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核心》的功課
蘭瑟有些洩氣地把展開於桌面上的操作介面縮小、掃到一邊。他那雙細長的銀色眼睛裡滿是疲憊。
「累慘了？」
一個問句跟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馬克杯一塊放在面前的桌面上，仰頭就看見迪兒的臉。蘭瑟的回應是一個苦笑。
「是啊，很累。但是我不能休息太久，我還沒抓到訣竅。」
「我還滿驚訝的，洛學長一碰到這個就突然變得超嚴格……」
「你是在說他平常對我們太溫柔了吧。」
「呃……」
迪兒有點尷尬地搔了搔頭。他其實沒說錯，他們二人跟著洛工作的半年間，經常撞上其他前輩憐憫的目光以及「跟他做事很累的，辛苦你們了」之類不著邊際的安慰語，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滿累的，因為洛不會像說明書或甚至語音導覽一樣從頭到尾的教，他總是只下一個指令就要蘭瑟跟迪兒自己去想辦法解決，碰上問題的時候也從來不直接講出答案，非等到蘭瑟跟迪兒苦思過討論過爭論過之後他才會發言。假如兩人得出的結論跟洛的推測不一樣，他還會要求蘭瑟跟迪兒去驗證到底哪一方才是對的。迪兒跟蘭瑟試了三次之後發現在推測這方面他們毫無勝過學長的機會，也不是沒想過偷懶，完全聽學長的，但下場卻更悽慘，被難得惡作劇的學長用故意錯誤的推論狠狠地耍了一番。
「你們可以叫我學長叫一輩子，但是我卻無法永遠提供你們答案，所以，你們得自己想，非想出來不可」，這是洛的理由。
這不是一種輕鬆的學習方式，搞得蘭瑟跟迪兒對於其他前輩的揶揄毫無反駁的餘地。然而，說實在話，這確實算是溫柔的。
洛很少親自出訪，但也不是只坐在椅子裡發號施令就等著驗收成果。他下的每個命令都很明確，蘭瑟很快就發現他絕非沒頭沒腦的丟個要求就叫他們去霧裡看花。而且，他有把難題都事先吸收、稀釋過之後再交給蘭瑟跟迪兒的傾向，比方說很難溝通的當事人，或者是有危險性的實地探勘現場，有時候蘭瑟或迪兒反而得好說歹說地攔阻他，怕他單槍匹馬地會發生什麼事。
真想知道艾斯當初是怎麼撐過這種教育方式的──這是蘭瑟跟迪兒共通的感想。
可是，洛替蘭瑟的『專業』所選擇的訓練，卻又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作法。
身為半個《核心》樣本，蘭瑟平常的行動與常人無異，絕大多數時候都沒有辦法使用他的能力，因此他要運用自己的『專業』時，就必須跟遠在首都「曙光城」的妹妹朵倫合作。洛用他自己的PDA和儲存空間當作教材，要求兄妹兩人嘗試入侵並且操作他自己的終端裝置。而且還限制時間。即使蘭瑟跟朵倫已有操作一整個大型資料庫的經驗，接到這個功課的時候一開始還是跌跌撞撞。
「那是因為當初冷空都市的資料庫一開始就已經把你們兩個設定為管理者，給你們權限，因此省掉了很多前置作業。」洛這樣對蘭瑟解釋：「但是真的要從頭做起，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要抄捷徑的話，有，最前端尋找入侵用途徑的工作，《潛流》很簡單就可以完成，但我不可能隨時都在，因此你們至少要能夠做到沒有我也能順利掌握一個資料庫。」
在尚未獲得資料庫的存取權的情形下，找到且製作突破口的工作，朵倫完全幫不上忙，蘭瑟必須單打獨鬥。現在就是這副景象，蘭瑟在桌面上跟操作介面奮鬥，洛在屋子的另一端，把他的PDA──給蘭瑟練習入侵的目標──放在一旁，人則蜷縮在椅子裡看紙本書，連頭也不抬一下。
蘭瑟拿起迪兒放在桌上的杯子，啜了一口綠茶，對他自己的搭檔露出感激的苦笑。迪兒報以鬼臉。
「要是你謝我就搞錯對象了，茶是學長泡的。」
蘭瑟有些訝異地又啜了一口，除了茶香之外，還有他辨識不出來的別的香味沁入味覺當中。迪兒再度扮個鬼臉。
「學長說，他把這個綠茶的配方放在PDA裡面，要是你在十分鐘內找到那個檔案然後把它改寫成紅茶用的配方，今天的晚飯就他請客。」
「學長！」
蘭瑟的聲音飛過整間屋子，洛從書本裡抬起頭。
「你難倒我了，我可不懂紅茶的配方要怎麼寫！」
洛沒有答話，只是微笑著挑了挑眉，又把視線投向紙頁。迪兒把一個笑聲吞回肚子裡去，看著蘭瑟把操作介面拖回面前放大，繼續奮鬥。
半個小時過後，蘭瑟揉揉眼睛，在桌前伸了個懶腰，銀色的眼睛瞪視著桌面。迪兒再度繞到他後面，越過他的肩看他的作業成果。
「怎樣，就算亂掰也沒關係，只要寫出來就好……怎麼回事？這是什麼？」
迥異於迪兒的愕然，蘭瑟用很恐怖的表情望著桌面。片刻之後他抬起頭，呼喚的聲音低了一階。
「……學長？」
洛放下書，拿起PDA，越過房間抵達桌前，只俯視了一眼就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知道。蘭瑟，你中了大獎。」
「這些東西………」蘭瑟皺起眉頭：「學長，它們是哪裡來的？」
他面前的桌面上除了終端裝置的操作介面外，還有一個通訊介面，妹妹朵倫的臉映照在上頭；另外還有一個訊息表單，裡面排著將近四十條訊息，每個的發信源都一模一樣，格式也相同。迪兒伸手去碰其中一個，發現訊息打不開。
「怎麼回事？」
「這是我的問題，這麼多加密訊息是怎麼回事？」
迪兒有些疑惑：「哪有人這樣送加密訊息的？亂搞嗎？」
「不是。」蘭瑟的聲音異常嚴厲：「這絕對不可能是有人惡作劇，因為這裡面有病毒。」
「病毒？！」
「對，病毒。」蘭瑟眉毛挑得老高：「電腦病毒總該聽過吧。」
「你說聽過是什麼意思，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東西嗎？」
「對。電腦病毒到處都是，所以大家都會裝防火牆跟反制用的程式。這裡的每條訊息都有病毒，一個一隻。」
訊息介面開始自己在桌面上移動，似乎是身為資料庫管理者《集散》的朵倫透過遠端連線在操作。她從訊息列表當中拖出兩個訊息，點不開，然而它們卻不約而同地亮起了表示警告的紅色。
「看，只是掃一下而已就抓到異狀。至於為什麼沒被防火牆擋住，我猜是給那個加密害的，它讓防火牆誤以為是正常的檔案，就放行了。」蘭瑟再度把視線轉向洛毫無表情的面孔：「學長，是誰送的，你知道嗎？」
「…………」洛在回答之前停頓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我覺得……似乎是…………冒名送的。」
蘭瑟與迪兒的兩張臉同時板了起來。
「通道本身是我認識的帳號，但內容並不是本人送的。若不是這樣，不太可能通得過通訊過濾程式。」
洛的話講得輕描淡寫，但兩個學弟仍然皺著眉。他們很快地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他們猜得出被冒名的人是誰。
但是這裡面還有好些個想不透的地方。
「我跟朵倫操作的時候已經檢查過，學長，你PDA跟個人儲存空間裡的東西並沒受什麼損傷，但是為什麼要這樣送病毒？一般的入侵行為我還可以理解，但是這麼大費周章，都冒名送訊息了，送的卻是不能開的東西，裡面卻又夾病毒，我真的不知道送這東西的人思考的邏輯是什麼。」
「會不會是……」迪兒在把話接下去之前吞嚥了一下：「學長，你被……盯上了？」
洛還沒答腔，蘭瑟立刻反問：「會是誰？」
「我只想得到一個人。蘭瑟，你記得嗎？我跟學長與他碰過一面。」
關於那場短暫的邂逅，當時不在現場的蘭瑟只有耳聞，迪兒事後有向搭檔解說過。銀色眸子在思索中蒙上一層暗影：「但我還是想不通，就算艾斯學長事後有向他洩漏過洛學長的事情，送這麼多有病毒的東西來是要做什麼？沒有解開加密的手段的話，訊息又打不開！」
『那個，』少女的聲音插進交談當中：『真的打不開嗎？』
「什麼意思，朵倫？」
『我試圖開過，都像這樣。』訊息介面又開始自己移動，朵倫拉了幾個訊息點了幾下，都是毫無反應，只是顯示出有危險的紅色。『可是我認為哥哥沒有錯，這是故意的，要是純粹的惡作劇，絕對不會送這麼一大堆，還每隻都夾病毒。它們真的打不開嗎？』
洛嘆口氣。
「你們三個進步得比我預期的還要快上好多倍。有好多事情現在我想瞞你們也瞞不住了。蘭瑟說的是對的，這不是惡作劇；迪兒也沒說錯，這是衝著我來的。還有朵倫也說對了，因為我打得開。加密對《潛流》無效，所以我看得見訊息內容。」
他沒有對學弟妹們說謊，他真的知道裡面都是些什麼東西，蘭瑟跟朵倫展開的清單上共有四十幾條訊息，洛只看了六成。每條都不長，但是語氣裡充滿惡意。
“走吧，離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
“你這個纏人的老舊型號。”
“他已經是我的了，用不著你，識相點趁早走開吧。”
“也不想想看，是誰當初不要誰的，幹嘛如此死纏爛打？”
不勝枚舉。也有很乾脆的滿紙髒話。
偶爾在那當中會出現沒有混雜病毒的訊息，由艾斯本人送來的訊息。那些訊息一如往常，在簡化到最簡單的隻字片語底下藏著疑惑與關懷。最近的一封寫著“我最近一直很想問你一件事。可惜不能寫在這裡，太長了。你要記得提醒我”。
他的話說得那麼平常，好像只是寫了張平常的備忘錄，跟洛說「明天早上記得叫我起床」這麼簡單。
沒有夾雜病毒的訊息，洛看完就刪掉了。從兩種訊息中間極大的落差看來，艾斯很有可能不知道那個介面並不只有他一個人在用。
至於洛為什麼沒有回信警告或者給他任何暗示，也許是因為──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他沒自信能夠準確預料到艾斯的反應。
若是按照洛對他的基本認知，那艾斯的第一個反應應該是勃然大怒；可是那個孩子跟他關係那麼親近，又是身在那樣一個被高度監控的環境下……也許，真的只是也許，暫時不要讓艾斯知道，他會比較安全……
「學長？」
蘭瑟跟迪兒的聲音將洛從思考中拉回現實。
「你沒事吧？」
「既然你說你讀得到訊息，那一定是連病毒一起讀進去了。學長，你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洛望望面前銀色跟水藍色兩雙緊張不安的眼睛，聳聳肩：「但是……這樣說吧，我會覺得很煩，脾氣不好，所以呢，假如我對你們罵髒話，就當作是病毒害的好了。」
他的話講得輕鬆，回應他的卻是三張瞬間板起來的臉，顯然迪兒、蘭瑟與朵倫並不覺得好笑。
凡是電腦，就一定有電腦病毒。
我打很久以前就想做一次，所以這回就付諸實行。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