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告訴妳什麼?」
問這句話的時候,我心平靜到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還說……你曾經殺了人,而且還不止一個……」羅妮亞抬起頭,情緒激動地抓住我的兩邊夾克,近乎懇求地追問:「這一定是騙人的吧?怎麼可能──」
我閉上眼睛。
「是真的。」
自己坦承,倍感折磨。
空氣突然靜默。
就算不開眼,我可以想像羅妮亞錯愕的表情,一想到她那溫柔的紫色眼眸望著我的時候有著深深的恐懼與哀傷,就會令我感到痛苦不已。
但我能怪誰呢?像我這樣的人,哪有資格去愛一個人?受傷是當然了……只能怪自己無法停止那想念的心情。
對啊,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什麼時候,她已經成了思念的影子?
「還記得妳曾經要我擔任彈奏聖歌的鋼琴手嗎?」我逕自地笑著說,仰頭望著天花板,眼前卻莫名地泛起迷濛淚水,「我之所以拒絕,就是認為自己配不上演奏聖歌……像我這樣的人……」
「你為什麼要殺人……?」
她似乎不想聽,打斷話的聲音哽咽著。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要抹滅些什麼吧……」我低頭望著自己過去染滿血的雙手,刻骨銘心的那幕又浮現心頭,胸口發痛,「我背負著罪,一直到死都會是這樣。就算沒有確鑿證據,但我內心深處明白,就是我愚蠢的堅持、不自量力的行為,才惹來麻煩,造成他們的殺身之禍……」
我耐著難熬的痛苦,悉數著深藏在內心深處的傷口。
每坦白一次,就更深刻、更煎熬。
「妳能明白嗎?那種扛著沉重過去的人……不管怎麼走都是在兜圈子,怎麼走都看不到明天,只有一直被困在過去的牢籠懺悔……拒絕與他人來往,就是深怕自己再一次失去……」
這句話像是在對自己說的,我看向她,卻發現她淚眼汪汪地望著我。
那困惱憐憫的神情令我心底一陣疼痛。
感覺眼眶浮現熱淚,我苦笑起來,仰頭不讓眼淚落下。
「我之所以不願意說,就是不想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忍住在胸腔蝕骨般悲鳴的痛苦,眼眶發熱,但幾乎忍不住眼淚,「我不希望妳知道後,會帶著異樣的眼光看我。也不希望妳知道後,會討厭我。」
她依舊沉默地望著我,眼淚卻無聲地從眼角滑落下來。
我伸手擦去她的淚水,「對不起,害妳哭了。」我抱著歉意,想在最後扯出笑容,至少可以留下比較好的記憶片段,「我走了,以後不會再帶給妳困擾了。」
說著,我轉身要走。
卻感覺背後的衣物被抓住,羅妮亞將頭埋在我的背後哭泣。
可以感覺到她的眼淚溽濕我的衣物,觸碰到空氣,冰冰涼涼的。
「別走……」
聲音哽咽的她忍耐著不哭,但是還是徒勞。
「我沒有辦法丟下你不管……這麼悲傷的表情……」羅妮亞含糊地啜泣著,揪住我外套的雙手更緊了,「為什麼要一個人承受這麼大的痛苦、一直自責呢……明明受苦,卻還要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強顏歡笑……令人好心酸……」
這樣溫柔的她令我感到心疼,但也感到安慰。
但我鐵了心不再與她有任何牽扯,所以我沒有說話,但也捨不得推開她,就只能這樣待在原地,背對著她,苦澀的眼淚粗心地滑下眼角。
我趕緊擦去。
「也許你覺得我很天真、什麼都不懂……可是我能明白、弗雷瑟先生那種孤單的心情……因為我也曾經是一樣的!」
「……?」
她這麼一說,我不解地回頭望著她。
「牧師大人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有爸媽還有一個哥哥。」羅妮亞眼角依然含著淚水,但是眼前卻穿越了過去,回到當初美好時光那樣幸福笑容,「爸爸是公務員、媽媽是家庭主婦……哥哥大我兩歲。我們一家人住在別的城市裡的一座小公寓裡。」
她頓了頓,表情沉了下來,笑容無力地掛在臉上。
「但是……發生一場大火,那時候的我還太小不能逃出去,我的家人們為了救我……葬身在火場……但我卻奇蹟似地獲救了……」
我沒有說話,專注地聆聽她的故事。
羅妮亞的情緒已經漸漸穩定下來,但說話仍有些許的哭腔。
「這件事情是我長大後,在我不斷地追問牧師大人爸媽的事情,他才終於告訴我的……」她笑了笑,靦腆的笑容卻令人心疼,「但是知道這件事情之後,我卻每天每天都在做噩夢,夢裡……他們全身著火,不斷地追趕著我……每天早上醒來枕頭和臉頰都是淚水──」
「……別說了。」
看她越說表情越沉重,思緒幾乎快要陷進去那惡夢裡,我不忍心看她這樣,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羅妮亞悠悠地笑著搖頭,「我已經沒事了。因為我明白,這個世界上我並不孤單,有牧師大人在我身旁……還有很多認識的人給我鼓勵,支持著我繼續往前走。」
她將藏在睡衣領口下的墜子拿起來給我看。
那是一個銀白色的十字架,四個頂端各鑲嵌著一顆紫色的水晶石,它們在燭光搖曳下熠熠生光,好像星星在夜空眨眼。
「這是牧師大人送給我的墜子。」羅妮亞笑著說,相當珍惜地握在手心之中,「他告訴我,我的家人不是因為恨才去救我的,而是希望我能活下去,才會不惜犧牲生命救我……既然這樣,我應該要為他們勇敢活下去,把他們沒看過的美景都看過一遍、好吃的東西還有各種回憶都帶著……哪天在天堂相聚的時候,就能和他們分享了。」
她的堅強令我動容,那天真的外表下,其實不知道究竟是吃過多少孤獨的苦,明白了、看開了,也許她之所以能夠在這種現實的黑暗社會存在,就是因為有藏在纖細身軀下那烈火都燒不毀的堅強靈魂。
照亮自己,也點亮了身旁迷惘的人們的道路,使汙穢的人也都無法摧毀這種吸引光明的無形力量,甚至受其感化。
「羅妮亞……」
望著她、望著她的笑容,糾結的心情好像緩慢舒展。
「我很幸福,因為有你們在身邊……我才能夠繼續往前走。」羅妮亞臉蛋微紅地望著我,抿著嘴靦腆地笑著,「弗雷瑟先生,你一定也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不必將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承擔。我也想替你分擔……你不是一個人喔。」
她最後一句話像是清晨的鐘聲,在我的心頭敲響。
一種感動難以言喻地湧上心頭。
好像是從很久以前就在等待這句話,也許內心不明白為什麼如此渴望,但我猜,大概就是靈魂長久以來被禁錮在過去的牢籠裡,如今終於從塔外伸出一雙能接納自己、無怨無悔的手。
終於不再是孤獨,懵懂中終於看見希望。
感覺眼前模糊,眼淚冷不防地墜下。
像個孩子一樣,我居然就這樣無聲地哭起來。
連自己都忘記到底有多久不曾流淚、以為眼淚早就已經乾涸,溫暖的靈魂原來不曾離開過我,只是被深鎖在看不見底的牢籠裡面,終於獲得解脫。
羅妮亞靜靜地凝望著我,走近,輕輕地將我用溫暖的雙臂包圍著,像是要給我安全感那樣依偎在我身旁,陪著我靜靜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