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文歸國後的第五週，慶祝他平安歸來的宴會終於準備完成。這幾天，城堡內掛上許多亮晃晃的裝飾品，大廳的地毯也換新了。僕役們更加賣力地擦拭半身像與畫框，牆面更是刷得光潔白淨，彷彿將污點當作與他們誓不兩立的敵人。信差抱著成疊成疊的邀請函離開城堡，又帶著滿懷的出席答覆回來，裝信的包裹總是像隨時都有可能炸開。
忙碌的不只是下人們──嘉文用來讀公文的下午時間，被極大量地「借」去與父母會面（複習貴賓名單），以及讓人替他量尺寸（好讓裁縫趕工縫製正式服裝）。每次他從房間裡出來時，模樣滿臉委靡，總讓希瓦娜同情不已。而即使他終於得到了一個下午的空閒，拉克絲也會來找他，幫他檢查講稿。
「不行不行，你剛才的表情太僵硬了，而且你沒有微笑。來，笑一個。」
「給我滾出去！」
──最後無一例外地，吐著舌頭，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被趕出書房。
終於，對某些人而言值得歡欣鼓舞，對某些人則有如大限的宴會終於來臨。
宴會開始前幾個小時，克里斯找來希瓦娜熟悉的侍女，佩瑪與莉西，要求兩人幫她將外表稍做打理。聞言，希瓦娜不解地看著自己簇新的奧藍制服，開口詢問原因。
「妳那頭髮綁成辮子不夠，至少該盤起來。」克里斯僅將她從頭到腳打量過一次，便果斷地說：「待會我們隨殿下出席的是正式宴會，別讓人有機會對妳說三道四為好。」
「是呀，大人，」佩瑪歪了歪圓臉，慢悠悠地插上話。「況且您的辮子太長了，跳舞時會不小心踩到的。」
「妳是傻瓜嗎？大人怎麼可能跳舞呀。」莉西皺眉。
「別淨是說閒話，二十分鐘內完成。我待會過來。」
克里斯將垂在眼前的一絲黑髮往上撩起，逕自踏著正步，推門離開。希瓦娜順從地坐在椅子上，讓佩瑪將她的髮辮往頭上盤起；莉西蹲在她腳邊，拚命地想用小刷去除軍靴上細微的汙痕。
「難得有一天，打扮得像個女孩子也不壞呢，大人。」
「廢話少說，佩瑪。再不認真幫希瓦娜大人盤髮，待會散了可有妳受的。」
「哎不，我會認真的……」
聽著侍女一來一往的話聲，希瓦娜忍不住笑了。然而，經過克里斯與其名之指導，倒不如說是改造的訓練，她已經可以將笑容克制住，不讓身後正在幫自己盤髮的女孩、或是腳邊正在擦拭鞋子的女孩察覺。
除了將頭髮盤起以外，她的外表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從鏡子裡看上去，那個抿著嘴的紅髮女孩，看來更加拘謹。
「不曉得這樣夠不夠，要擦指甲油嗎？」佩瑪搓著下巴問。
「別說傻話了。」莉西不耐地擺擺手，走向房門口。「克里斯大人說的時間要到了，請希瓦娜大人過來吧。」
回來後，克里斯沒有對她的髮型做任何評論，甚至連揚起眉毛都沒有。他一如既往朝著目的地，目不斜視、毫無猶豫地前行。希瓦娜快步跟上，覺得他的腳步似乎比平時急了些。
位於城堡西側一樓的宴會廳，幾乎是餐廳的兩三倍大。這裡現下掛滿紅金二色的旗幟與帷幕，被妝點得極其富麗。場邊有十數張鋪有桌巾的長桌，上頭擺了一瓶瓶鮮花，色澤明亮水嫩，像是才剛摘下；長桌的其他空位，則被僕役用一道道精緻得讓人眼花的料理給佔去。服儀端正的樂隊開始了排練，還未完整卻仍優美的樂音在場內飄揚。看見他們走進宴會廳，許多僕役認出希瓦娜，紛紛朝兩人點頭示意。
「我們不用去迎接殿下嗎？」她偏頭詢問克里斯。
「殿下現在正被許多人包圍，用不著我們保護。」克里斯眼神凜冽地將場內的東西一樣一樣掃過，回答：「我們要檢查場內的配置，確認刺客可能的逃跑路線。」
「刺客？」她驚訝地問：「今天會有這麼多人在宴會廳，怎麼可能會有刺──」
「就是知道會有人做此想，他們才好在這時候下手。」克里斯側首，不帶指責意味地瞥了她一眼。「不管是來探路，或想動真格的，趁今天混進城堡裡是最好的辦法。」
「如果真有刺客，他們會做什麼？」
「在酒裡下藥、用法術控制下人攻擊他、趁著跟殿下說話時刺殺他。」克里斯眼睛眨也沒眨便舉出數種可能性。「成功率由高至低。」
克里斯告訴她，待會他們兩人的工作，就是站在場邊，將視線牢牢釘在嘉文身上，非必要決不轉移注意力。無論是誰跟他說話、幾個人向他問候、多少人跟他敬酒，他們都必須格外注意。她心情複雜地看向一旁，不知道該不該回應克里斯，她並不認為他們需要這麼緊張。
不過是個宴會，能有多危險呢？
「這並不只關乎到殿下的安全，也關乎妳存在的價值。」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克里斯斷然說：「如果妳能護衛好殿下，人們才會承認妳。」
「那麼，如果真有刺客，我們要怎麼處置他？」
「活捉他。」克里斯檢查完最後一個半人高的花瓶，又走進演講台旁的帷幕後方。回來後，他才繼續說：「刺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誰的指令而來，又是怎麼拿到邀請函混進來的。」
檢查完場內每個物件，克里斯端了一個盤子給她，上面有兩片肉派。
「吃吧。待會沒有用餐時間，也不能喝酒。」
「我不餓。」她搖搖頭。
「妳得吃。」像是為了說服她，克里斯拿了一片派，拘謹地咬了一口。「空著肚子不好工作，倘若妳發出飢腸轆轆的聲音，那會非常失禮。」
希瓦娜聽話地接過派。才咬第一口，她就發現自己居然餓得不得了，忍不住對克里斯投去一個感謝的眼神。
隨著夜幕降下，宴會廳的燈從前方開始一盞一盞亮起，恍如人造的星星。窗前的深紅帷幕被拉下，室內頓時變得朦朧，只剩下明亮而不真實的光線，彼此交相輝映。宴會廳的雙扇大門被打開，身著華服的貴婦小姐們，頂著精心整理過的妝容緩緩步入，姿態雍容；文官武將都穿著各自的正式服裝出席，頭髮梳得端正，徽章與綬帶亮閃閃的。
然而，在嘉文三世與他的妻子，以及當今德邦王儲從演講台旁一同出現時，場內的光芒似乎都有意識地，選擇了它們真正的主人，並轉而使王室成員以外的人們全都相形失色。大部分貴族已經耳聞嘉文歸來的消息，卻是今天才終於見到他的真身。許多人都掩嘴私語起來，聽在耳力絕佳的她耳中，大多是「感覺不一樣了」、「好像沉穩很多」、「我是覺得殿下老了」等等的碎言。
看著嘉文以深藍為主色調的服裝，希瓦娜意外發現，他即便不穿那身盔甲，依然能在人群中抓住她的視線。他似笑非笑，淡然地環視全場，還未開口便讓人們迅速安靜下來。稍後，他看向三世，讓父親先發表感謝賓客前來祝賀的謝辭，才接著站上演講台。
希瓦娜對那份冗長乏味的講辭毫無興趣，而不只是她，甚至連嘉文自己似乎都是如此。無論他將語調的抑揚頓挫做得多麼漂亮，手勢多有力道，聽來都沒有在說出末句的「德邦光輝，永不磨滅」時一般高興。
「德邦光輝，永不磨滅。」
賓客都誠摯地複誦，這才四散開去取用餐點。
悠揚燦美的樂音，隨著嘉文離開演講台的動作，一分不早、一秒不晚地響起。克里斯將手扶上劍柄，而希瓦娜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只在今日才被允許地，凝視他的身影沒入人群。
大量賓客都想朝他搭話，但他們像是已經私下排序好了一般，並沒有簇擁而上，這種無言的默契讓她非常訝異。首先和嘉文握手的是官員與大使，他們都簡短地向他道賀，頂多說一句「殿下歸國使人不勝歡喜」。稍後，仕女們提起裙擺朝他行禮，而他會執起對方的手，作勢往上頭落下一吻──但希瓦娜很快發現到，與其說他親吻對方的手，那動作看起來更像是僅有微微頷首。
只有在拉克絲出現時，嘉文沒有拉起她的手，而是環著手臂，看著她模樣俏麗地屈膝行禮，眨眼說了聲：「殿下歸國，下官不勝歡喜。」
在嘉文得以做出任何回應前，一個將紅髮盤起，並加上一個白色花形髮飾的年輕女子，便朝嘉文伸出戴有紫色手套的手，像在要求他行禮。
「表哥，能見你出席宴會，真是教人驚喜呢。」
拉克絲背著那女孩吐吐舌頭，便揮手離開，像是不想介入他們的談話。嘉文停頓了一會，這才拉起那隻戴有珍珠手鍊的纖手，低頭的角度比之前大了些，似乎真的吻上了它。
「許久不見，羅絲麗。」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這件事，甚至比你好不容易出現在宴會上更教我驚訝。」羅絲麗嬌艷地笑了一下，隨即將手掩在嘴巴上。「表哥拒絕了凱特琳阿姨替我們安排的會面這麼多次，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你很不喜歡我呢。」
「不管那是流言或妳的胡思亂想，我都得說那是多餘的。」嘉文重新環起手臂，婉拒侍從端上的酒。「我已經跟母后說過很多次，比起物色后妃，我更偏好把時間花在國事上。」
「是呀，相信這是我德邦子民的幸運。」羅絲麗翹起擦有略深顏彩的雙唇，彷彿在思量。「那麼，被表哥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也享有了那份幸運嗎？」
由於嘉文並不是面對自己的方向，希瓦娜沒能看出他的神色是否有所變化。她只見到他將視線撇往右下方，彷彿在否認。
「這再次印證『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定律。」嘉文的口吻像是多了一絲嘲弄。「別告訴我這是妳某天醒來時，聽窗邊的小鳥說的。」
羅絲麗掩嘴輕笑起來，露出整齊的貝齒，卻不失原先的從容。「我就喜歡表哥這點，跟其他男人比起來，總是多了那麼一些幽默感。至於我是怎麼知道那個孩子的事情的，就當作確實是小鳥告訴我的吧。那不重要。」
羅絲麗從經過的侍從盤中拿了一杯酒，在此同時，樂隊奏起的輕柔曲調，有如雀鳥在枝頭跳躍一般。希瓦娜定定地注視經過嘉文身邊的所有人，耳朵則繼續聽著他和羅絲麗的對話。
「表哥，她應該也在這裡吧，但是在哪裡呢？」
嘉文好像根本不在乎兩位護衛身在何處，看也不看周圍，便漫不經心地回答：「用妳那對看得到所有想要東西的眼睛找找吧，羅絲麗，這對妳而言不難。」
羅絲麗也沒有聽話地環視周遭，想來是早就找著了希瓦娜，這時不過是說著好玩。她又喝了一點酒，意味深長地瞇起眼睛，才繼續說。
「全身上下就那頭紅髮最漂亮──和我的頭髮顏色幾乎一模一樣呢，表哥。你是刻意選了個這種樣子的孩子來陪你的嗎？」
「妳們長得一點都不像，羅絲麗──天差地別。」
「哦？」羅絲麗訝然地比著自己，雙唇微張。「表哥，你這意思難道是我沒有那個孩子漂亮嗎？真教人傷心。」
「我可沒有那樣說。我選她做護衛不是為了她的外表，而是為了她的力量。」
「這樣說來，她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呢？那身板打扮起來，要裝作貴族小姐也不困難──就是粉可能得擦多點──看上去不像能保護表哥你呢。還是說，她的力量不是用在這個地方？」
「羅絲麗，兩年不見，妳好刺探的壞習慣還是沒變。」
「可不是我喜歡提，表哥。要知道，你消失了兩年，回來時帶了個年輕的女孩子，這可不比帶著那些傷疤回來呢。我還好，能自己來和你聊聊──我認識的千金小姐們，可是猜到要把手帕都給扯壞了。」
「依我看，妳們都太有閒情逸致了。除了成天空嚼那些老舊的推測以外，妳們難道有什麼足以佐證的新發現嗎？」
「哎呀，表哥，再可笑的傳言，都會隱藏一點點真相的。一個身家也不清楚的孩子，要能這麼死心塌地跟著一個人，背後肯定有點什麼──」
「──告訴我這十五分鐘妳看到了什麼。」
克里斯的聲音不大，卻像把捅進肋間的軍刀，準確凌厲地刺入希瓦娜耳中。
「十六個文官跟殿下道賀、二十個軍官和殿下握手、六個夫人和十二個小姐對殿下行禮，殿下全都有回禮。」她停頓了一下，便流暢地繼續。「現在在和殿下說話的小姐名叫羅絲麗，和殿下是親戚關係。殿下沒有喝酒也沒有用餐。從五分鐘前開始，沒有人在殿下身旁停超過三十秒。」
「很好。」克里斯簡短地說，手還是放在劍柄上。
在克里斯問話的時候，羅絲麗輕輕施了一禮，便轉身離開。嘉文揉著額角，這才從一個侍從盤中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希瓦娜看著他踱向場邊，似是想躲開人群，然而，有人站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那個穿著深色服裝的人深深鞠了一躬，巧妙地擋住嘉文的去路。「蒂瑪西亞皇家學院的院長因病無法出席，在下僅代他來向您致意。」
「謝謝你。很遺憾史坦貝克他無法親自過來。」
「可不是嗎。」
希瓦娜的心跳微妙地紊亂起來，某種本能告訴她，這個男人不對勁──儘管此刻有許多賓客在他們周遭談笑風生、觥籌交錯的景象之下，應當隱藏不了任何陰影，她卻沒來由地多了一分警戒。在克里斯得以阻止以前，她就快步走向正在對話的兩人，腳步沒有一點猶豫。
克里斯教過她刺客可能會如何攻擊、如何逃跑，卻沒有告訴她，該如何應對可能是刺客的人。看見她殺氣騰騰地切入場內，賓客小小地騷動起來，而直到嘉文出聲叫她之前，她都沒看他，而是惡狠狠地看著那個微笑著的人。
「美麗的小姐，何以沒有穿著禮服呢？」
「我不是小姐，我是嘉文四世殿下的護衛。」希瓦娜絲毫不管旁人驚愕的眼光，憑著本能，咬牙切齒地瞪著對方。「你──」
「原來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護衛。這不是很好嗎？能省點工夫。」
對方冷笑了一下，彎腰示意的同時，視線亦沒有離開她。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宛如箭矢直直飛往──
「天啊！」
一個女人的尖叫聲，率先中止樂團指揮的動作，並由所有人共同製造的騷動聲響，替代了原本演奏得正輕快的夜曲。
希瓦娜一句話也沒說，便以常人難以想像的勁頭，將嘉文推向一旁，力道大得讓他撞翻長桌。菜餚與桌上的裝飾沒能倖免，即刻變為地毯與他的衣服上洗不去的汙漬。賓客陷入一片慌亂，而使他們慌亂的原因，與其說是嘉文遇刺，倒不如說是他被推開，將場面弄得一片狼籍。
「退後！退後！」
「讓開！」
「希瓦娜、」
「──所有人退後！」
發覺敵人並不在面前，因而即刻旋過身的希瓦娜，還沒能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就感覺右肩狠狠挨上了一刀，熱辣的痛楚迅速從肩胛往下蔓延。但她也沒有退縮地將右手化作龍爪，果斷地完全忘記克里斯的叮囑，將久未染血的龍爪猛地刺入對方的胸膛。
然而，那人並未發出任何痛苦的哀號。
希瓦娜愕然地看著手底下那個嘴角流出血沫，做侍從打扮的男人，他似乎對被希瓦娜的右爪穿心而過、舉離地面這件事無知無感，而是扯開一個諷刺的微笑，手上甚至還握著那柄浸毒的小刀。
「別那麼緊張，我們只是想看看妳──半龍少女。」
侍從說完這句話，頭一歪，便死了。
希瓦娜呆然地舉著那個被捏碎了心臟的屍體，知道這個人不是她該殺的對象。該抓的是剛才那個人，是那個穿著深色衣服的男人，但那是什麼顏色？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他去了哪──
希瓦娜的右肩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將手從對方的身體中抽出時，她的龍爪化回人手，模樣猙獰──指甲中沾滿肉末與鮮血，整隻手彷如燃放著嗜血的鮮紅，長袖軍服已經被化入龍爪的火焰燒得破碎，手肘以下全都給燒沒了。希瓦娜看向自己的手，發現上臂靠近手肘處已經變成了紫色，若非她的皮膚有著淡藍，這紫色該會更明顯，就像羅絲麗的手套一樣。
彷彿要向誰求助一般，她環視周遭，沒有看見克里斯，只看見人們的目光──在那當中有著恐懼，並不是對於她剛才處決的那個刺客，而是不靠任何冷兵器即能致人於死的她──除了恐懼，似乎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但她一時無法分辨。
侍從的身體像是沒了主人的擺線人偶，五官扭曲地倒在她的面前，嘴上還掛著那個詭異的笑容。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深吸一口氣，這才挪出心神，看向剛才被她推開的嘉文，試圖擠出一句道歉的話。
「很抱歉，殿下、屬下──」
然而，嘉文看著她的眼神，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她的龍爪、第一次見到她殺人、第一次見到她手染鮮血。
亦是一種帶著審視味道的、有著距離感的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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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