闖江湖》中的反派角色。因為幼年時期殘酷的經歷,在喜怒哀樂四種情緒之中只知道「樂」的部分,臉上露出的表情也只有微笑而已。是個單純到讓人覺得:「哇,這傢伙很適合用來舉例呢!」的角色。

  ※22.「川上」的日文發音為KawaKami。其中Kami的部分,和「神」的發音相同,故而讓KawaKami聽起來像是某種神明的稱謂。當然,會聯想到這個的人不多,而會直接當著初次見面的人面前說出口的,除了亞夜以外大概也沒有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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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任孤行
我知道你的知道
你知道我的知道
我卻不知道你知道我的知道
而我的知道不被你的知道所知道

06-14 21:53

Jojorin(990)
我很久沒擠腸子出來了,
很久很久腸子沒被擠出來,
這完全是不久前才發現的,
我很久沒擠腸子出來了。
而我是否曾經這麼樣地擠出來!
吾輩中沒人能像我這樣擠出來!
而我就代表全部人擠出來,
那我一人就代表全部人擠出來!06-14 22:50
晝燈
使用超能力會大量消耗血糖和能量....嗯...似乎是減肥的好方法呢 ^^"

能力者無法使用狙擊步槍,這話還真帶有玄機的感覺,還是只是亞夜的比喻?

千穀的目的現在還是謎啊....

06-19 06:31

Jojorin(990)
謝謝你的回應和觀看:)

>使用超能力會大量消耗血糖和能量....嗯...似乎是減肥的好方法呢 ^^"

是啊,所以超能力者(千穀)的食量才會特別大
超能力者畢竟不是一般人,以電腦來比喻的話就是超頻的狀態吧
設定上能量消耗比較大

關於狙擊步槍和千穀的事在下回應該會交代清楚,不好意思~.~06-19 16:59
晝燈
我忘記補上一句 "難怪千穀那麼會吃 !! "
結果被你提出來了...呵呵呵

用電腦的超頻來做比喻真是貼切啊,這的確是一種負擔呢,尤其是做為"戰鬥"的話!!

感覺上,一般的超頻可以讓電腦跑比較順,一旦用來玩遊戲或跑龐大的程式,就會負荷過重而過熱當機,或是燒掉主機板!!

超能力者的"能力使用"確也是不輕鬆!!

我會提到狙擊步槍是因為想到一部漫畫,天叢雲,描述一段劇情。

主角設立了結界保護人,所以帶有傷害保護之人的惡意物體或力量都無法穿過結界,然而反派確使用了"火槍"要殺掉結界裡面的人。

因為被發射出去的子彈,是沒有任何意念的物理現象,不帶有惡意...

所以才聯想到 "能力者不能使用步槍" 這個設定。

因為劇情中,能力者的 "能力" 皆不相同,但所有的能力者都不能使用狙擊步槍?
這一點讓我感到疑惑,故而提出,所以其實你不用想太多啦 ^^"

06-19 23:54

Jojorin(990)
抱歉回應地比較慢,沒看到通知@@

我滿早就想好超能力「會傷身」的設定了,
可以說超能力者就是「超頻的人類」吧
所以平均壽命會比較短,而且會有很多病痛(我稱為「缺陷」)
不能使用狙擊步槍或執刀也是一樣的道理,
下篇會在劇情中詳細說明的

>千榖曾經提到,超能力者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能力。就像人類能夠依照需要開關空調那樣。「也可以說是不得不控制。無論使用何種能力,都會對能力者造成巨大的負擔。這是不變的鐵律。」她是這麼說的。
當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雖然想要提問,最後卻因為錯過時機而不了了之。按照千榖的說法,超能力者要長時間維持發動能力的狀態是不可能的。雖然會因為能力類別,以及個體差異而有所不同,但是──
每個人都有所謂的極限。
沒有人能夠一直持續下去。越過界線之後,一分鐘內就會產生不適的感覺;再繼續勉強下去的話,不出五分鐘,就會對神經系統造成永久的創傷。

我覺得力量就是要有相應的代價/限制才行,
(比如常使毒的人會難以用藥、壽命縮短等等)
光是讓一堆人擁有強大的力量,在世界觀上並不完整,也不夠有趣

天叢雲的劇情感覺很有趣呢,
是什麼年代的漫畫?06-22 21:26
晝燈
天叢雲,單本漫畫,描述日本有一個秘密機構,鎮咒府,最早為卑彌呼女王所創,負責處理日本一些離奇的案件。

現代的負責人,節名田大蛇,和一位鬼的後裔,朱紅,處理一些離奇的案件。

滿好看的,要找的話,應該有點難度 ^^"

06-22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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