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瓦娜沒有想到,初次穿上嘉文送給她的龍甲,並不是為了出戰。
聖誕佳節將屆,將近三分之一的護衛都回家放假去了,剩下三分之二則全部都在城堡中巡邏,提防有誰趁著城堡中人潮來往的時候混入。此時,護衛們休息的房間內,除了她誰也不在--應該說本來是還有幾個人在的,但見她左右張望,一邊解開衣服釦子時,他們就避嫌似地快步離開了房間,說是要「出去透透氣」。
今天是二十三號,明天就是平安夜。她和趙信請示過,表示要將之前沒有排休的假期全都集中到聖誕節前後,為的就是要回去──儘管說不上要「回去」哪,但回到宏偉屏障南方草原上的舉動,或許勉強能稱作歸鄉。
那片草原對她有著深刻的意義。今年,直到十二月中,也就是自己的生日跟父親的忌日都快到來的時間,她才猛地覺察到,自己強烈地想去那裡一趟。父母在那裡相遇、父親在那裡將母親的屍身燒毀、每年都在那裡觀看流星雨、父親在那裡死去……除了有種前往聖地巡禮的心情以外,她也有種只要回到那裡,就能和不在人世的父母更加接近、不切實際的心願。
由於化入龍形時會產生的身體變化,對於待會就要前往南方的希瓦娜來說,軍服並不是最適當的穿著。然而,為了變形而有特殊設計的龍甲,在講究禮儀的城堡中顯得不合適,她才披上一件斗篷,不好意思讓人注意到自己。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她選在僕役們都回去休息的夜半時分離開。
這時,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交代克里斯,今天得麻煩他替自己輪值。將徽章當作別針固定好寬大的斗篷,她離開房間。
路上遇到的衛兵比平時要多,但大多數人一認出她的紅辮子,便點頭放她通過,連探望她斗篷底下的裝扮都沒有。只有克里斯特別警覺,一見到穿著斗篷的她,儘管距離已經近得能看見面貌,他仍然威脅性地讓劍出鞘,低聲喝問「是誰」。
「是我。」她行了一禮,知道這點足以向他佐證自己的身份。
「妳穿成這樣,要去哪裡?」
「我和總管大人請假,要回去一趟。」
「回去哪裡?」
「回我的故、」
希瓦娜忽然怔住,那裡是哪裡?南方草原是她的故鄉嗎?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在那裡出生、泰半時候也不是在那裡成長,只是,那片草原是她最鍾愛的所在,也是她擁有最多美好回憶的地方。
「回去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地方。」最後,她這樣說:「是宏偉屏障南方的一片草原。我不知道那裡叫做什麼。」
這樣的回答似乎足夠了,克里斯頷首。「穿這樣回去?」
「有特別的需要,所以才穿成這樣。」
「需要變形?」
克里斯瞥了眼她原該被軍服長褲包裹,此刻卻穿著戰靴的腳,眉頭往上一挑。經過一天,他的軍服依然筆挺得像剛穿好、徽章也別得端正;只有一綹黑髮從額角不聽話地垂落,才讓他不至於顯得太一絲不苟。
和穿著如此正經的同僚相對著,她拉拉斗篷,有些侷促。「變成龍,用飛的回去會很快。我會在森林那裡變形,不會嚇到任何人的。」
「多久後回來?」克里斯問道。
「新年前會回來。」她想了想才回答:「今天的守夜要麻煩你了。然後,殿下那邊,我還沒有告訴他。」
忘了告知嘉文這件事著實失禮,希瓦娜越說越小聲,擔心克里斯又責備她不懂禮貌。
「我會跟他說。」出人意料的是,他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輕易地放過了教訓她的機會。「注意安全。還有,即使離開城內也不能遺忘妳的身份,跟妳效忠的國家。德邦光輝,永不磨滅。」
她挺直身子,行了個禮,複誦道:「德邦光輝,永不磨滅。」
她轉頭,看見克里斯還站在原地,面朝她的去向,似乎在思量著什麼。他們的視線沒有交集,因為他在她看見他的幾秒鐘後,就轉過頭去,又將手扶上劍鞘。凝望窗外的姿態,彷彿他也正在尋找星星。
「希瓦娜大人,路上小心。」替她開啟小門的衛兵敬了個禮。
不曉得嘉文知道自己一聲不吭就離開城堡後,會不會生氣。然而,她很快就告訴自己,聖誕節時所有人都會回來──平時維護治安、訓練新兵的無畏先鋒團長蓋倫,會回來度聖誕假期,也一定會來城堡找殿下敘舊或交流──所有軍人都離城堡這麼近,克里斯也在,他不用擔心沒人保護。
回頭仰望豎在城堡尖塔頂端的國旗時,希瓦娜在旗幟附近的天空發現了龍爪座。在這個季節,離開蒂瑪西亞、飛越宏偉屏障後,因為某些緣故,就無法再看見這個星座,她不禁有些依依不捨。如果能在那片草原上,看著龍爪座,或許會更有和父親在一起時的感覺。
城內洋溢著歡欣鼓舞的氣氛。一年又要過了,聖誕佳節將屆,這個該大肆享受秋收後成果、以及和家人歡聚的節日,對許多人而言,只代表幸福美滿,而沒有更多意涵。
她快步穿越街道,路燈沒有照亮她的斗篷,而是將她的淡藍皮膚照出更加怪異的顏色。所有人此刻都熟睡著,丈夫擁著妻子、父母擁著兒女。她慶幸著自己並不是在下午離開的,否則會經過許多回家的人們,討論著該在火雞肚子裡塞什麼填料、該不該多做幾份布丁、長襪要選什麼顏色……
這是個不屬於她的節日。希瓦娜搖搖頭,也不刻意避開那些景象,就任由想像中每一張歡悅的畫幅,像銳利的紙片割傷手指一般,帶來不可見而教人煩躁的刺痛。原該刺骨的寒風,在作用著龍血力量、讓身體浮出鱗片的她看來,更像是夏日午後燠熱的空氣。
大門的衛兵沒有認出她,僅是無言地打開身旁的小門,放她經過。
用百年古木造成,巨大厚實得用破城槌都難以一次擊破的城門,只為出巡的王族或凱旋歸來的軍隊開啟,自然不會為了回鄉探親的她打開。但她也想道,如果變成龍,即使是這扇門,也不是擋得住她的貨色。
發現自己居然出現這種有些胡鬧的想法時,希瓦娜發出沙啞的輕笑聲,搖搖頭。應該是太久了,那雙翼收起來這麼久,怕是都要發霉了──這是蒂瑪西亞人常用的說法,意思是該用而不用的東西,為了某些因素而被收起來,一不小心過了時間,結果就像被棄置了一樣。
還是用得上的。她告訴自己,一面將斗篷脫下折好,也將那個收著護衛徽章的小皮袋小心地包進去,放在一旁的樹下──這裡是環繞著蒂瑪西亞的一片森林,供商隊通行的道路上,此刻誰也不在。
她舒開身體,學父親的模樣仰起頭,發出了將近一年沒有吼過的聲音。雖然不能像父親一般震撼天地,卻也足以驚起四周的飛鳥,讓牠們撲著翅膀逃離此處。
直到憤怒、甚至可說有些淒厲的長吼自喉頭湧現,她才發現自己有多懷念這個姿態。不會被撐壞的龍甲貼合身形,延展為龍鱗外的第二層保護,有如點綴一般,重點式地覆蓋她的身體。她回過身去尋找剛才放好的斗篷,將它小心地握在爪中。
起飛前,她回過長脖子,有些悵然地看著被城牆保衛的蒂瑪西亞。對裡面的人來說,這姿態只代表著危險、戰鬥、殺戮,以及不可控制的強大;對她父親而言,這模樣卻代表他珍愛著的女兒。
然而現在誰也不會再說她可愛了,至少對著龍形的她時是如此。
狂風呼嘯而過,風景快速地變換,希瓦娜又拍了幾下翅膀,自然地吼出龍類獨有的那種高亢聲音,像要將空氣撕扯開來。疾行時,一切似乎都在和她往反方向前行,彷彿她要去的地方,是無人願意前往的世界盡頭。
如果我會死,那妳必須活下去──該有人把我們的故事繼續說下去,為此妳不能死。
只剩下她了。能夠記得席里爾與艾絲特的人,只剩她了。
即使和拉克絲說父親的故事,她也會因為無法理解龍類的力量與驕傲,而露出困惑的表情;嘉文算是最清楚她的事情的人,但他太忙碌了;克里斯不會想知道她的父母發生了什麼,即使知道,他也不會發表什麼感想。
父親死後,一年就這樣過了。
她跟嘉文一起報了仇,隨後為了報恩,她跟他回到了國內。忽然過起平靜到幾乎有點無趣的生活時,她才開始想,她要為了什麼而活呢?
希瓦娜的物欲很低,幾乎完全不需要錢──父親曾說過,若非要讓她母親過得好一些,他從來不會多看那些黃澄澄的金幣一眼。整個世界都屬於聖龍族,從最小的沙土到最廣闊的天空,無一不在他們的統御之下,要靠金錢換取食物,在他看來就是弱小的證明。儘管如此,她並不是抱持這種高傲,才認為自己不需要錢,而是因為食衣住行都有人會負責,再加上薪水,簡直就充裕得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雖然希望能和父親一樣,遇到能廝守終生的對象,但她發現,自己沒法把視線從嘉文身上移開。對她而言,那並不像父親愛著母親一樣,是希望能擁抱對方的感情,反而更近似於一種盲目的信仰──那個人幾乎把命給搭上,只為了救她,光是為了這份感激與愧疚,她就願意將忠誠獻給他。在這種情況下,她從來沒把注意力放在別人身上過,雖然拉克絲曾說過克里斯相當英俊,但她很清楚,克里斯不喜歡她;而對她來說,克里斯也頂多就是個值得學習的對象。
不是為了生活,也不是為了深愛著的某個人,更不是為了榮耀或虛名──而就只是為了忠誠、為了盡一份責任,以及抱著對父母親的懷念,迷惘地活著。
您會為此責備我嗎,父親?
蒼白的陽光拂開雲朵,從隙縫中照射而出時,她才緩緩降落在枯黃的草原上。凜冬初至,理應豐美如茵的綠草都像睡去了一樣,失掉原本的光彩,無力地倒臥著。唯一還能維持原樣的,只有充滿稜角的巨石,她找了一顆和她身形最接近的,靠著石頭睡著了。
並不是出於疲累,反而是因為輕鬆,所以才想睡的──父親曾經說過,只有在龍形時,他才是自由的。不知道為什麼,能夠逃來這裡,幾天都不必處在人類世界中,也會給她莫大的輕鬆感。這片草原安靜空曠,有著許多以前的回憶,單是風吹拂而過時揚起的聲響,就能安撫她入睡。
雖然在人形時,也會有感到輕鬆與溫暖的時刻,但那畢竟是少數。在她的記憶中,和嘉文初次相遇,之後和他一同回國的路上,是她在人形時少數幾段最愉快的時光。現在,那樣的時光已經很少見了,偶爾她也只能偷偷回憶一下,然後責備起自己,不該總是活在回憶中。
但有時她會想,如果在回憶時睡去,就此不再醒來,是否會輕鬆一些。
生日快樂。
她滿十歲那一年,父親像是把話嚼得粉碎,再咬牙切齒地朝她吐出來一樣,彆扭至極地向她說了這麼一句。
她並不清楚「生日快樂」的含意,還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緊張得不敢亂動。直到父親用龍爪撩起她長及背中的紅髮,發出安撫的聲音,她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在被責備。
「爸爸,那是什麼意思?」
「今天是妳的生日。『生日』就是妳出生的日子,每年都會有這樣一天。『生日快樂』就是祝妳在這一天,能過得比平常更開心。」
父親把五六隻肥肥的野兔堆在她腳邊,說了一句:「這是生日禮物。」
「謝謝你,爸爸,」她興奮地咬住野兔的長耳朵,仰頭和父親道謝。「能得到你的祝福,還有生日禮物,我好開心。」
那年開始,父親會幫她過生日。每到生日的那一天,父親都會神情複雜地和她說「生日快樂」,也會準備禮物。她問父親的生日是在什麼時候,也想準備禮物給他時,他卻搖搖頭,說他並不清楚。
「況且,聖龍族不過生日。我會幫妳過生日,只是妳母親一定也會想幫妳過生日,僅此而已。」
無論如何,知道在一年當中,自己能歸屬於某個特別的日子,還是讓希瓦娜高興了很久。在數年前的同一天,她來到了世上,像父親說的一樣「帶著我和妳母親的期待,健康美麗地出生」,每當回想起這點,她就會露出微笑。
即使是沒人會再對她說「生日快樂」的現在,她依然會露出微笑。
後天就是自己的生日,所以今天是聖誕節,現在,殿下應該在舞會裡面,一臉意興闌珊地聽著貴族們的談話吧?拉克絲說過,聖誕節是德邦開國元勳的生日,只是因為很適合順便慶祝秋收,才演變成今天這種規模,連掛長襪子、送聖誕禮物、吃火雞等,都是後來才出現的習俗。
她把雪兔細小的骨頭吐到旁邊,吊起眼睛,看著孤寂的繁星。她試著像父親那樣,用凜然的姿態仰望天空,卻發現維持那種模樣很困難,於是就只有趴著,像把頭埋進臂彎,只露出一點臉的孩子一樣,彆扭地看著天空。
幾百年以來的星空都是如此──父母親相遇時是如此、父親帶她流浪時如此,父親死去的那一天更是如此──更迭的只有活著的東西。父親似乎曾那樣說過。但在她詢問「爸爸,星星是死的嗎?」的時候,父親卻又說:「不,星星是活著的。即使我的星星死了,那些星星卻都是活著的。」
如果那些星星是活著的,它們會為了人世的悲歡離合哭泣嗎?她想著。
爸爸、不,父親,我的生日要到了。雖然過得不是非常快樂,可是,在生日這天,我會很高興,因為您一定會希望我高興的。明年,我也會來看您和母親。三年、四年,不管多久、不管去了哪裡,我一定都會在這時間來這片草原,懷念您跟我說過的話。
無論如何,至少這是確定的。
至少只有跟已經死去的父親做的這個約定,是決不會違背的。
冬天的星空下,她把身子環成一個圓圈,就像當年和父親一同旅行時一樣,縮起身子睡著了。
就像是還會有人用鼻子碰她,輕輕地告訴她「天亮了」似地,沒有任何憂慮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